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75节
  千雪深几乎笑出眼泪,“我不是坏人?我居然还不算是坏人?哈哈哈…你瞎了眼么?!”
  “我没有瞎眼,”蔡昭满眼固执,“我来问你,为什么我们在雪山上的第一夜就你放出白毛犼?为什么你要费尽心思,甚至冒着让仇人逃脱的风险,将雪鳞龙兽的涎液放到我面前?我现在都想通了!”
  设身处地,如果她是千雪深,仇人一行自然是越深入雪山,对她越有利。
  他们进入雪山的第一夜时,离山下还很近,倘若白毛犼真把人胆小的陈复光金保辉吓破了胆,他们不顾一切的逃下山去,千雪深岂非功亏一篑?
  至于那冰尸手中的涎液玉瓶,更是千雪深处心积虑安排的。
  两头白毛犼故意去袭击蓝田玉与东方晓,胡天围师徒急着逃出生天,自然会将蓝田玉牢牢握住,周致钦肯定要照顾受伤的东方晓。如此一来,金保辉在无人可依之下,不自觉的会靠到慕蔡二人身边去。
  等第二次冰窟震动,众人纷纷躲入冰洞时,金保辉也必然与慕蔡二人一路。
  至于那冰封死尸,更是专门冲着金保辉去的。
  别人经过那个路口可能毫无察觉,只有对雪鳞龙兽的涎液知之甚深的金保辉,涎液洒落的气息立刻会令他警觉,从而让慕蔡二人获得涎液。
  “你安排我们得到那瓶涎液,不是为了让我们和段九修他们自相残杀,而是为了让我们得偿所愿后尽快下山,离开你所布置的陷阱!”蔡昭顶着周围巨响大喊出来。
  千雪深脸上宛如被冰冻住了一半,什么表情都没有。
  慕清晏靠回来,背贴冰壁时还不忘戏谑,“昭昭是不是想多了,这小子能有这么好心?”
  “那你说他为何第一夜就把白毛犼放出来?除了吓我们以一吓根本没有任何用处,还让我们对白毛犼起了戒心,若是在前一个冰窟里才放白毛犼出来,说不定能多咬死几个人呢!”——巨大的蛇尾扫过来,蔡昭扯着千雪深奋力闪避。
  慕清晏一个闪身,将一块头颅大小的坚冰拍到巨蟒身上:“因为他眼高手低办事不力啊,你以为人人都能谋定计划后一击即中么?”
  “你说的对!”千雪深用尽全力甩开蔡昭,然后一头向段九修冲去,堪堪接近他身前五六步时也摔了一个小瓷瓶在坚硬的冰面上,里面同样飞溅出黄色粘液。
  然而段九修武功远高于绮浓与胡天围,与巨蟒激斗之际依旧能够顺利闪开,非但没有溅到一滴粘液,还反手一掌将千雪深拍飞到墙上。
  “这是什么东西!”段九修看了看地上的黄色粘液,再看向被巨蟒纠缠不休的绮浓与胡天围,意识到了什么。
  千雪深躺在地上口吐鲜血,哈哈大笑:“是我从一千条母蛇体内提炼出来,公蛇一闻就发疯,哈哈哈……”
  蔡昭转头:“我觉得他还是很有想法的。”——不就是牲口发情时散发的□□气息嘛。
  “你看。”慕清晏正凝目注视前方,抬手一指,“这大蛇的脖颈处,似乎梗着什么东西。”
  蔡昭顺势看去。
  巨蟒虽然粗壮非常,但全身甚是柔软,可随意弯曲对折身体,只有头部以下那一段六七尺的长度似乎有些硬硬的,始终无法完全弯曲。
  慕蔡二人互看一眼,心意相通,立刻一左一右包抄巨蟒。
  蔡昭闪至巨蟒头颅后跃至半空,双手握住刀柄奋力一劈而下,金红色光芒破开一串纯白蛇鳞,巨蟒吃痛回头,她立刻飞出银链从巨慢身下穿过。与此同时,慕清晏已从冰壁上一跃而下,冲着巨蟒头部下方全力拍出两记劈空掌。
  巨蟒身上发出沉沉击打声,巨大无比的蛇头竟被生生打偏了。剧痛之下,它疯狂甩动蛇头与蛇尾,胡天围一个闪避不及竟被蛇尾扫中,被打的口喷鲜血。绮浓吓的肝胆俱裂,急急冲向段九修,“师尊,救我,快救救我……”
  段九修已知他二人染上了母蛇气息,巨蟒既是公的,定然追逐至不死不休,他如何肯让绮浓近身。他厉声呵斥,“滚开!”反手就是一掌拍向绮浓。
  绮浓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正着,从半空中直直坠落,口鼻双耳均淌出深红细线。
  这时巨蟒忽然发出奇怪的咕咚之声,在冰壁上奋力扭动几下后,血口大张突出一个黏糊糊的东西。众人低头看去,那竟是一个全身湿透的人!
  这人四肢脊梁都十分绵软,皮肉白胀发泡,满身都是黏糊糊的巨蟒口涎,然而竟还能微微扭动,发出啊啊人声。
  众人均恶心不已,只有艺高人胆大的慕清晏凝目细看那人肿胀的面部,冷静道,“是陈复光。”
  地上冰面高低不平,绮浓从半空中坠落后,自然而然滚到地势低处,陈复光被巨蟒吐出来后,同样滚了过去,恰在绮浓身旁停住。
  他缓缓抬头,露出脸上和脖颈尽是被巨蟒胃液烧灼腐蚀的皮肉,绮浓疯狂尖叫起来,然后陈复光奋力一扭,张开嘴巴死死咬住绮浓咽喉处——
  牙齿,是全身骨骼尽断的他仅剩的武器了。
  绮浓喉头发出格格之声,全身痉挛般抖动,鲜血汩汩流出。
  陈复光直到绮浓断气才松开嘴,发出癫狂尖利的一串笑声后,也力竭而亡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我说错了,明晚还有一章,以后就恢复正常早上七点,我的意思是,日更或者隔日更哈。
  第60章
  这毛骨悚然的一幕惊住了所有人。
  蔡昭都结巴了, “为,为什么陈复光被吞下去了,还能活着?”
  慕清晏在父亲身边学过些珍禽异兽的习性,便道:“活不了多久的, 全身骨骼会被巨蟒绞碎, 慢慢烂在巨蟒腹中——还不如被当场咬死呢。”
  陈复光笑声尚在四面冰壁间回荡, 众人只见白光一闪,巨蟒吐出巨长的猩红信子卷走了绮浓的尸体, 伴随着一阵喀喇喀喇的闷响,巨蟒大口两侧淌下两串鲜血。
  叮咚一声, 绮浓发间的那支鲜红的珊瑚钗坠落。
  绮浓骗到心法口诀之后,必是将陈复光打伤或是推入冰洞,本想他定无生还之理,谁知他竟然活着被巨蟒吞了进去,并且一时半刻没死透。巨蟒的咽部又恰好受到慕蔡二人偷袭, 被迫吐出藏于体内的‘食物’, 成全了陈复光的复仇。
  胡天围惊惧欲狂, 边跑边脱身上衣物,先是外袍, 然后是中衣, 一件接着一件, 一直脱到只剩一条短短的亵裤。
  千雪深躺在地上狂笑,“没用的!一旦你沾上了母蛇腺液, 那气味就会一直萦绕在你身上,除非你立刻洗澡……”——可是冰寒刺骨的洞窟内哪有水给胡天围洗澡。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彻底食尽绮浓的巨蟒再度盘旋挪动起来, 目标准确的指向胡天围。胡天围本来也想向段九修求救, 可是见过了绮浓的下场,他哪敢靠近段九修半分。
  慕清晏虽没说话,但冰冷的戒备姿势也清楚的表明他的态度。
  几次险些被巨蟒红信卷到,胡天围又怒又怕到了极点,大喊一声:“你要害死我,我就与你同归于尽!”说着就向地上的千雪深扑去。
  蔡昭一直觑着胡天围逃窜的方向,见他竟想拉千雪深当垫背,立刻挥刀劈下一块巨大的坚冰,左掌猛的将巨冰向胡天围拍去。
  胡天围修为不弱,见巨冰向自己迎面撞来,双掌同时击出,将巨冰击打的冰碎四溅。然而就这么一滞的功夫,巨蟒追袭已至,一股极寒刺骨的气息漫至身侧。胡天围心叫不好,疯狂飞跃想要逃离,此时巨蟒已张嘴吐出白茫茫的冰息——
  半空中的胡天围一声惨叫,蓦的坠落。
  迷蒙蒙的白色冰雾之下,众人只听到沉沉重物摔碎之声,以及胡天围的惨烈哀嚎。
  待冰雾散开,眼前的情形让众人不禁倒退三步。
  胡天围的上半身在地面上辗转哀嚎,下半身,没有了。
  原来他适才逃慢了半步,腰部以下被冰息喷中,瞬间凝结成冰,与东方晓一样,在坠落时摔碎了。
  ——便如腰斩之人不会顷刻死去,胡天围虽然只剩半个身子,却也不会立刻死去。泉水般的鲜血从腰部创口喷洒而出,形成一片极大的血泊。
  剧痛与鲜血狂喷让胡天围很快就断气了,巨蟒急吼吼的红信一吐,将鲜热的半截胡天围吞入口中,用腹腔反复绞碎后彻底食尽。
  现在,巨蟒巢穴中,只剩下四个人了。
  段九修脸色发白:“你们都瞧见了,若我们再自相残杀,最终都会叫这畜生吃了。如今无可奈何,我们必须联手。”
  “行啊。”慕清晏简短回答。
  蔡昭转头,看见千雪深脸色惨白的躺在角落中,死死盯着段九修,目光中喷射而出的仇恨怨毒为蔡昭生平仅见。
  进攻开始,进食之后的巨蟒仿佛气劲更盛,蛇头盘旋冲击,蛇尾呼啸扫荡,一时间冰窟内尽是夹杂着尸骨的碎冰散落,宛如狂风暴雨侵袭一般。
  好在段慕蔡三人轻功都不差,蔡昭更有艳阳刀助阵,三人分开一段距离绕圈躲闪,每每巨蟒快要触及其中一人时,另外两人都拼命攻击巨蟒后侧。如此周旋了片刻,巨蟒不耐烦了,蛇头一转,掉头俯冲向地上的千雪深。
  段九修早恨不得活剐了千雪深,自然不会出手相救,慕清晏也犹豫了一下,只有蔡昭飞快扑去。白光与金红色的刀光交缠数下,蔡昭于千钧一发之时从蛇口中将千雪深拽开,自己险些被巨蟒冰息喷中,一束秀发被冻住断裂。
  千雪深百感交集,高声怒吼:“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再菩萨心肠了!”
  蔡昭也吼回去,“你全家都死光了只剩你一人,等你们全家在地府团聚,你爹娘想必高兴的很!说了回头我会帮你报仇,你非要叽叽歪歪,要是我今日死在这里都是你的错!”
  吼完,她就将他丢入一个凹进去的冰缝中,回身加入段慕二人与巨蟒周旋。
  千雪深被扔的昏昏沉沉,不知是血流太多,还是冰窟中太冷。
  迷蒙中,他看见前方绮浓坠落的那支鲜红珊瑚钗,耳边响起婶婶凄厉的叫声,她抱着被活活摔死的幼儿尸体悲伤痛哭,绮浓却嫌她吵,单手掐住婶婶的脖颈轻轻一拧。
  脆脆的骨裂声,婶婶的头歪到一边,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镇上的姑娘大多不愿嫁到山上,可婶婶与叔父青梅竹马,拼着与父母闹翻也要嫁给心上人。爹娘觉得对不住人家,捧了一大包银子送去做彩礼——虽然山上的日子很苦,但往往能采到更多更大的雪参,猎到更肥更壮的野兽。
  其实婶婶的父亲也是好人,他只是不想女儿在山上吃苦,并不是贪图银子。婶婶进门后不久,他板着脸将银子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还推来了一车子嫁妆。
  爹娘叔婶都高兴坏了,当夜就杀鸡煮肉,大喝了一场。
  是呀,山上的日子虽然清苦,可他们家一直很是幸福美满。
  娘常说,等攒够了银子就下山,到南边去,找个山温水暖的好地方,开铺子也好,买田地也罢,兄弟两家好好过日子。
  “千雪深小心!”女孩冲着这边大喊,一块尖利的冰刺飞了过来,她堪堪击飞之。
  他恍惚了——为什么叫他千雪深?
  他不叫千雪深啊,他明明叫陶小树。
  父亲是个粗狂热心的大胡子,母亲有一张滚圆红润的胖脸。
  他上头有个大一岁的哥哥,叫陶小山,脾气好力气大;下面有个小一岁的妹妹,叫陶小溪,白净软糯,乖巧可爱;还有个才几个月的堂弟,名字都还没取。
  那天风雪特别大,天色阴沉的像在黑夜,妹妹乖乖的坐在火边看着红薯,婶婶唱着好听的山歌哄堂弟睡觉。爹和叔父迟迟不归,娘心浮气躁,呵斥他与哥哥不许顽皮胡闹。
  “也不知哪路江湖客又在寻宝了!唉,若是有宝还等的到今天么,早几百年前就叫人挖光了!他爹可掺和进去!”
  “嫂嫂这是记挂大哥了,放心,别说他们兄弟俩,就是小山和小树都把这雪山摸的通透,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的。”
  当天夜里,爹与叔父用雪橇一趟趟拖回了八个人,“其他人都叫雪埋住了,唉,用什么黑火药呀,闹的雪崩了,差点都没了命。”
  风雪将爹的胡子都染白了,叔父脸色都紫了,两人冻的手脚发麻,连热汤碗都端不稳,娘与婶婶心疼的不行,但没说一句他们做的不对。
  “咱们雪山里讨生活的,本就该互相救助。”爹咧出白牙大笑,“既然碰上了,就不能见死不救。”
  他们家救过许多山客,有知恩图报的,也有没良心的。前者或留下些银子,或诚恳道句谢,后者扭头就走,甚至还有疑心陶家兄弟贪了他们随身财物的。
  但父母叔婶从不介意——“人嘛,总是有好有坏的,哪怕救到一个好人,就值了!”
  陶小树对这些话深信不疑。
  直到那天晚上。
  八名昏迷的山客逐一醒了,母亲热情的烫烧酒炖鸡汤,想让他们恢复元气。
  小山与小树被关在家里一天了,连偷偷养在外面的那对白毛犼幼崽都不得见,不由得抓耳挠腮。他们是山里的孩子,一闲下来就全身难受,于是趁父母叔婶忙碌时玩起了躲藏游戏。
  小树连输了四轮,无论他躲在哪儿,哥哥小山总能找到他。
  他憋着一口气,冒着被责打的风险躲到地板下面的夹层中去——那里是用来储藏肉食的地方,母亲从不许兄弟俩去夹层中乱窜,以免糟蹋吃食。
  小树在后屋杂物间的地板夹层中躲了很久,哥哥一直没来找他。
  他耐不住了,在夹层下小心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