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52节
  越侯叹息一声。
  晋室风雨飘摇,越室何曾安稳。物伤其类,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楚煜所想却截然相反。
  “父君,公子珩多病,其性坚毅,杀伐果决。若无病体拖累,必为一方霸主。今来求药,想是有医治之法。若他登位,晋国还将强盛数十年。”
  楚煜收起轻松的表情,态度变得郑重。
  “当年越晋结盟是为抗楚。楚有称雄之心,陆续吞并申、随等国,疆土同越接壤,屡次犯边,国人不堪其扰。”
  提到恶邻,越侯不由得皱眉,显然也为此烦恼。
  “越楚本同宗,后宗庙分隔,世代为仇,常年战火不断。”楚煜顿了顿,话锋一转,“如今内有逆臣外有强敌,越晋之盟不能断。然晋侯昏庸,内乱频生。唯有公子珩掌权,盟约方有价值。”
  越侯垂下眼帘,双手交握,拇指摩挲虎口,片刻后点了点头。
  “如此,需尽快送药入晋。”
  不待楚煜出声,他又面现遗憾。
  “晋国太夫人年事已高,我无嫡女,晋侯亦无嫡女,盟约着实难办。”
  “事无绝对,总有解决之策。”
  楚煜叠起药单,回想方才骑士所言,推断肃州城将有巨变,势必会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公子珩会如何破局?
  胜算又有几何?
  楚煜侧首看向窗外,眺望天际一抹红霞,好奇心持续攀升,唇畔浮现一丝浅笑,瑰丽且又神秘。
  同一时间,晋国边城,陶荣见到肃州来人,看过林珩亲笔书信,确认上面的印章无误,当即命人打开库房。
  “遵照公子命令,铸刀、锤、矛、戈各千,弓五百,弩五百,箭矢数千。”
  武器库开凿在山中,与矿洞相连,成功瞒过智氏耳目。看守的奴隶凶悍勇猛,对陶荣忠心不二。
  相同的仓库共有十座,六座已经堆满。如今逐一打开,武器的寒光刺痛人眼。
  “幸不负公子所托。”陶荣负手而立,亲自监督武器运出山,胸中豪情激荡。
  “公子有命,请陶大夫尽速动身,同县大夫壬章共赴肃州。”
  马塘袖手站在陶荣身侧,眯眼看向排成长龙的大车。
  想到走出临桓的国人,他缓缓咧开嘴角,牙齿森白,目光凶狠,杀意凛然。
  第四十一章
  夜色浓重,冷风骤起。
  风中传来狼嚎声,凄厉刺耳,在暗夜中响彻荒原。
  临桓城头竖起火把,隆隆鼓声震荡夜空。
  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厚重的城门缓慢开启,全副武装的甲士手持火把,排成长龙列队出城。
  脚步声杂沓,同鼓声相叠,分外震撼人心。
  从乡邑赶来的国人聚在城外,身上穿着短袍,腰间勒一条兽皮带。脚踏木底皮履,背负长弓,腰间或佩短刀或挂铜锤,还有的斜插利斧。
  火光中照耀下,众人敛容屏气,愈显杀气腾腾。
  马蹄声传来,一驾伞车行出城门。
  甲士向左右分开,为车驾让出通道。
  驾车的马奴袒露上身,肩背宽阔,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恍如岩石一般。
  县大夫壬章立于车上,峨冠博带,腰间挂金印,手按玉首剑,目光炯炯,神情肃然。
  甲士竖起戈矛,火光点亮身上的甲胄,表面浮动暗光。
  国人纷纷高举火把,凝视车上的壬章,皆是下颌紧绷,大掌握紧兵刃。
  车辆行至队伍前,壬章叩响剑首。
  马奴猛收双臂,在缰绳的牵引下,骏马晃动脖颈,车行速度减慢,直至完全停住。
  壬章举目四望,漆黑的夜色中,火光绵延数里,铺开橘红的火网。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抽出佩剑,剑身高举过头,寒光刺破暗色,清晰映入众人眼帘。
  “国有典章,史有先例,昏君无道,不恤国人,当逐!”
  壬章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低哑。
  他连呼三声,狂风骤然席卷。
  火光在风中撕扯,甲士和国人一同振臂高呼,声音撼天动地。
  “昏君无道,逐!”
  吼声中,城头再起鼓声。
  壬章回身眺望,只见主簿田方束起衣袖,亲执鼓槌击出重音。他身材高大,昂藏立在城头,强壮的手臂交替挥动,颇有几分先祖之风。
  鼓声响了许久,天边出现亮星。
  壬章收回视线,剑锋前指,高喝道:“去肃州,逐昏君,除奸佞,正国法!”
  “逐昏君,除奸佞,正国法!”
  激昂的吼声中,火光聚集起来,汇成洪流直扑肃州方向。沿途不断有队伍加入,皆是从四面城邑赶来的国人。
  众人沿着洛水行进,一路浩浩荡荡,声势浩大,气贯长虹。
  主簿站在城头,目送队伍行远。
  不知过去多久,月沉日升,金乌东悬,万丈霞光染红大地,光芒覆上巍峨雄城。
  风过城头,火把熄灭,旗帜猎猎作响。
  田方放下鼓槌,活动两下手臂,抛开多年来的束缚,顿觉心胸豁达。
  举目四顾,眺望苍茫大地,他爽朗一笑,对留下的守军说道:“我等肩负守城之责,务必严把门户,不予邻国可乘之机。”
  “诺!”
  甲士齐声高喝。
  人数不比往日,气势分毫不弱。
  数千人的队伍沿着洛水行进,在一处浅滩休整半日,照计划与边城车队汇合。
  壬章与陶荣会面,当即一见如故。彼此惺惺相惜,实是相见恨晚。若非时间紧凑,势必要把臂言欢大醉一场。
  两支队伍齐聚,大车陆续掀开蒙布。
  哗啦啦声响不断,堆满车厢的武器闯入人眼。
  “公子珩料到今日,命我驻留边城秘密铸造武器。如今正堪大用。”
  陶荣手按佩剑,与壬章并肩而立,意气风发。
  壮奴跳下大车,熟练地拆卸两面车板,解开捆扎的绳子,将武器分发给国人。
  “这是箭簇?”
  一名壮奴撬开木箱,霎时间引发惊呼。
  箱中满满都是箭簇,不同于晋人常用的样式,尖端锋利,两侧扁平开槽。在场国人大多经历过战场厮杀,一眼就能看出这种武器是何等骇人。
  “箭杆在这里。”
  一名壮奴在车上高呼,立即有数人跑上前,轻松扛下捆扎的麻袋,利落解开袋口。
  “桐油?”
  袋口敞开的刹那,一股独特的味道冲入鼻端。
  几名国人凑上前细看,发现箭杆全部用桐油浸过,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大的手笔!”
  晋国不产桐油,所需要从别国购买。路途遥远价格极高,唯有大氏族能够负担。
  壬章也感到诧异,转头看向陶荣,问道:“桐油何来?”
  “公子珩归来前,有狐氏窃取边城铜矿,大肆铸造兵器。桐油是当时留下,正好拿来一用。”
  两人说话间,武器陆续分发下去。
  马塘跟在队伍中,几步走近陶荣,对他低语数声。
  “真要如此?”陶荣惊愕道。
  “自然。”马塘点头。
  “公子襟怀广阔。”
  陶荣赞叹一声,命护卫敲响盾牌,吸引众人注意。
  待嘈杂的场面稍有缓和,他扬声道:“公子珩旨意,兵器分与诸君,诸君刻印自留,不再收回。”
  “要付多少谷和绢?”一名国人握紧铜锤,着实爱不释手。他暗暗下定决心,纵然价高也要买下。
  “不用。”陶荣提高声音,“兵器分下便是诸君之物,无需谷绢。”
  国人们不敢相信,无不瞪大双眼。
  “公子珩言,诸君披肝沥胆为国征战,守卫晋国要地有大功。武器仅为一,日后将立法,以战功赏战马甲胄,加官进爵亦非虚言。”
  此言既出,营地骤然陷入寂静。
  洛水川流不息,水波清澈,倒映出河边人的面容。
  晋人勇猛好战,男女老少皆以战功为荣。
  兵器、甲胄、战马,无不是国人毕生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