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695节
  刘皇帝看得明白,大抵还是出身的缘故,周氏一家源自淮南,而刘晖的外祖父周宗可是南唐的老臣,早年在南方声望也不低。
  而那些南臣,天然地同具备南方背景的刘晖亲近,而作为降臣的他们,在大汉朝的体制内,总是低人一等的,不论是求庇护,还是求发展,总会寻找一座靠山,于是,刘晖进入他们的视野,自然理所应当了。
  第399章 刘皇帝的矛盾心理
  “陛下!”
  入殿而来的,乃是一名满面肃然,自带一阵清正之风的老臣,李昉。这也是朝中老臣了,乾祐早期的科举状元。
  今年初,李昉以荆湖南道布政使,调任东京,接替病体违和、不堪繁重的李谷担任开封府尹,在王溥西入洛阳为相之后,与继任留守的吕胤,共同主持东京事务。
  而从年尾的职位变动来看,那更像是一次铺垫,为李、吕二人入阁拜相做铺垫。前者,在张雍外放成都府后,没有考虑多久,刘皇帝便下诏召李昉还京。
  事实上,在赵普主导下,从东京留台手中收回对河南三道的治理权力之后,东京的各级机构也随之发生变化,经过大力的裁撤精简,而吕胤、李昉这两位方面大吏,在集中在东京,也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只不过,在李昉与吕胤之间,调谁到身边,刘皇帝有过短暂的犹豫,最终还是选择的李昉。权衡的理由也很简单,吕胤过去就是崇政学士,不需要再走老路,在刘皇帝眼中,他将来的仕途更合适往政事堂发展。
  同时,再度返京任职的李昉,已不是区区一个内阁学士就能满足的了,毕竟资历不同,官拜内阁大学士、同平章事。哪怕在刘皇帝身边,处置的事务是相同的,但地位的差距是显著的。
  如今的内阁,越发向刘皇帝的秘书机构靠拢了,朝中军政事务,上情下达,都是通过内阁进行。并且,眼下的内阁之中,除了几名学士之外,主要有三名大学士。
  不过,虞国公魏仁溥,碍于身体的缘故,早就不理事了,徒挂个虚名,尤其是近些年,愈发老朽见弱,甚至刘皇帝都很少召他进宫咨以大事。
  赵匡胤呢,毕竟是个武臣,不是不能做秘书工作,只是需要避嫌,尤其是其弟担任洛阳尹的情况下,也很知趣,除了正常的相召、议事,也不主动参与。更多的时间,放在喝酒、打猎上,基本过着安逸闲适的退休生活。
  于是,李昉这个内阁大学士,就是事实上的一把手。内阁本就是一个性质特殊的机构,毕竟距离皇帝最近,下面的宰堂及诸部司衙门所奏之事,大部分都需要通过内阁。因此,刘皇帝虽然把治国的权力下放为赵普为首的官僚集团,但是没有人敢忽视内阁的存在。
  过去,内阁真正主事的是区区一个张雍,资望薄弱,但换了个李昉,那就不一样了,换人如换刀,自然而然带给朝廷中枢诸部司以明显的压力。
  在朝廷内部那些长期浸淫于权力的大臣们眼中,刘皇帝这次换人,背后似乎也有更深的用意,总是少不了从各种角度来解读皇帝言行的人。
  比如李昉的入调,执掌内阁,协理御前,就有些心思活泛的人觉得,是不是皇帝认为政事堂权力太大,要进行限制,抑或是对赵普秉政有什么看法,毕竟,在朝廷内部很多人眼中,赵普的权势,已是人臣之极,完全盖过开国二十多年来的所有宰相。
  而刘皇帝权欲之重,稍微有所见识的人,都是有了解的,那些老臣,尤甚。而在赵普的主政,表现得过于强势,对下属部司也有极其严重的压制,自然不可能全部屈服。
  因此,在赵普为主的朝廷内部,那些不得志的,或者与赵普不同道的人,就开始动心思,开始有些试探性的举动。
  至少,就刘皇帝所知,李昉在回京的半个月内,他那闲置多年的府邸,立刻变得门庭若市,上门道贺请教的各色人等,不绝如缕,其中不乏部司重臣。
  还有一些人,心思或许更加深沉,联想也更广。那便是,李昉不仅曾是刘皇帝身边走出去的大臣,更担当了多年太子的老师,这层关系,不得不说,比起刘皇帝,要更为紧密些。
  当李昉有了如此重要职位变动的情况下,有心人自然会往太子那边联想,而太子在李昉回京后,也是最早亲自登门拜访,以叙师生之谊的。
  在有的人眼中,刘皇帝此举,是进一步巩固太子的地位,提升其影响。而这在太子的党从看来,这样的举动,无异于天降甘霖。
  太子参与朝政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如今更有实质上的监国之权,赵普为政,也不敢避免过太子自专,朝廷大部分的事情,太子也都可以插手。
  可以说,太子的地位很稳固,但是,前番刘皇帝大封皇子,也确实地对刘旸造成了一定冲击。
  诸王并立,久逗京中,甚至参与朝政,主持一部,手握实权。这就给了诸王培植势力的空间,也吸引了不少人投效,这世上永远不会缺乏投机者。
  在朝廷上层也最为明显,朝廷内部,各方势力,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物,爬到一定地位的人,在面临着上限之时,也总会想办法突破,想着进步,而奇货可居的典故,可是流传千古的。
  只是因为李昉的调动,在朝廷上下便引起了偌大的反响。刘皇帝对此,则不以为奇,这样的情况,他甚至已经习以为常了。
  在大汉帝国中枢,一切权力的斗争,都是围绕着他来进行的,不管下面心思再杂,动作再多,他永远是以一个仲裁者的角色出演。
  而对于那些泛滥的心思,刘皇帝看得很开,他能以强权控制人的言行,却终究难以禁锢人的思想。他虽然是皇帝,但终究不是神,世上也有太多他无法把控的事物。
  不过,也正如很多人所猜测的一般,调李昉,还真有为太子考虑的意思。因为,他也发现了,其余的皇子们,那些本不该有、但正常会有的野心在增长。
  原本只是秦王刘煦,在默默积攒着影响,培植着党羽,刘皇帝也没有过多的干预。至少刘煦的一切表现,在刘皇帝眼中,并没有出格。
  但是,当刘皇帝发现,连七皇子刘晖也在效仿,并且身边开始环绕一些人等,尤其与那些南臣走得过近时,就让刘皇帝警惕了。
  刘皇帝的心思有时总是矛盾的,他一方面明确太子的地位,巩固其权势威望,另一方面对于其他儿子,似乎也寄予一些希望。
  但是,当事情的发展,开始有超出其预期,脱离他把控的时候,他就要开始干预了。从刘皇帝本心来讲,他并不希望出现什么夺嫡之争,那并不利于国家的稳定,有害于社稷,但这种事情,又往往不可避免。
  刘皇帝也知道,他可以采取一些更严肃乃至极端的办法,以打消其他皇子的念头,但是,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要留些余地。就这个余地,便往往可能结出一些不可测的果实。
  即便历史上有足够多的教训可供参考,但是,若历史的经验教训后人都能吸取,那历史的发展也不会是那般的循环往复了。
  刘皇帝也一样,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他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评论乃至嘲讽那些因为夺嫡而生乱的英主明君,但是落到他自己身上时,却时有迷茫与纠结。
  刘皇帝对刘旸的期许,绝对是真挚的,这点做不得假,但是,皇帝的本能也告诉他,不能全无保留。皇帝与太子之间,也本身就容易产生一些矛盾,这么多年,没有出现问题,也在于太子做得好,并且其他兄弟比较安分。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诸子的成长,势力影响的形成,开始让刘皇帝也感到矛盾了,不是不安,而是纠结。他一方面希望的传承有序,一方面也希望刘旸能有些压力,同时,都是自己儿子,也该从他这里继承些什么,哪怕最宝贵的帝位已经决定留给太子了。
  刘皇帝性格是具备多面性,也有各种各样的面孔,但是他终究不是一个能永远保持理性的机器,并且,年纪越大,当从权力的漩涡中短暂摆脱出来时,表现得也就越像个人。
  第400章 柴荣死了
  “出了何事?面色如此凝沉!”抬眼见李昉表情严肃,刘皇帝不由问道。
  李昉语气有种说不出的低落,拱手沉声道:“回陛下,英国公府传来丧报,半个时辰前,英公在府中病逝了……”
  “什么?”闻言,刘皇帝下意识地问了句,随即反应过来,翻看奏章的手明显僵了下,声音变得如李昉那般深沉:“怎会如此突然!”
  李昉重重地叹息一声,说道:“英公背生恶疮,疾病难起,今日毒疮爆发,以致薨逝!英国公府已在举哀,上报哀讯!”
  柴荣的死讯,在刘皇帝的心头掠起一阵波澜,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恢复平静,怅然叹道:“朕失一良臣,大汉失一柱石啊!”
  大概是刘皇帝反应过于平静了,显得没有那么地哀伤,但是李昉还是以恭敬的语气劝慰道:“逝者已矣,还请陛下节哀!”
  刘皇帝摆了摆手,道:“人都有这么一天的,这么多年,朕也习惯了。只是,故人陆续凋零辞世,总是难免让人感伤!”
  “陛下,英公身后之事,朝廷该如何致哀,还请示意!”李昉请示道。
  刘皇帝轻舒一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地指示道:“拟诏,追封柴荣河阳王,增太师衔,京中官员职吏,七品以上,悉往吊唁!由内帑拨款五万贯,礼部差人,为之料理后事,柴荣国家元勋,死者已矣,当尽哀荣!
  明远,你文才好,就由你亲自写一篇神道碑文,定要让世人知道英公的文韬武略、忠诚勤恳!”
  “遵命!”李昉当即应命,揖身之间,已然在构思措辞了。
  刘皇帝想了想,又道:“另,吩咐下去,朕要亲自登门吊唁,送一送老朋友!”
  “是!”
  李昉退下,刘皇帝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从他略带感伤的面庞可以看出,柴荣的死,对他多少还是有些触动。
  从龙之臣中,也是分亲近先后的,那些最早从晋阳开始就追随他的老臣故旧们,在刘皇帝心中的地位,自然也不一般。
  晋阳老臣中,老的老,死的死,退的退,如今还在朝中发光发热的,也仅剩杨业与韩通了,向训也开始退居幕后了。张彦威死得凄凉,慕容延钊病逝,如今轮到柴荣了。
  而作为那一批人中的核心主干,眼瞧着枝叶日渐凋零,刘皇帝怎么没有一些戚戚然。前些年还好,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也不免神伤,刘皇帝近来长叹人之将老,也不只是惺惺作态,还是有些深切的感受的。
  柴荣呢,最近这几年,即便疾病缠身,但还算安度而过的,享受着一个宁静的晚年人生。而在这一年内,刘皇帝只见过柴荣两次,一次是北伐还都后亲自登门拜访,一次则二女刘蒹出嫁柴宗训之时。
  这许久未有联系,惊闻噩耗,刘皇帝这心头,也是诸般滋味难言。
  ……
  北风呼啸而过,席卷全城,为洛阳的冬日再添几分萧索与肃杀。英国公府内,已成一片白色的世界,素布白幡林立,里里外外的人,都沉浸在哀伤的氛围之中。
  英国公柴荣的死,于西京而言,绝对是一件大事,轰动朝野。事实上,哪怕没有刘皇帝那番极尽哀荣的诏示,主动前来吊唁的人也绝不会少。
  在当下的大汉,柴荣身上笼罩着太多的光芒,从龙老臣,功勋将帅,大汉国公,乾祐二十四臣,地位显赫,声望隆重,外臣之中,实在少有人能比柴荣地位更为尊崇。
  过去,卫公慕容延钊、英公柴荣,并为大汉军中旗帜,后来又与赵匡胤,并称“柴赵”。不论与谁适配,都有其名,并且,这还是虚名,切切实实地代表着的权势与地位。
  如今,英雄凋零,忠魂远去,感召之下,登临公府的人是络绎不绝,皇子外戚、贵族公卿,将士官僚,不论来人抱着什么样的心理与目的,都以一副感伤郑重的面孔,前来吊唁。
  自府门,至灵堂,并不算长的通道间,尽是来往的大汉上流人士,人虽多,但秩序井然,所有人都表现着对逝者的尊重,不敢冒犯着严肃庄重的场面。
  哪怕是那些位高权重、威风八面的核心人物,也收起了自己的盛气,摆出一副谦和的姿态,吊唁完毕,便郑重离开。而那些好于钻营交际的人,也不敢多嘴多舌,过于表现存在感。
  有几名将校,甚至在灵堂前含着泪,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额头破了都不在乎,也不发出其他任何声音,只是用他们的方式表现着他们对于柴荣的敬重与哀惋。这几人,都是柴荣的旧部,多受其恩遇与提拔,平时看起来不甚明显,当恩主死去,这份情谊的深重方才显现出来。
  自中及晚,往来英国公府的各色人等,数以千计,或许,柴荣自己都想象不到,他死之后,后事能有这般大的阵仗,引起如此轰动。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柴荣英雄一世,生得其荣,死尽其名,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上一遭了。
  灵堂上,熏烟袅袅,白绸飘飘,不时响起一阵抽泣之声,悲伤的气氛几乎凝为实质。刘皇帝与郭宁妃联袂到来,还是不可避免地打扰到这堂间的氛围。
  刘皇帝一身黑袍,郭宁妃满身素裙,二人腰上都缠着一条白绸,止住那些要见礼的臣僚,表示死者为大。
  柴荣年长的几个儿子,都在大汉各地任职,即便收到丧讯,也都还在返京的路上。因此,在府内主持丧事,迎来送往的,乃是柴宗训以及刘蒹夫妻俩。
  看着这新婚没两月的小夫妻,刘皇帝叹息一声,道:“英公是朕的忠臣密友,他此一去,朕自当来送行,你们节哀!”
  “谢陛下!”柴宗训红着眼眶,一揖到底。
  手一摊,喦脱立刻接过三炷香,恭敬地呈上,同郭宁妃一道,向柴荣的灵位拜了拜。不得不说,刘皇帝在少林寺拜佛祖时,都是漫不经心,甚至充满蔑视。
  站在堂中,静静地注视着柴荣的灵位,刘皇帝目光中难得真情流露,不过稍纵即逝,很快便转身离开,也没多作言语,留给其他人上香吊唁的空间。
  第401章 老郭威
  “陛下!”过府致哀之后,刘皇帝本来是不欲久留,想要回宫的,然而一声苍老的呼唤,让他止步了。
  “岳丈年迈,何需亲来?”叫住刘皇帝的,正是邢国公、国丈,郭威。
  郭威如今的年纪,已是奔着七十去了,须发之间夹杂的白色更多了,但就刘皇帝所知,身子骨素来硬朗,能骑马,能食肉,老而弥坚,儿孙满堂,归养近二十年,日子很是滋润,很是逍遥。
  不过此时,郭威却是被皇十二子刘晗搀扶着的,老脸也显得有几分枯瘦,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听刘皇帝这么说,郭威双目之中尽是动容,哀叹道:“毕竟父子之情,人既辞世,我岂能不来,陛下临幸,臣代柴家,感谢陛下关怀!”
  “见外的话就不要说了!”刘皇帝看着郭威,认真地道:“英公既是大汉的功勋柱石,也是朕的好友亲家,就这层关系,不论如何,朕都要亲来!”
  柴荣当年复姓,以示郭柴分离,政治意义浓厚,但事实上,两姓之间,仍旧是藕断丝连的,甚至在三代之内,也有联姻的行为,两家的关系,还是很紧密。
  尤其对于那些郭柴子弟而言,分两家,那可就多出一大份可继承的爵位、财产以及政治资源,这可是双倍的快乐。
  早年,因为郭威对于柴荣的信任与亲近,他其他几名儿子,可是有所不忿的,后来柴荣复其姓,他们之间的关系,反倒缓和了。
  说到底,还是利益使然。而郭柴分家,对他们而言,是利是弊,也是难以一言道尽了,只是看从什么角度观之罢了。
  对于这些情况,刘皇帝是心知肚明的,没有表达什么不满或不好的意见。毕竟,人家迫于自己的压力,连家都拆了,诚意如此,刘皇帝又还能如何苛求,总不能强行让两家反目吧。
  到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回头再看过去的经历与行为,那些猜忌啊,警惕啊,如今看来,却显得有些莫名,甚至有些幼稚可笑。当然,在当下政治环境下,以如今的心态与目光去看当年的事,也是不合理的。
  二十年前,对于郭威,刘皇帝始终存在着一种几乎刻骨民心的猜忌,哪怕面上再是宽和尊重,心中时刻戒备着的。那个时期的刘皇帝,也确实缺乏安全感。
  哪怕当初,在刘皇帝的作为下,郭威也没有获得过高的威望与权力,但是,时势发展,曾经有那么两三年,郭威在大汉朝廷中,是当之无愧的人臣第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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