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 第33节
  一想到梅蕊被遍体鳞伤地寻了回来,连气儿都没有了,怀珠的泪珠子就止不住地往下掉,越想越伤心,捂着脸蹲下身就开始大哭,隋远实在是怕了她,也跟着蹲了下去,这会儿气消下去了些,他倒又恢复了斯文的模样,耐心诓哄道:“所以不能去求陛下,依某之见,如故在冷宫里有吃有住,也不比在掖庭差到哪儿去,某还能时常去探看她,这当是现下最安全的举措了。”
  怀珠还是有些不甘心,“真的没有旁的办法了么?我总觉得蕊蕊在冷宫里边儿不好,此前的赵娘娘也在那里呢,她与蕊蕊素有嫌隙,我怕赵娘娘她趁着蕊蕊不注意,将蕊蕊给欺负去了。”她瘪着嘴,“冷宫里怎么能和掖庭比呢,掖庭还有我陪着她呢,冷宫那样晦气的地儿,肯定吃不饱穿不暖的,也没有炭给她烧,幸好她不怕冷,我能不能送一床被子去给她呀?”
  隋远很果断地摇了摇头,她只得抹着眼泪唉声叹气,隋远灰色的袍角就在她眼前晃,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纳闷地看着隋远,问道:“郎君不是襄王爷的人么,怎么会向着蕊蕊与护军?”
  第68章 别有意
  没料到她能注意到这个,隋远干笑了一声,“虽是为襄王办事,但如故到底是表亲,血缘这一讲,实在是妙不可言。”
  “是么,”怀珠狐疑地看着他,摆明了不大信,“可此前护军还刁难过郎君,郎君并不记仇?”
  隋远颔首,“某也并没有姑娘所想的那样小肚鸡肠,道不同不相为谋,护军志存高远,一番说教令某惭愧得很,算不上刁难。”
  怀珠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隋远身上打转,教隋远有些后背发麻,他扯了扯嘴角,问道:“姑娘不信?”
  她自然而然地点了头,坦诚又大方,下一句更是语出惊人,“郎君是不是与护军有什么筹谋,才假作投靠襄王的,实则是替护军打探襄王虚实?”
  隋远讶然看了她一眼,怀珠瞧见了他的反应,便晓得自己猜了个**不离十,平日里天马行空的思绪终于派上了用场,她很是心满意足。晓得隋远并非是襄王的人了后,看他的目光倒也没带着刺儿了,反倒是越瞧越顺眼,方才他还替她去看了蕊蕊呢!怀珠揉了揉眼睛,看向隋远:“郎君有气魄,令小女子好生佩服!”
  古灵精怪到了这般地步也是难得,隋远眼神有些飘,像是看到了谁的影子,他嘴角沉了沉,笑道:“承蒙谬赞了。”
  谁知她更要厚颜无耻些,饱含期冀地看着他,问道:“有一件事,不晓得郎君能不能答应……”
  隋远想也不想,果断地回绝了她,“不能。”
  怀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讪讪道,“我还没讲是什么事情呢。”
  隋远睨了她一眼,满面的了然于胸,“不就是想去见如故么?”见她猛地点头,隋远抿了唇角,“不可。”
  本以为她要追问为何,但哪晓得却听见她低低地哦了一声,怏怏不乐的模样,却还是说,“晓得了,郎君说不可便不可吧。”
  隋远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可思议,“当真这样想?”
  她点头,“现下是关键时节,马虎大意不得,我能依靠的就只有郎君了,自然是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有些热泪盈眶地捧起了隋远的手,牢牢握在手心,“请郎君一定要帮蕊蕊度过此劫,全凭郎君了!”
  这番话郑重其事的很,倒让隋远有些哭笑不得,寒风如刀刮在身上,他却莫名从怀珠的手上感受到暖意,她的手略带了薄茧,大抵是平日里劳作的原因,却不妨碍本身的温软,隋远喉头一涩,哑声道:“受卿卿之托,莫敢辜负。”
  此后才将怀珠给送回了掖庭,又未过多久,就飘起了细碎的雪沫来,隋远在离紫宸殿不远处停了下来,问襄王的近卫道:“王爷还在紫宸殿中?”
  近卫颔首,“王爷吩咐过了,若是郎君等不急,便可先行回去,我等替郎君安排车马便是了。”
  隋远道不必了,“某在此等候便好。”
  遂于近卫一同站在了廊庑下,八角红纱山水宫灯悬在他头顶,隋远将手揣在怀里,回味了片刻方才怀珠那双手的滑腻,半边脸隐在宫灯的光下,神情莫测的很,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响在耳侧:“哼。”
  隋远回过神来,偏头去看,哟了声:“赵统领。”他未露出惊吓的模样,笑眯眯地对赵淳道:“统领这是在值戍呢?”
  赵淳带着满身的寒气,一张脸也是冷得骇人,站在隋远身边,目不斜视,一旁的近卫识趣地挪了个地方,隋远等了片刻后见他不答,也不自讨没趣,懒懒散散地立在那里,只是神色越来越困顿了起来。
  在他都快等睡着的时候,赵淳突然出声了,“先生见过如故吗?”
  “嗯?”隋远做了个哈欠,“如故是某的表妹,某自然是见过的,统领这样问,莫非是今日吃错了什么药?”
  赵淳压了压嘴角,“先生知道某问的不是这个。”
  “那某便不晓得统领想问什么了,”隋远漫不经心地望了回头顶的宫灯,“某与如故只是表亲而已,也未见得怎么亲厚,统领寻如故怎么寻到某这处来了?”
  赵淳心有所系,懒得同他互呛,也不晓得他是真不知晓还是故作不知,又沉默了下来,隋远益发困倦,倚着廊柱都快要睡着了时,赵淳又道:“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某?”
  第69章 旧梦恩
  “陆监军。”
  徐珩从外边儿打起了营帐的门帘走进来时,纷纷扰扰的雪沫也随着钻了进来,还未来得及落在地上时,早便消融在暖意中了。
  真热,徐珩下意识地皱眉,饶是炭火将帐内炙烤地比春日还要热,陆稹照旧是裹着狐裘坐在案后,一张白璧般的脸露在外面,毫无血色,他眼都未抬一下,只道:“徐将军何事?”
  徐珩也不在意这些,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在一侧坐了下来,他手中拿着个盒子,掂了掂,“突厥人送来了样物件,监军想看看么?”
  陆稹正看着近年来陇右军中的度支,对徐珩的话提不起什么兴趣,很是敷衍地回道:“是什么?”
  徐珩起身走到他对面,隔着张桌案也能感受到陆稹的心不在焉,徐珩压了压嘴角,将手中的盒子推到陆稹面前,才稍稍引起了陆稹的注意,他放下了手头的账目,将手压在盒子上,也不打开,若有所思地看着徐珩:“将军已经看过了?”
  “自然。”徐珩颔首,并向陆稹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陆稹这才将盒子打开,垂眼看去,黑锦垫内的盒中躺着一截断指,血肉乌黑,白骨森然。
  陆稹依旧是一脸的波澜不惊,抬头看向徐珩:“萧敬中?”
  未从陆稹脸上寻得惊慌失措又或者是嫌恶难堪的情绪,徐珩有些失望,他点头,“正是。”
  啪嗒一声,陆稹将盒子再度关上,推给了徐珩,往后靠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徐珩,道:“将军给咱家看这个做什么?”
  总不能说是想吓一吓他,徐珩呃了一声,“是有些事情想与监军相商。”
  陆稹道:“正巧,咱家也有些事情想问一问将军。”他起身,走到那幅悬挂的舆图前,目光定在了陇右的地界上,问徐珩:“将军便就打算这样隐忍不发,只守不攻么?”
  “自然不是,”徐珩敛眉,神色便沉了下来,“但监军是否有些逾矩了,带病是本将的事情,与监军谈不上什么联系。”自古为将者总有脱不去的骄矜,徐珩亦然,他绷起了唇角,“陇右的情形,我自然晓得,不必由监军来操心,监军便在玉门关好生休养,免得上了前线刀剑无眼伤了监军,本将无法向陛下交代。”
  陆稹立在那里看了徐珩许久,帐内的热气将人蒸出了汗,粘稠腻人,徐珩按捺不住正要再出言时,陆稹蓦地笑了,“如将军所愿。”
  他从舆图面前慢慢走回了桌案后,捧起此前放置在一旁的手炉,悠悠地闭上了眼,“请吧,将军。”
  徐珩从他的言行中瞧出了轻慢来,陆稹这个名字他不是不曾听过,谁人不晓得那长安城中班弄风云的权宦,但他若是想着到了陇右来也能像在长安那般如鱼得水,那便是错了,徐珩冷下了一张脸,拂袖而去,福三儿跟着从外面进来了,小心翼翼地道:“您今日的药奴才给您熬好了,趁热喝下罢。”
  陆稹这才睁开眼来,将福三儿端来的药一口喝了下去,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福三儿一面收捡药碗一面看着桌案上的盒子,问道:“护军,徐将军给您送什么来了?”
  “萧敬中的手指。”
  福三儿霎时白了脸,“徐将军他好的不送,偏要送这么个晦气的东西来,是个什么意思?”他磨牙切齿,“早就晓得陇右的这些人都不服管教,何敬的事儿摆在那里了,他们还是未将护军放在眼中么!到底晓不晓得监军是个什么差事,君之宠臣,国之所尊,是为监军。是替陛下督察军中事宜,与将帅分庭抗礼,专掌功罪赏罚,他们这样胆肥,实在是藐视天威!”
  越说便越是气氛,若不是怵那截断指,福三儿险些都要拿着盒子去徐珩那里替自家护军讨个说法了,陆稹听他絮絮叨叨一通念,揉眉只说道:“好了。”
  福三儿便停了下来,望着盒子,“那这东西怎么处置?”
  “烧了。”陆稹倦得很,半搭着眼,“萧敬中与突厥人勾结已久,这截断指想来也不是他的,此刻他不定在何处逍遥。”
  福三儿睁大了眼,“萧敬中不是前陇右节度使么,怎么会与突厥有所勾结?”讲到这儿他突然顿悟,“所以此前陇右大军才节节败退,退至了玉门关?那他怎么会被突厥俘虏,若是安生地待在陇右军中,岂不是更好?”
  陆稹难得有这份闲心,他侧过了头,道:“此事徐珩多半也知晓,萧敬中被俘,有他的一份功劳。”
  话说得福三儿更糊涂了,他还想问些什么,但瞧这陆稹已经倦了,每次用了药后陆稹都会犯困,他只得将疑惑咽回腹中,凑过去问陆稹:“奴才伺候您歇下了?”
  陆稹拿手挡在眼前,低低地唔了一声,这幅药他此前断过一段时日,现在再用起来,难免要更不好受一些,由福三儿伺候着睡下了,一梦竟梦回了长安。
  皇城偌大,他束手立在城头,将整座皇城一览无遗,身侧的城墙上做了个人,衣袂飘然的模样,他喉头有些发涩,开口时声音都是哑的:“阿姊。”
  是那年悬梁的陆贵妃,眉目与陆稹七分相似,都是绝佳的风华,她将碎发挽到耳后,温温柔柔的笑:“少谨。”
  自陆氏一族被降罪后,他便鲜少做梦了,更莫说梦见至亲,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倒是陆贵妃又再开了口,她脚下踩着从古旧城墙外刮过的风,眉目柔和,“看样子你过得很是不好。”
  “是。”陆稹掖着袖,淡淡道,“阿姊当年弃我而去时,可有想过会留我孤身一人么?”
  “抱歉,”陆贵妃依旧是在笑,“阿姊是真的过不下去了,你晓得的,少谨,陛下他……”
  陆稹喝断了她的话,“陛下已去,阿姊便莫要再提陛下了,如今是太子为帝,赵氏也被废黜,阿姊的仇,我已替阿姊报了。”
  “可是少谨,”陆贵妃侧身瞧着他,“并不是非要这样才好,阿姊不愿见到你这般,阿耶也不愿的,若是可以,阿姊希望你能放下这些,多看看旁的事,比如那位如故姑娘。”
  陆稹的神色从漠然渐渐柔和下来,他的话在风里飘摇,“阿姊也晓得如故?”
  第70章 长风寥
  “晓得,”陆贵妃往身后的皇城看了一眼,笑道,“也是个可怜孩子,当年梅先生在府上时,她便与你有过婚约,世事无常,兜兜转转还是与你相遇了,不该珍惜么?”
  陆稹默然片刻,“这不该由阿姊来交待,我自己晓得。”
  “是啊,你也这般年岁了。”她的笑带了些悲凉,身后繁华的长安城倏尔化作一片火海,高卷的火舌舔舐过陆贵妃的裙角,她轻声道,“她安不安稳,你自己最是晓得。”
  滔天的大火中陆贵妃纵身跃下城楼,扑入火海之中,陆稹于城墙上蓦然回首,整座皇城浩浩汤汤都是火舌,梅蕊在何处,是紫宸殿,还是掖庭?
  他从梦中惊醒,帐外是陇右的寒风,遒劲肃杀,像是要生生将人的皮肉从骨上刮了去,他从绵软的榻上撑起身来,福三儿靠在屏风外面打盹儿,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也跟着醒了,忙问道:“护军醒了?”
  陆稹嗯了一声,自来陇右他便有些水土不服,气候恶寒,约莫是染上了寒疾,福三儿愁眉苦脸,要去叫大夫来,却被陆稹唤住了,他坐在那里揉眉,“长安城的信来了么?”
  福三儿摇头,“没呢,前一封是半月前来的,算了算路程,差不多也就是这几日了。”
  说着又很担忧地道,“护军的病不要紧么?”
  “不要紧,”陆稹掩唇咳了两声,方才梦中的情景恍如还在眼前,不安的情绪漫上来,他皱眉,“信来了后,第一时间交由给我。”
  福三儿应了声是,又伺候陆稹歇了下去,退回屏风后托腮看向裹着毛边儿的帐帘子,喃喃道:“长安可千万莫出什么事儿啊。”
  梅蕊无声无息地几日未曾在紫宸殿中出现了,便是连小皇帝也觉得不对劲起来,陆稹不在,他凡事便只有过问襄王,说起江南修建堤坝一事时,小皇帝突然想起梅蕊便是江南人士,按捺了几回,便忍不住问四喜:“蕊蕊今日也不曾来么?”
  四喜点头,“姑姑这几日许是身子不大好,染了风寒罢。奴才一直未曾见到她,陛下若是有事要寻姑姑,奴才便去掖庭替您传话,让姑姑来一趟。”
  “什么?”小皇帝大惊失色,“蕊蕊病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襄王坐在旁边,面不改色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怎么了?”
  小皇帝攥拳,“皇叔,这回朕忍不了了,蕊蕊她病了,朕要去看她!”他从御案后绕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四喜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襄王:“王爷,您瞧……”
  “无妨。”襄王摆了摆手,面上的神情却也见不得恼怒,倒有几分春风得意的模样,也跟着走了出去,未走几步小皇帝便在朱墙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对身旁的四喜道:“去,将她给朕传过来。”
  四喜领命去了,不消片刻后边儿就跟着神色慌张的怀珠,小皇帝还未来得及将话问出口,怀珠就先在他面前跪下了,扑通一声,听着就觉得膝上一疼,她不住地向小皇帝磕头:“请陛下恕罪。”
  “恕什么罪?”小皇帝不解,一双眉拧了起来,“有话便好好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她眼泪涟涟地道了声遵旨,拿袖往脸上一揩,随后又是满面的潸然,哽咽道:“蕊蕊,蕊蕊她不见了。”
  第71章 香字令
  她给了所有人一记棒喝,襄王也愣在了那里,早前便做好打算这宫女会坏事,是以让隋远备好了万全之策,怎如今的举止倒令他措不及防起来,他沉下色来,等着小皇帝的反应,小皇帝不负众望地惊怒道:“甚么叫蕊蕊不见了?你同朕说个清楚!”
  怀珠声泪俱下,“蕊蕊前段时日便不曾回来,奴婢只当是您将她留在紫宸殿值守,但这般久了没蕊蕊的消息,奴婢心里也不踏实,就差人打听,这才晓得蕊蕊也不在紫宸殿中!”她抹着眼泪,眼睛都肿得像核桃,“奴婢急的不晓得该怎么办,哪晓得却从蕊蕊的妆匣中翻出来一封书信来,上边儿写着她放心不下护军,追去陇右了!”
  从怀里把那份书信摸索出来,怀珠哆嗦着递给小皇帝,头也不敢抬,“您瞧,这可怎么办哪!”
  小皇帝急不可耐地将那封信夺了去,展开来上上下下看了足足五回,梅蕊的字迹他是认识的,这确然是出自梅蕊的手笔,行文间的不卑不亢也是梅蕊特有的风骨,她讲她实在是放心不下陆稹,陇右苦寒,刀剑无眼的,她只想陪着他。
  真是放肆!小皇帝气得面色铁青,她怎么能讲出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他不过是将陆稹支开,好从北衙收回此前那些怀帝所赋给陆稹的权罢了,刀剑无眼他不晓得么?他年幼丧母,赵氏只将他当作保住荣华富贵的棋子,怀帝又常年缠绵病榻,说到底伴着他长大的还是陆稹,他怎会让陆稹命丧陇右,不过是想等着朝中局势平定之后,换个人去陇右,将他再召回来就是了。
  她怎么就能这样想自己,太不识大体了!小皇帝对女人的麻烦又添了新的认识,他本以为梅蕊与旁的女人并不相同,谁晓得竟是他看走了眼,面前怀珠还在嘤嘤哭泣,哭得他心烦意乱,一声断喝:“哭什么哭!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