第六章
  “根据二二年修正过的民法亲属编,第一千零二条已经改成夫妻之住所由双方共同协议之;未为协议或协议不成时,得声请法院定之。”木屋的主人叶以心,愉悦地丢出炸弹。
  “嗯?”安可仰把青草梗换到另一边嘴角,扬了下眉角。
  “我只是要告诉你,你当初扮那个笨律师替郎云来吓唬我的时候,法条背错了!现在已经不流行以男人的住所为住所了。”叶以心盘起手臂,笑容不再那么甜美。
  安可仰对天空重重吐了口气。
  “女人,不要太挑剔好吗?”
  “挑剔?”叶以心扬高秀致的眉。“先生,这件事关乎我的权益,更何况你背错的不只一条,还有另外一款”
  安可仰健壮的臂将她搂进怀里,女主人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相信我,为了郎云的终生幸福,即使要我硬掰夫妻之住所由其共同饲养的狗决定之,我都会这么说的。”他充满感情地望着好友之妻。
  “少来,这可是我的婚姻和人生。我被你三、两句话唬住了,还千里迢迢跑去台北”
  安可仰再度打断她。天!女人真的得罪不得。
  “瞧你们两人现在过得多幸福,而这一切全是我背错法条的功劳,难道不该替我加一点同情分数吗?来,让我们一起为旧版的民法亲属编欢呼吧!亲一下。”他对准叶以心的樱唇印下去。
  “你想死吗?”一根铁膀子硬生生把他的脖子勾过来。
  “啊啊啊,轻一点!会断、会断。”他马上松开手臂,以示清白。
  “郎云!”叶以心连忙躲回丈夫身后。
  清风破暑,蛙鸣声如管弦,热艳的太阳让空气都似要融化了。郎云望着风采依然的好友,沉敛地微笑。
  “你的气色不错,还在替那些奇奇怪怪的组织担任顾问?”
  “你这小子!老婆借亲一下都不成。”安可仰大笑,用力搂了搂好兄弟。“最近的case比较单纯一点,替一家电视台的探险节目来台湾找拍摄景点,我相中了后山的几处地方,这几天再去巡视一番,就可以回报了。喂,天气这么热,有没有什么冰的凉的借喝一下?”
  “冰箱里有柠檬茶,我去拿。”叶以心颔首,把谈话的空间让给两个男人。
  待妻子进屋里,郎云微笑问:“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x4e0d;#x6127;死党,真了解他!安可仰搥一下老友的臂膀。
  “嫂子最近还好吧?”
  郎云点点头。“若是你想问孩子的事,我们两人都调适得很好,你不必担心在心心面前提起会犯了忌讳。”
  安可仰搔了搔眉尾。“这种事好象不能讲:将来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x5c3d;#x7ba1;开口!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谢谢你。”郎云静静地道。“这是体质问题也勉强不来,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试试看,但是心心的健康才是我最重视的,有没有后代对我来说差别不大。”
  郎云自己乐得当顶克族,急得想跳楼的人只怕是郎伯伯。
  “我家那只送你好了。”安可仰慨然捐输。
  “不用了,现成的电灯泡我身旁已经有一颗。”郎云的笑容霎时变得很难看。
  而他的电灯泡,由叶以心看着长大的孤女小卿,很配合地跑出场。她咚咚咚从后院钻出来,对两个男人怯怯地微笑,再咚咚咚跑进木屋。
  郎云和小卿的关系与其说像父女,不如说像情敌。
  “我懂,老友,我懂。”安可仰悲壮地拍拍他的肩膀。跟屁虫他身旁也有一只啊!“好吧,木屋归还原主,我在村子里待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迈开长腿,矫健地踏下木头台阶。
  “你还会在清泉村待多久?”郎云扬声问。
  “顶多再待半个月吧!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去跟大汉挤一挤,你们呢?何时回台北?”
  “小卿开学了,心心不希望让她转学到平地去,所以接下来应该会住上几个月,我会台北和清泉村两地跑。”郎云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回木屋里。“对了,有空带那个俏医生一起来吃个晚饭。”
  倒!院子里的大个儿当场软脚。
  “这个村子里的八卦也传得太快了吧?”郎云进村子多久?半个小时有没有?竟然转眼就听到了最新流言。
  他喃喃咒骂着站起来,拍掉短裤上的泥土。
  “在这种保守的小山村,毕竟不常出现一个先对俏医生毛手毛脚、再在大街上狂吻美女尔穿插几名香艳兔女郎共度长夜的登徒子。”郎云怡然打开木门。“若这么说可以让你舒服一点的话--你现在可是许多村民眼中的偶像人物。”
  砰。关上。
  安可仰瞇起长眼,寻思自己拿把钉枪将木屋的每个出入口封死,再纵火烧掉需要多少时间。
  “哈啰!炳啰!”清泉村里最神出鬼没的头号工读生,气急败坏地从小径上跑过来。“糟了啦,她一定出事了。”
  安可仰叹了口气。“又是谁出事了?”
  “当然是梁姊啊!你今天有没有看到我们家梁姊?”铃当红着眼眶,在他跟前站定。
  奇了,只是一个小小的吻,而且照理说应该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吻,突然之间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而且还认定梁千絮从此成为他的责任!
  “你花了钱请我当她的保母吗?”安可仰不为所动,举步住主街迈过去。
  “别这样,我是认真的。”小铃当忧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后。“梁姊一大早说要回台北过周末,算算时间,现在早就到了。我想请她帮我带一点精油上山,所以刚才打电话到她台北的家里,她家中的人却说她没有出现耶!”
  “也不过就是晚到一点而已,你也等下了?她就不能临时想到其它的事,先绕过去办完吗?”安可仰翻个白眼。
  “可是我刚才问巴士的司机,他也说没看到梁姊搭车耶!说不定梁姊自己定后山的路过去了。你也不想想看最近山里有多不安全,连村长这个老江湖都着了捕兽夹的道,如果梁姊遇到危险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干脆地应,步伐停都不停“你即使想报失踪人口,好歹也得等足了二十四个小时。”
  “哎哟,我讲不出来啦!可是我心里就是有不好的预感。以梁姊的个性,如果她说要回家,就一定会直接回家,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乱逛!”铃当气愤地娇嚷。“说不定是你对人家始乱终弃,害梁姊伤心欲绝,所以她决定瞒着我们飘然远走呜呜呜,梁姊,你好可怜!世界上有很多女人跟你一样,瞎了眼爱错了男人,你一定要坚强起来!”
  安可仰的指关节捏出格格的声响,回头给她一个非常友善的微笑。“小表,你显然非常欠大人教训,这一定是家庭教育出了问题的缘故!”
  “好嘛好嘛!不跟你开玩笑了。”铃当忙不迭退后一步。“我是说真的,梁姊平常不会一声不响地消失,除非是在手机收不到讯号的地方,否则她一定会让人随时联络得到她。你有空就去帮忙找一找啦!”
  安可仰哭笑不得。“我和她并没有比你更熟,我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再打电话问问她的家人而已!”
  “你竟然讲这种话,你有没有良心啊?梁姊可是为了你才伤心远走的。”铃当捂着俏容,用力摇头。
  他必须强迫自己不要大吼。“我跟她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我不管!反正你就去隔壁镇打听看看,那个卖车票的小姐认得梁姊,一定会记得她有没有去买车票。”铃当用力想一个可以威胁他的借口。“倘若你敢不帮忙的话,我就告诉村长,梁姊被你逼奸成孕,而你不肯负责,所以梁姊伤心地跑去跳河了,哼!”她忿忿地转身跑走。
  安可仰的下巴简直合不拢。
  逼奸成孕?亏她说得出口!要“成孕”也需要时间好吗?
  日头起落了两次,表示她坠入地洞里已经超过四十八个小时。
  梁千絮用力揉搓手臂,抹去山洞里的寒意。
  前十个小时她仍然会喊叫,当她确定真的不会有人经过时,她颓丧地放弃了。
  往上看过去,她滑下来的那个甬道弯弯曲曲,只看得到半边的洞口。太阳已经超过中间线,往西边移动,再过几个小时就天黑了。
  她又饿又累,形容狼狈。当初滑下来的时候,一只凉鞋不见了,幸好后来在角落找了回来,只是其中一小鄙鞋边被扯断,勉强能穿,但不好走路。她身上的清泉村t恤也又破又脏,幸好她这次穿了一条厚厚的牛仔裤,所以两条腿没有受到太大的擦伤。又为了怕太阳晒,出门之前她tt恤外头套了一件长袖衬衫,晚上才能勉强抵御地洞里的潮湿与蚊蝇。
  胃咕哝响了一声,她提起背包,走到太阳射进来的光束里,这是整个洞穴唯一明亮的光源。
  每次出发回台北,她习惯带半条吐司、一颗苹果和一小瓶矿泉水在火车上吃,如今成为她的救命之粮。由于不知道再过多久才会有人发现她失踪了,她尽量省着点吃。
  苹果是生鲜的食物,容易腐坏,所以今天必须把剩下的半颗吃完。她溃累地瘫在光束下,一口一口,机械式地啃着苹果。
  在发酸的果肉里尝到咸味,她吸吸鼻子,抹掉脸颊上的热意。
  “没关系,再过一、两天汉叔和村长就会发现你还没从台北回来,只要打电话回去一问,他们一定会知道你失踪了。”她哑着嗓子,大声替自己打气。
  记得她看过一个问题:假若有一天你失踪了,世界上有哪些人会想念你?
  阿姨和姨丈可能是最后知后觉的,不过他们若知道她出事了,一定会很关心。
  她和以前的同事都不再联络了,对那些人来说,她只是社会新闻上的一个名字,他们看到之后顶多轻“啊”一声:“这个饿死在山洞里的女人以前在我们医院工作过。”
  清泉村村民应该会想念她吧?对。想到这群认识不久却亲切如老友的伙伴,她心中一暖。
  村长铁定会很伤心的,热心热性的大汉叔也一定会放声大哭。老邮差张一文只要自己每回喝醉都是她帮忙送的信,应该也会滴几颗眼泪,还有其它婆婆婶婶妈妈们;心软的她们一定会为她哭得很大声。
  小铃当呢?铃当跟她最要好了,每次想跷班都是找她做掩护,所以铃当一定会在她的葬礼上哭两声的。至于那个男人
  安可仰。
  她郁郁地窥一角蔚蓝的天空。
  倘若她真的发生任何不测,他应该也会为她生起一丝丝情绪吧?毕竟她经常逗得他很乐,冲着这点“娱乐效果”他若是敢无动于哀,她做鬼都下放过他。
  上次在另一边的后山迷路,也是安可仰找到她的,这一次呢?
  “你知道我又遇到山难了吗?”她抱着膝盖,轻声低喃。
  倘若被他知道,他会说什么?
  梁千絮脑中浮起他生动的形象。
  他嘴角叼着一根青草,老是那身万年不败的旧衬衫和牛仔裤,两手盘起来,似笑非地说--
  #x59d1;#x5a18;,你是不是故意落难引起我的注意?不必这么麻烦,直接来敲我的门就好了。
  啊!可恶可恶,那个坏男人绝对会这么调侃她没错!她怎么可以让他看扁呢?
  梁千絮的委靡霎时烟消云散。
  哼哼,安可仰,你等着!即使我坠入地洞里,三餐不继奄奄一息,我也一定有办法脱困的,才不会像上次一样孬种呢!
  “嘿咻!一二,一二!”她伸展一下拳脚,做做体操,斗志调整到最高值。
  第一件事,先设法生火。
  严格说来,此处并不是一个“洞。”她的四周全部是泥土和岩壁,右边是一条死路,只有一堵山壁而已,左手边往下延伸,是一大片无尽的黑暗。每天山上固定有几个起风的时点,狂号声便从那团黑暗深处吹过来,似乎那一端尚有长长的通路。
  罢掉下来不久,梁千絮曾试着往下走去,看看有没有出路。可是地道湿气太重,从洞口掉下来的树干都潮掉了,虽然她在背包里有打火机,却无法点燃。
  她试了半天,耗掉半管珍贵的灯油,最后不得不放弃。一个人在黑暗里瞎摸实在太危险了,她呆守了两日,无法下定决定走过去。
  咻飒--凛冽的风从黑暗处?扬而至,起风的时间又到了。
  地道的回音层层叠叠交错,彷佛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卷着阴诡的旋风。某个地方持续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她登时想起,矿泉水已经所剩不多。
  会不会那里其实有出口?偶尔她会感觉到前方似乎有光影闪动,却又看不真切。昨天她试着走过一次,行出五十公尺左右,对黑暗的恐慌让她又冲回光束之下。
  白天的阳光与夜晚的星光是她唯一的光源,她真的应该离开这个定点吗?
  梁千絮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双臂,望向浓黑的尽头。
  不,这太不安全了。她决定。
  每次看恐怖片,女主角总会做一些很蠢的事情。例如在没有任何后援的情况下硬要往暗处走,结果可怕的东西就等在那个地方。
  倘若这是一部电影,她是女主角,场景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那么聪明的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摸黑乱跑,她还是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比较妥当。
  她重新坐下来,从背包里摸出矿泉水。她仰头灌了一口--水喝完了。
  梁千絮瞪着空瓶子。
  突然间,远处那道潺潺的水流充满了吸引力。
  人类下吃东西还能活上一个星期,没水喝却只能撑三天。
  “我没有选择!”她大声对四周说。
  安可仰那张碍眼的俊颜突然浮现她脑海。
  要走就走,不要婆婆妈妈的!他彷佛挑起了眉毛,正在挑战她。
  好,除死无大事!梁千絮深呼吸一下,负起背包。壁面就是黑暗里最好的向导,她挨着泥土墙,一步一步没入浓黑里。
  喀喇、喀喇,某个地方传来小石子滚落的声音。回音太严重了,她无法判别正确的方位。
  “哈啰?有人吗?”她马上擦燃打火机。
  微弱的灯光只及得到她身前两公尺。一道强劲的风正面扑过来,帘将它吹灭。
  每天中午过后,地道里都会开始起风,之前她待的定点风势感觉还不那么强劲,现下走到前后都很空旷的地方,利风毫不容情地在她身旁吹号。
  咻!咻!飒!喀喇、喀喇。窸窣,刷刷。各种奇怪的声音潜伏在她的四周,此起彼落地对她叫嚣。
  那是什么声音?她全身紧绷起来。
  脚步声?没错,她听见脚步声!
  “哈啰,有人吗?”
  梁千絮的背飞快贴在岩壁面,左右张望。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左边,或是右边?
  那真是人的脚步声吗?或是什么地底怪兽的跫音?
  “是谁在那里?”
  没有人响应她。
  会不会是她的幻想?因为她太紧张。
  一种冰冰冷冷的物体突然搭上她的肩膀。
  “啊!”她拍掉那个不知名的东西,死命地往前跑。
  咻!咻!飒!喀喇、喀喇。窸窣,刷刷。咻!咻!飒!喀喇、喀喇。窸窣,刷刷。咻!咻!飒!喀喇、喀喇。窸窣,刷刷
  无数道异响跟在她的脚后,等在她的前头,傍在她的身边,笼在她的上方。每一条音频都在她的脑中具象化,有两只血红的眼和一只流涎的舌头,两只手拿着道具不断敲打,一步又一步紧随着她。
  咻!咻!飒!喀喇、喀喇。
  “凄”
  有声音!又有声音?
  是人的说话声音!是人的说话声音吗?
  她惶然回头,脚下片刻不敢停留。右手边的风感增强,她来到一个岔路口。
  懊直走?该转弯?该回头?前方望去都是一片黑。她的打火机点亮了就被吹熄,根本无法照明。
  “嘘”
  萧飒的诡音仍然响在她的四面八方。她突然感觉到那道隐约的脚步声渐渐朝她靠近。
  她回头一看,一抹橘红色的火光远远的飘过来,忽上,忽下,忽前,忽后
  表火?
  强烈的惊恐让她几乎反胃。她马上闪进岔道里,身子紧贴住土壁。
  拜托拜托,不要让那个人--若它真的是人--发现她!她双手紧握在胸口前祈求。
  踏跶的步伐声越来越接近。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唵嘛呢叭咩吽
  一张惨白的脸突然跳入她的眼前。
  “啊--”梁千絮放声尖叫。
  “呜”
  “别哭了,我不是故意吓你。我在后面一直叫你,你头也不回一下。”
  “风把声音吹破听不出来”
  “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
  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当他说话时,隆隆的低响在胸腔内震动。梁千絮如攀浮木,紧紧抱住他,所有保守和矜持在这一刻,全不存在。
  她不知道自己哭多久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一辈子。
  心灵深处有个角落从来没有怀疑过,倘若有一个人会出现在她眼前,那个人必然是他。
  她纤瘦的身子剧烈颤抖,恐惧和解脱同时在体内交流。
  安可仰顺抚着她的背心,让她尽情地大哭。
  这女人一定跟山犯冲!幸好她看起来除了受到惊吓之外,没有明显外伤,行动也很正常。他的手滑过她肋间,感觉到一根根明显的肋骨线条,这几十个小时显然够她受的了。
  “好了,别哭了。”安可仰捧起她的脸,掏出手帕帮她擦拭一下。
  “呃”她边哭边打嗝。
  她还是哭过之后比较可爱。她的眼睛和眉毛本来就是五官里最漂亮的地方,双唇因抽泣而显得微肿之后,看起来彷佛嘟着嘴讨一个吻,逗人极了。
  机会可一而不可再,安可仰向来就不是个浪费时间的人。
  他的舌先轻触她的唇,尝到了淡淡的泪意,再分开她的樱红,近一步探索。
  她尝起来有苹果的滋味,酸中带甜,即使被困了许久,味道仍然很好闻,混和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再加一点动人的女性气息。他的鼻尖埋进她的后颈,轻啃一口,感觉她敏感地轻缩一下。他低哑地笑了一声,唇回到她的樱红上,辗转吸吮。
  虽然趁人落难时下手,有违侠士风范,然而,他情不自禁。“欺负”她的感觉很
  好,而此时的她,也需要来这么一下,唇辗转了片刻,她僵直的背脊渐渐放软,肩和颈的线条松懈下来,即使呼吸仍然急促,也不再是为了恐惧的因素。
  一颗顽石化为软泥,就在他的眼前。
  他的吻继续加深,进一步将她化为水。
  她的青涩里有着小女孩般腼腆羞怯的气质,他以为自己喜欢势均力敌的对手,却在她的矛盾中沉沦。
  这个吻一开始只是试探性质,甚至带了点戏谑,最后却走向他未曾预料到的结果。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向她扬了下眉,带点挑战与询问的意味。
  她的眼尾悬着一颗泪,想一想,抽抽鼻子,埋进他怀里继续哭。
  安可仰彻底败给她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她的反应为什么总是慢人家一拍。当她遇到任何无法理解的事情时,会选择性地加以忽略,过几天再去想它。等她想通之后,别人早就事过境迁了。
  安可仰无声地笑起来。其实,这只小八股真的满可爱
  怀里攀着一只无尾熊,他仍然勉强做了一些事。他们已经来到岔道旁的一个水池边,泉水从壁缝里渗出,在路旁汪成一个小池子,却没有满溢出来,可见池底另有其它水道。
  他把她的背包卸下来。梁千絮温顺地依从他,脸仍埋在他怀中,不时逸出几声断续的抽噎。
  连哭都这么压抑,真不可爱!他笑叹着,取出空的矿泉水瓶,盛了小半罐水。
  “先喝一点。”
  “没有煮过会有细菌”紧埋的脑袋飘出小声的警告。
  不错不错,还会注意健康问题,可见她没有他想象中崩溃。
  倘若换成其它女人,独自在地底困了四十几个小时,饱受惊吓又水粮缺乏,现在应该已经陷入半疯狂状态了吧?一股极奇特的骄傲感在他体内泛漫开来。她还算可取啦!
  “这种高山上没有污染,山泉水都很干净,可以直接喝。”他乱掰一通。
  她吸吸鼻子,听话地接过水瓶,另一手仍然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彷佛怕自己一松手他便会消失了。
  “感觉好一点了?”趁她喝水时,他的手指梳过她的发,检查一下有无任何脑外伤。
  她点点头,把水瓶交给他,反应仍然有些呆滞。
  他走到池边,把水瓶洗一洗,重新加满,再去检查她的背包。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她的口齿含混不清。
  “从你跌下来的地方进来的。”
  梁千絮才注意到,他穿著上次她在台北遇见他的雅痞穿著--亚麻衬衫,精致的长裤,衬衫的两只袖子沾脏了泥土,只有那双烂凉鞋没变。
  “你正要回台北?”她努力将气息平顺下来。
  “错,我刚从台北回来。”他轻松地哼了一声,翻出她的吐司面包“吃吧!”
  “那你不是应该待在村子里吗?怎么会跑到山后头来?”她温顺地接过来。
  “要你管!”安可仰斜睨她一眼。
  若在其它时候,她一定会骂他的!但她现在哭到麻痹了,脑子还无法做多线式思考,先让他一回好了。
  插在壁缝里的火把闪了一闪,快烧尽了。安可仰在地上搜寻着,身后的跟屁虫仍然坚持拉着他的衣角下放。他捡起一根粗木棍,把衬衫袖子扯一边下来,缠在木棍顶端,然后用那根将灭的火把点燃。
  “走吧!我们找地方出去。”
  “我们可以从你进来的地方离开,你一定带了绳子吧?有没有找救兵?其它人知不知道我们掉进地道里?”
  #x679c;#x7136;一恢复状况,话就开始多起来了。
  “那个洞口的土质太松,我刚才垂下来的时候已经坍了一片,我们得另外找地方出去。”安可仰牵起她的手往前走,火把照亮了大约五公尺远的范围。
  “如果没有其它出口怎么办?如果前面有猛兽呢?如果”
  “这个地道是人工开挖出来的,既然有路进来,就会有路出去。”她还是呆呆的时候比较可爱,安可仰决定。
  梁千絮茫然打量四周。
  这确实是一个人工甬道没错,每隔几公尺就会有一道木梁撑住山壁,看起来有点像矿坑。
  “我不知道清泉村还产煤矿。”她紧抓住他的手。
  安可仰从壁面剥下一小片岩块研究一下。
  “这里的地质不像有煤矿的样子,无论当初开辟这片山道的人目的何在,挖矿铁定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他把岩片拋开,继续往下走。
  “就算不产煤也可以产别的矿,说不定他们在挖钻石。”脑袋稍微恢复运作之后,她的嘴就会自动想和他唱反调。
  安可仰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坑道里没有采矿车专用的轨道,可见不是拿来挖矿的,最有可能的是原住民祖先筑来躲避战祸的。”
  “噢。”她想不出话反驳。“你找得到出路吗?”
  “找得到。”他回答得很轻松。
  于是,她便也就信了,心里再无疑虑。
  这一段山道很长,他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第一阶段的起风时间已过,所以音效不像方才那样可怖了。
  不一会儿,又走到一个小岔口,左边是一片空地,往下走仍然是湿黑漫长的地道。
  “先休息一下。”他瞄了瞄腕表决定。
  梁千絮毫无异议。
  同样的环境,同样阴森的氛围,身边多了一个人之后,心理感受便全然不同,她开始有了观察四周的心情。
  “以前有人在这里生过火!”她在空地中央找到一个熄灭的柴堆。“说不定是开凿山道的人留下来的,我们正面对着一处祖先生活过的遗迹”
  安可仰捡起一小段烧过的柴火,捏一捏、闻一闻,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
  “输人不输阵,我们也来生一堆!”他大脚一踢,把她口中的“祖先遗迹”毁个殆尽。
  “啊,这说不定是先民生活遗迹!”他就这样一脚毁了百年历史!梁千絮心痛地捧着胸口。
  算了,小命都难保,谁还管得了历史。
  她完全帮下上忙,只能坐在一个石头上,看他忙碌。
  安可仰捡起角落里的几根树干。
  “山洞里的柴火都潮掉了,生不起火。”她闷闷地说。
  安可仰没说什么,然后就当着她的面,把一堆火生好了。
  梁千絮瞪着那堆“叛徒!”
  壁面的缝隙里不时有地下水沁出来,他在角落找到一个弃置的陶碗,洗干净盛了水,架到火堆上烧煮。他再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方型的东西,拆开外层胶膜。五分钟后,一杯热腾腾的快餐蛋花汤端到她的眼前。
  “吃吧!”
  她如同看摩西分红海一般,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第一口热汤滑落喉咙的剎那,感动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谢谢”她小声地说。
  他翻出她最后一片吐司,几大口吃掉。
  “你要不要喝一点?”她轻声问,把陶碗递给他。
  “谢谢。”安可仰白牙一闪,接过来喝了一口,再递还给她。
  他竟然就着她喝过的地方啜饮。红臊在她的秀颊泛延开来。够了!梁千絮,这种紧要关头不是遐思的时候!
  “我们把食物都吃光了,接下来怎么办?”
  安可仰莫名其妙地望着她。“这个地道里一无金银财宝,二无电影院,三无帅哥美女跳舞助兴,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不然你是想在这里住几天?”
  梁千絮为之气结。原来她前两天的苦难落到他的手里,如此轻易就可以解决。
  “野外求生好象一点都难不倒你,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她努力不去理会他们正共享同一杯汤的事实。
  “职业需要。”营火将他的五官辉映得时明时暗,立体的五官更跳脱了。
  她以前就知道安可仰好看,但是那种“花花公子”型的油条,和现在的感觉又自不同,她也无法明确地表达出来差别在哪里,只知道,在这一刻,他的五官被火焰映成橘红色的景象,永远会存留在她的记忆深处。
  “我帅到让你看傻了?”他笑了起来。
  “律师这个职业需要野外求生能力吗?”她俏颜绯红,连忙换个话题。幸好在这种光线下瞧不太出来。
  “我的正职需要,至于律师只是打打零工的副业。”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木头,以免它烧得太旺。
  “律师也能当零工?那你的正职是什么?”其实她也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个律师。
  “当年在美国念书时,我和几个朋友迷上极限运动。一开始大家只是玩票性质,排遣一下紧迫的课业压力,最后我玩出了兴趣来,便一头栽入这个领域。”安可仰慢条斯理地开口。
  “极限运动?”她脑中浮现自己对极限运动的基本知识--一群人踏在滑板上,在一个u字型的木头架子中间滑来滑去的。
  她满脸问号的傻样逗乐了他。
  “极限运动的范围很广,举凡攀岩、越野、探险、露营、帆船、滑板、独木舟,各种向自己体能极限挑战的运动都算是。”他把抽出来的木头用泉水浇熄。
  “我还是不懂,这些运动怎么当正业?除非你变成职业运动员。”
  “我玩久了之后,在美国极限运动的**里闯出一点名声,开始有一些团体组织与我接触。”他挑了一下眉。“例如前阵子某个国际体育台举办的撒哈拉沙漠吉普车越野赛,你听过没有?”
  “没有。”她老实承认。“但是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一类的危险活动,主办单位当然不可能直接叫选手上路送死。在举办之前,他们必须找人实际跑一趟,一方面确认路线,一方面探知行程上的各种危险。他们必须确定这种旅程是人力可完成的,但是有一定程度的难度,等路线全部规画好之后才会正式对外公开。”
  “所以你就是专门替他们探勘环境的顾问?”她恍然大悟。
  “答对了。”
  “那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你在沙漠遇到流沙,被毒蝎子咬了,或碰上沙暴呢?”#x4e0d;#x6127;医生本色。她脑中马上想到各种跟危险受伤有关的事。
  “所以才叫极限运动!极限运动最精采的地方,就是它挑战你的体能极限和求生能力。没有痛苦,就没有收获。”
  “所以你根本就是一个专门玩命的野外求生专家?”
  “我接的case不总是那么危险。”他耸了耸肩。“例如这一次,澳洲某电视台打算开辟一个类似适者生存的节目,委托我帮他们找景点。这种游戏的参加者都是一般的市井小民,所以难度不能定得太高,我在清泉村附近找到几个不错的地点,实地扎营过几天。等下个月将成果回报,钱就轻轻松松入袋了。”
  难怪他老是一失踪就好几天,再出现时全身脏兮兮的,一副几天没睡好觉的样子!也难怪那天她在后山迷路会遇到正在野营的他,原来他满山遍野的乱跑,就是在寻找录像地点。
  他之前说什么来着?他要养家活口“露营”还真就是他养家活口的一部分呢!
  白领阶级的律师,以及冒险犯难的极限运动家?天哪,这两者的距离何止天差地远,梁千絮的脑中混乱成一团。
  “这一行的收入好吗?”
  由于太了解这女人不够社会化的性格,所以安可仰完全理解,她为何会提出这种一般人不好意思随便提的问题。
  “还好。这次的case我只收七万美金。”
  “这实在是太”梁千絮哑然无声。他才到野地里露营几天而已,收费竟然比她的年收入还高。
  “太少对不对?我也这么觉得。但是那个节目的法律顾问是我哥大法学院的同学,中间卡了这一层关系,我只好随便讲个价码意思意思。”他不甚满意地凝起眉头。
  “太少?”她的唇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你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家伙!早知道我也去玩极限运动!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你?”他正仰头喝水,一听,整个人呛得又咳又笑,完全不给面子。
  “我只是没有经过训练而已,等我上手之后,不见得会玩输你,你少瞧不起人。”梁千絮不服气地盘起手臂。
  “是是是。”他勉强顺过气。“相信我,清泉村比较需要医生,上山下海的事让我来就好。”
  她还想回嘴,空气里突然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她低问。
  在那一瞬间,梁千絮彷佛看到他全身的雷达都张起来。
  “不知道,可能是小石头从壁面滑落,我去看看。”他神色如常,眼中的机警却无法掩藏。
  “我跟你一起去。”梁千絮连忙跳起来。她才不要一个人被留在黑暗里。
  “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安可仰不让她跟。
  “不要!”她激烈反对。“对你回来之后,一定会发现我已经不见了。”
  “你想上哪儿去?”他好奇了。
  她顿了一顿。“我也不知道,但是通常都会发生这种事,不是吗?”
  他转过去,很熟悉地开始耸动背心。梁千絮又窘又气。反正她一定不要一个人被留下来啦!
  “好吧,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以免你消失得不明不白。”他终于笑完了,转身回来之前还可疑地抹一下眼睛。
  “呃,我们一定要过去吗?其实做人真的不要太好奇,我们自己找我们的路出去就好。”她从来不掩饰自己懦弱胆小、贪生怕死的本性。
  安可仰揉揉嘴角,强迫自己不能再笑。
  “我们要走的方向就在那个声音传来之处,如何,你走不走?”
  “那好吧”她陷入显而易见的挣扎里。“可是你要答应我,苗头不对就赶紧跑,千万别多事。”
  “我绝对不多事。”他举起手,庄重地聊。
  “那就走吧!”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
  他敢笑不敢言,深呼吸一下,执起她的手往前走去。
  如今,手都给他牵住了,便是龙潭虎穴,也只得跟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