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752节
  如何应对,也成为了一个让卢多逊头疼为难的事情,当然,最关键的是,不能真把自己给牵连进去,让赵普抓到痛脚,穷追猛打……
  第38章 任其纷扰
  进入小暑之后,刘皇帝便从汴宫中搬出,入住琼林苑避暑。原本是打算去嵩山的,不过念及琼林苑这边,有碧池,有绿林,设施还完全,也就没多动弹。
  过去的两年中,刘皇帝的日子还算安逸,在坚持的半年多之后,刘皇帝再度放权了,似乎当初亲理朝政的动作,只是为了证明,他的权威并没有受到影响,并没有被太子、赵普那些臣子侵害,当证明自己的掌控力犹在之后,也就安心,继续垂拱而治了。
  烈阳高照,金明池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闪闪金光,几可夺目。大概是受炎热的天气影响,就连池里的游鱼都深潜于水下。
  水榭之上,刘皇帝着一身素袍,像一个老农一般带着顶草帽,微佝着腰,手里牵着三岁的皇孙刘文涣。
  自从几个年长皇子举家戍边之后,留京的皇孙之中,就只剩刘文涣这么个皇孙了。去年齐国公刘昀给他生了个小皇孙,但尚在襁褓,因而,近来刘皇帝这满腹的隔代之亲,都寄托在刘文涣身上了。
  “扬州又发弊案了?”蹲下身子,把刘文涣头上的小帽扶正,刘皇帝随口说道,语气听不出什么异常,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
  太子刘旸此时也随侍在一旁,闻言,恭敬地答道:“正是!不过,目前只是都察院受到举报,事情尚不清晰,具体情况,还犹待调查!”
  听着刘旸略显保守的回答,刘皇帝淡淡道:“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人举告,可见其中必有蹊跷。扬州是什么地方,那里的繁荣,我可是亲身见识过的。
  又是盐税重地,这几年,哪怕朝廷禁令再严,也不乏冒着杀头风险向北边贩卖食盐的人,至于民间私盐成风,屡禁不止。
  扬州的官员,近水楼台,坐拥如此宝地,手里有有些权力,出现些官商勾结、暗中牟利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从刘皇帝话便可知,虽然事情还未调查清楚,但这样的情况传到他耳中,就已然认定其中必定有弊。这也是他一贯的风格,往往以恶意的态度去揣度,遇事也多考虑恶果。
  “爹说的是,这等膏腴之地,往往容易迷惑人心,如非道德君子,可难持其心!”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也应和道。
  “道德君子,就不会动凡心了吗?”刘皇帝语气略显不屑,问道:“依你看来,那候陟是君子,还是小人啊?”
  刘旸知道,自己的回答,让刘皇帝不那么满意。因而沉吟了下,方才说道:“事发之后,儿查阅过候陟的履历,也从侧面了解过其人的风评,论理政才干,此人堪称能吏,只是,传言其性狡侩,多嫉,常有中伤同僚的行为,实难称君子……”
  “他在过往的职任上,政绩如何?”刘皇帝又问。
  刘旸:“政绩良好,否则,哪怕有卢多逊的举荐,也难知扬州!”
  “那你说,这样的人,朝廷该用,还是该弃?”刘皇帝扭头直视刘旸。
  对此,刘旸眉头微皱,斟酌了下,方才道:“开国之初,人才匮乏,朝廷需要广揽群贤,天下人才凡有一技之长者,能裨益于治安者,皆可任用。
  如今,大汉四海安宁,人才众多,若要长治久安,对于官吏臣僚,在道德操守上,朝廷也当有更高的要求。
  否则,朝廷上下再充斥着一些贪官污吏,那吏治只会日益崩坏,国家也难保安定……”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听其言,刘皇帝问。
  刘旸面不改色,很实诚地回答:“当年爹在垂拱殿前会议上,做过类似的训示。想来爹也是明白其中的道理,这十来年,方才加强了吏治究治,打击贪腐……”
  刘皇帝不由莞尔:“你这是用我的话来回我的问题?就不怕让我自相矛盾,丢我的面子?”
  感受到刘皇帝轻松的语气,刘旸也不紧张,说:“儿只是把爹的教诲,牢记于心罢了!”
  扬了扬手,刘皇帝略作思考,又问:“这候陟与卢多逊素来亲近,我也是有所耳闻的,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依你看来,这卢多逊为人如何?”
  比起候陟,针对卢多逊,刘旸显然要更谨慎些,毕竟,如今的卢多逊可是朝廷重臣,位列宰相之尊,在朝廷内部,也是自成一派了,影响力虽不如赵普,但谁也不敢忽视他。
  刘旸观人视事也那么多年了,对于朝廷那些重臣与朝堂局势,不说洞若观火,也是有过深入了解的。
  赵卢之间的恩怨已非什么秘密,过去一年中卢多逊的咄咄逼人,也是尽收眼底,刘皇帝把卢多逊调入中枢拜相,并头一次从赵普手中分割人事组织权力,其中制衡的用意也瞒不住人。
  此时,听刘皇帝问起卢多逊,刘旸的回答再度取了个巧:“卢公乃是大汉干臣,功勋卓著,入仕二十余载,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值得敬佩!”
  刘皇帝几乎被刘旸这话给逗乐了,冲他笑骂道:“我是问你他的功劳吗?若没有那些功勋政绩,你以为,我能把他放到政事堂?即便能,他能服众?”
  刘旸笑笑,露出点尴尬之色。
  见状,刘皇帝说话也更直接了,道:“毫无疑问,卢多逊是个能臣、干臣,但绝非贤臣!拜相的这一年中,他往朝廷内外安插了不少人吧,在我面前,指摘赵普的不是,也非一次!
  一年来,朝堂之上,颇不平静。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若朝廷内部总是波澜不惊的,早晚成为一滩死水,卢多逊倒是为其中,注入了一股活力!
  臣僚们争权夺利,邀宠献媚,不需指责,为臣者斗起来,为君者方能安心!
  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不论怎么斗,要斗而不破,要维持朝廷的体统,不影响到国家大事。”
  “是!”面对刘皇帝的教诲,刘旸谦虚地应道:“儿记住了!”
  “针对扬州之事,赵普是如何应对的?”
  刘旸答道:“赵相主持廷议,决定由三法司抽调干吏前赴扬州调查!”
  “呵呵!”刘皇帝笑呵呵的,指出:“赵普过去一年是多加忍让,如今看来,却是以退为进,现在找到机会了,便果断出手。此事,不论调查结果如何,卢多逊怕是都要威风扫地了。
  比起赵普,卢多逊还是太嫩了!他禀性太傲,这心胸,也不够宽广啊!”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也说道:“爹对大臣们的了解,真是熟稔于心啊!以儿看来,卢公为政处事,确实难免操切急躁!”
  “好了,这件事,你就不要干涉了,让他们去处置吧,隔岸观之即可,一个个小小的扬州府,闹腾不起来!”刘皇帝叮嘱道。
  “是!”刘旸答应地很痛快。虽然从他本心来讲,还是更加亲近赵普的,但对于赵卢之间的龃龉,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倾向,至少明面上始终是不偏不倚的。
  “不过!”刘旸迟疑了下,发出一问:“爹,若最终的调查结果,牵扯到卢公,该当如何?”
  这话似乎把刘皇帝问住了,沉吟了下,方才说道:“那就要看卢多逊其人器量究竟如何了!倘若连基本的底线都无法坚持,那么也没有必要如此任用他了。至于赵普,也可就此看看,他这个宰相的气度如何,把持了这么长时间相位,是否还能容人!”
  听此言,哪怕是刘旸也不由心惊,显然,刘皇帝根本不在意区区一个候陟是否贪污腐败,而是想就此观察他的宰相们……
  第39章 百年大计
  “刘煦上的那份奏章,议得如何了?”刘皇帝转变话题问道。
  闻问,刘旸不禁瞄了刘皇帝一下,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态度,可惜结果依旧是令人失望的。
  考虑了下,刘旸答道:“对大哥所请,中枢臣僚们已然进行了两次商讨,争议很大,不过,大多倾向于否决。”
  “原因呢?”刘皇帝好像不太了解的样子。
  刘旸:“臣僚们认为,东北地处偏鄙,苦寒多灾,蛮部杂处,人情复杂,且地域辽阔,想要如大哥所述那般彻底占领统治,困难太大。
  且这些年,为治辽东,朝廷已然支持了大量钱粮,至今方勉强自足。辽东数万驻军,每年的军需供应,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倘若,再对东北进行深入耕耘开发,个中投入难以预计,恐怕难以持久。东北仅一隅,然大汉诸边,远非区区一个东北,这些年,为边陲戍防,每年军费开支,都给朝廷财政构成了巨大负担。
  因此,大多数人认为,室韦诸族纷争内耗之后,经过此番王师的进剿,东北的局势已然稳定下来,只要略施怀柔,诸族都将消寂,辽东的安全已然可以得到保障……”
  “一时之安,也算安定?”不待刘旸说完,刘皇帝便反问道,言辞之间已然隐露锋芒:“他们是不是,还考虑着,削减东北驻军,以节省军费开支?”
  刘旸默然,从他的反应看,刘皇帝猜对了。事实上,又何止一个辽东,针对边军戍防军费的削减,朝中早就有人提出了,尤其在前几年财政拮据的时候。
  大汉如今的疆域,太广袤了,这万里江山,也就意味着万里疆防,从东到西,自南及北,各地戍防边军加起来,早就已经超过三十万人,这可都是朝廷正兵,哪怕不是战争状态,维持基本的作训,都是一笔十分巨大的开支。
  这还不包括对各地承担一定戍防任务的乡兵义勇的拨款补助,而区区一个辽东,过去便常年驻扎着近六万兵马,即便其中有一万多人属于禁军轮戍,看起来,也实在太多了。
  而经过此番东北进剿,拓地两千里,为了保证对占领地的控制,那数万兵马,看起来似乎也不多了,至少短期之内是这样的。
  因而,那些提出削减东北驻军的,其目的也未必就是如此,大概是怕结果非但不削减,还要加增。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煦提出一个完全看不到成本边际的“深耕东北”计划,想要得到那些大臣们的支持,自然是困难的,至少在管财政的王著、沈义伦等臣僚眼中,这是不合时宜的。
  面对刘旸的沉默,刘皇帝不禁发了点脾气:“削减军费,薄弱戍防,有些人是要大汉自废武功?没有那些坚守边防的将士拱卫边陲,哪里来中原内地这安定繁荣?
  他们看得到财政上的靡费,就看不到疆土国防的重要性?莫非是太平日子过惯了,就当真觉得天下无事,四海安宁,可以马放南山,刀兵入库了?”
  见刘皇帝这毫不留情的驳斥,甚至带着些批判与讥讽,刘旸立刻出言劝慰:“还请爹息怒,大臣们考量也根据朝廷的实际情况出发,此番,也仅是针对东北之事,表明看法罢了。”
  看着刘旸,刘皇帝问:“你方才说大多数人都持否定意见,那持肯定意见的少数人都有谁啊?”
  对此问,刘旸再度沉默了,显然,大概就没有真正支持的。事实上,如果此事不是秦王刘煦提出的,大臣们或许都不会搭理,更遑论专门组织商议讨论了,若是换作宋雄、马仁瑀那些辽东文武提出,恐怕在朝堂上连一点波澜都不会掀起,便直接否定了。
  “你有什么想法?”
  闻问,刘旸虽然早有考虑,但仍旧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方才从容地说道:“儿以为,不若取个折中的办法。
  大哥的想法,不免贪大求全,全面铺开,耗费实在巨大,确实得不偿失。但疆土不可不固,辽东不可不定。
  赵相意见老成谋国,东北治理,不可一蹴而就,还当缓图之。因此,儿认为,当下还当以剿匪固安,维持为地安宁为主。
  在东北原有的城池基础上,沿河流及主要关隘以及宜居之地,设立戍堡据点,以保证朝廷对主要地区的影响控制。
  同时,针对东北,朝廷可专门制定政策,吸引商民前往垦殖,促进民间农商发展。东北固然荒僻,但并非四季如冬,不毛之地,那里的土地,足可耕种,建木、皮货、药材、畜产,都是可利用的,对于那些商旅还是极具诱惑的,只要朝廷肃清治安,以免活跃于山林原野间的蛮部的侵扰,保证商道之安全……
  如此经营一些年头,待时机成熟,再进行更为深彻的王化定治!此法虽缓,但稳步推进,待二三十年之后,东北之地,未必不能有一个新气象!”
  “看来你是用心去思考了!”听完刘旸这一番描述,刘皇帝看向他的目光中带有少许的意外,语气中也不乏赞赏:“这才是做事的态度!我想听的,是怎么做,而不是做不做!
  那些大臣们的顾虑与考量,我岂能不清楚,只不过,有困难就不做,代价大就放弃,那还要大汉这万里疆土做什么,若是全部砍掉,什么行政、军费支出,就全得省下来了!”
  若是刘皇帝这番偏激的言论流传出去,只怕朝堂上那些宰相重臣又要惶恐不安了,所幸,这也只是他们父子间的谈话。
  “爹谬赞了!”刘旸笑了笑,轻声应道:“朝廷诸公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过去也有成例,对于边远地区,采取羁縻政策,放任自流,于朝廷而言,却是省便许多,这样的想法,并不能说错。
  儿只是觉得,倘若如此,也只是走历代王朝的旧路罢了。如爹所言,可得一时之安,但二三十年后,当那些蛮夷部族经过休养恢复,发展壮大之后,朝廷又当如何?
  室韦王政权虽被覆灭了,但室韦人犹在。室韦人被打压下去,偌大的东北,还有女真诸族。
  朝廷放任不管,将来再度崛起一个如室韦人一般不服王化、挑战朝廷威严的势力,那朝廷也只能再度回到发兵剿灭平叛的老路上了,如此循复,情况也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
  完颜女真近年来的表现,就值得警惕,只是他们实力不济,失败罢了。倘若完颜女真崛起了,替代了室韦,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背弃大汉,与朝廷作对?蛮夷反复,乃是最粗显的历史教训。
  儿前者听史,讲到东吴收服山越之事,今东南之富庶繁荣,当从那时起,便已奠定了基础。东北与东南或有不同,但针对蛮夷的剿抚归化,却有相通之处,朝廷大可效仿。
  或许,穷尽儿臣等一生,也难以做到东南这般,但哪怕为子孙后代打下基础,也是值得尝试的。
  而百年之后,若能为大汉开辟出一个新的东南,也算一份莫大的荣耀与功德了……”
  当刘旸真诚恳切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后,刘皇帝都愣住了,抬眼看着表情郑重的太子,那股名为欣慰的情绪此时便充斥于他心房。
  “坐!”撩起袍脚,坐在水榭边横椅上,刘皇帝示意刘旸到身边。
  皇孙刘文涣,听着祖父与父亲的交谈,此时也有些困顿,坐在刘皇帝的脚背上,抱着他的小腿昏昏欲睡。
  看着刘旸,刘皇帝伸手指着自己的心房,说道:“你这番话,极有见地,是真说到我心坎里了!发展东北的困难,我岂能不知,若仅顾当下,中原、河北、河东、剑南、两湖、两淮、东南、两广这些地方,就足以让大汉安稳享用百年了!
  但百年之后呢,居安思危,远虑近忧,总要考虑吧!大臣们,顾忌他们的权位,顾忌他们的官位,不愿去冒险多事,宁愿安定平稳。
  但为君者不能这样,需要站在更高的地方,为长远大计!如你所说,哪怕是为子孙后代打下个基础,也是份功德,有些事,我们都不牵头去做,还能去指望继世之君去打破藩篱,推陈出新?
  我很高兴啊,不为其他,就为在这芸芸众生、万千臣民之中,寻到了一个知音,一个同道中人……”
  长这么大,这大概是刘旸第一次得到刘皇帝如此认可,因此,迎着刘皇帝那温和的目光,听着那赞许的话语,刘旸也不由心头一热,微红着脸,拱手道:“儿,不胜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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