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44节
  晋楚烽火将起,越齐无法置身事外。
  天下诸侯各有心思,逐鹿问鼎早有端倪。
  西风落叶,红衰翠减。
  凛冬将至,林寒涧肃。
  野心一旦释放,即如虎兕出柙,再不能回转。
  群雄并起之日,上京威严扫地。天子之尊也将跌落尘埃,数百年的声威荡然无存。
  想到那一刻,喜烽就抑制不住激动,单手遮住眉眼,无声绽开笑容,阴毒、森冷。
  日上三竿,瓮城清空大半,远道而来的队伍陆续进入内城,分批下榻驿坊。
  喜烽的马车返回城东,车中却没有尢厌的身影。
  身为喜烽的门客,尢厌忠实执行他的命令,做好一番伪装,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城内,携带金和武器奔赴莽山。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停在驿坊前。
  手捧竹简的侍人走入馆舍,向入觐的使臣传达天子旨意:“诸君有功,明日王宫设飨宴,犒赏有功之臣。”
  侍人拿腔拿调,故意越过晋国的馆舍,先一步向越国使臣宣旨。
  和晋国一样,越侯没有亲至上京,仅派遣中大夫淳于起为使。
  见到侍人的做派,淳于起怫然不悦,非但没有接旨,更厉声出言:“击盗,晋使首功,有目共睹。天子设宴嘉奖,必首宣晋使。贼奴阳奉阴违,定是欲间越晋。当杀之!”
  话落,当场拔出佩剑,在侍人惊骇的表情中,一剑贯穿他的胸膛。
  “尔等回禀宫中,贼奴包藏祸心,吾代天子杀之!”淳于起收回宝剑,侍人仰面栽倒,大睁着双眼,表情凝固在死前一刻。
  同行的几人噤若寒蝉,当场吓破了胆。
  他们不敢再故作姿态,收敛起小心思,规规矩矩宣旨,送出入宫的铜牌。随即抬起同伴的尸体,飞速跑出驿坊,自始至终头也不敢回。
  侍人的尸体被抬走,地上的血迹犹未干。
  使臣们视而不见,各自返回馆舍。
  脚步声消失在门后,唯余秋风掠过,扬起大片尘土,抹去殷红的残痕,涂抹遍地斑驳。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入夜,王宫内灯火辉煌,鼓乐齐鸣。
  通往宫门的长街上,一辆又一辆马车闯过夜色,在月光下接踵而至。
  高大的车轮压过土路,两旁甲士手持火把,火光在行进间跳跃撕扯,沿着长街拖曳成数条明亮的光带。
  队伍抵达宫门前,早有宫奴在一旁等候。
  见车厢门开启,身着短衣的奴隶迅速匍匐到车前,熟练地躬身在地,充作下车的脚踏。
  上京贵族习以为常,踩着奴隶的背走下车辕,同相熟之人见礼,谈笑风生进入宫门。
  “今夜飨宴,各国使臣齐至。”
  “晋使雍檀前曾当殿质问天子,令执政哑口无言。”
  “未知今日又将如何。”
  贵族们压低声音,兴致勃勃谈论,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风雨担忧。天子威严丧失与否,好似压根与己无干。
  有人看到执政的马车,立即出声提醒:“慎言,执政已至。”
  这句提醒相当及时,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中顿时一静。
  一辆金伞马车行至宫门前,执政步下车辕,站定后扫视众人。目光越过上京贵族和几名诸侯国使臣,锁定慢一步抵达的晋使队伍。
  晋、越两国的使臣联袂而来。
  两辆车俱为三马牵引,车奴高大强壮,膂力惊人,能单臂控制奔驰的战马。
  车身雕刻图腾,车伞镶金饰玉,尽显奢华。
  雍檀和淳于起先后走出车厢,见到匍匐在地的奴隶,两人的动作别无二致,从车辕一跃而下,避开奴隶稳稳落地。袖摆落下时,恰好垂挂在奴隶眼前。
  见到这一幕,上京贵族面现讥讽,暗中嘲笑大国氏族不识礼仪。慑于两国强势,只敢背后挤眉弄眼,无一人敢当面口出讽言。
  执政却是神情凝重。
  与旁人不同,通过方才一幕,他看到的是晋越两国盟约稳固,使臣共进退,甚至不需要商议。
  “大国为盟,休戚与共。恶其一,则腹背受敌。危矣。”
  压下心中苦涩,执政收回视线,先一步转过身,踏着乐声去往大殿。
  再是忠心耿耿,也经不住百般消磨。
  三番五次被天子猜忌,手中的权力被逐步瓜分,满腔热血也会冷却,直至陷入冰点。
  执政沉默向前,迥异于三五成群的贵族,身旁竟无一人,身影竟有几分寥落。
  雍檀抬眸看向他,回想之前来上京时的场景,从这名老人身上清晰感知到颓然。
  荣耀湮灭在岁月中,失去昔日光华。掌权者不能兴利除弊,发愤图强,权威将如流沙滑出指缝,再也无法挽留。
  正如这座巍峨的雄城,已然是日薄西山,回天乏术。
  一阵马蹄声传来,打断雍檀的思绪。
  他回过头,见楚、齐两国使臣的马车前后抵达。两国有历城之盟,使臣结伴赴宴,和晋越一般无二。
  四人在宫门前相遇,互相叠手问候,表现得彬彬有礼。直起身时,都是面带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周围使臣无一出声,更不敢上前打扰,唯恐触到霉头被殃及池鱼。
  大国使臣两两并肩,对面而立,气氛剑拔弩张。周围人心中惴惴,皆是默不作声,轻易不敢言语。
  四人站在宫门前,恰好拦住入宫之路。此举有违礼仪,虎贲本该出声提醒。但在这一刻,肃杀充斥在空气中,虎贲不约而同闭上嘴,甚至主动退后半步,集体佯装无事,将应尽的职责抛到脑后。
  虎贲不出面,侍人更不会做出头椽子。
  日前盗匪入城,晋甲大发神威,馆舍前血流成河。台阶下至今残留殷红,足见其凶残。想保住脑袋最好不要招惹。
  天子近侍入驿坊传旨,越使一言不合夺其性命,宫内不闻不问,一卷草席丢出城外,如同无事发生。
  这般装聋作哑,连问一句都不曾,怎不令人寒心。
  侍人缘何丢掉性命?
  归根结底是奉天子旨意。否则怎敢越过晋使传旨,当面挑衅大国氏族。
  结果落得死不瞑目,尸体被丢出城外,连个像样的坟冢都没有。
  宫内侍婢兔死狐悲,自那以后再无半分效死之心,言行谨小慎微,一切只为自保。
  雍檀四人挡在宫门前,虎贲不出声,侍人躲到一旁,以至于各国使臣停步不前。
  待贵族们走远,宫道变得空空荡荡。
  礼乐声流淌,本是恢弘的韵律,入耳却显得空洞,不复盛音。
  乐声持续良久,宫道尽头传来脚步声。
  一名侍人疾行而来,奉天子旨意前来查看,探究为何使臣迟迟不至。
  侍人一路小跑,喘息未定。看到宫门处的情形,下意识停下脚步,心中满是踌躇。
  “这要如何回禀?”
  就在他迟疑不定时,雍檀几人终于有了动作。
  四人冷睨对面,其后一甩袖摆,前后跨过宫门踏上宫道,大步向乐声传来处行去。
  侍人站在原地,遇四人从身旁走过,迅速避让到一侧,弯腰垂手,大气不敢喘。
  各国使臣紧跟着走入宫门,数名小国国君夹在队伍中,对雍檀等人走在身前没有丝毫不满。
  “大国之威。”
  “吾等不如,唯有从之。”
  一行人来至大殿前,依礼整理衣冠,提步登上丹陛。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迎面有香风袭来。明亮的烛光映在脸上,一瞬间卷过热浪,驱散晚秋的凉意。
  殿内火光通明,铜灯并排摆放,牛油火烛熊熊燃烧。光芒吞噬暗影,照亮大殿每一个角落,黑夜如同白昼。
  高大的圆柱并排矗立,从殿门延伸至宝座前。
  宴会席位设在圆柱下,贵族已经入席,诸侯使臣的席位暂时无人,天子宝座也是空空如也。
  使臣们进入大殿,礼乐声愈发高亢。
  贵族们的视线移过来,看到为首的四人,互相传递眼色,开始交头接耳。
  雍檀目不斜视,率先行至席间落座。
  殿内有婢女引路,使臣人数虽多,行动却不见杂乱,很快全部入席。
  “天子至!”
  殿外传来唱声,天子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下。
  宽袍高冠,玉带缠腰。腰悬一枚玉环,环下丝绦垂落过膝。
  礼官的唱声中,天子迈步走入大殿,众人俯身行拜礼,宫迎天子登上宝座。
  “起。”天子振袖落座,声音在殿堂响起。
  “谢陛下。”众人再拜后起身,各自入席。
  乐声告一段落,侍婢鱼贯入殿,送上美酒佳肴。
  天子面前设九鼎,国君、贵族和使臣的食器严格遵照礼制,没有一件出错。
  上京的酒十分浑浊,需筛过才能饮。
  盘中菜肴热气腾腾,烹煮方法简单,大多只加了盐。不能说难吃,但也绝称不上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