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第51节
  如今没有李子初的看管,摸鱼更方便了。其实黎棠已经改掉了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今天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不受控制,并非他主观上愿意。
  他的视线在书本上,嘴巴也在念,刚学的文言文翻来覆去地读,脑袋里却想着早上在餐桌旁发生的对话,和张昭月过分夸张的反应。
  虽然后来,张昭月上楼平复完心情,回来的时候告诉黎棠,她只是想到了一个有类似遭遇的朋友,才一时控制不住情绪。
  黎棠还是觉得古怪。什么样的朋友,能让妈妈惦念至此?既然是朋友,平时为什么没见来往?
  他想起去年不小心听到的,父母之间的通话。
  ——是你安排我回叙城,我根本没想过去见他,也没脸去见他。
  ——只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个“他”指的就是这个朋友?
  可是为什么没脸见他?难道这个朋友的“类似遭遇”,是妈妈造成的吗?
  今天下雨,大课间的跑操取消。
  胡思乱想半上午,苏沁晗来(5)班找黎棠玩的时候,黎棠的脑细胞已经阵亡一大片,说话都嫌费劲。
  不过苏沁晗本就是为了吐槽,只管自己疯狂输出。
  “我真是好无语,当了一年多的广播站播音员,运动会都是我读的稿,现在说换掉就换掉,至少提前通知我一声,弄个投票选举什么的啊,票出去还能让我心服口服。”
  “其实我知道,是我爸担心影响学习才让广播站换人,可是换谁不好,非要换成王妍……”
  苏沁晗胳膊肘捣了黎棠一下,“你知道王妍吗?”
  黎棠慢吞吞地点头。
  冬令营他和蒋楼“装不熟”的时候,在山腰平台上主动向蒋楼搭讪的就是王妍。后来回去的大巴车上,苏沁晗仔仔细细向他科普了王妍的各种“绿茶”行为,包括但不限于发表过“女生都小心眼,我比较喜欢跟男生玩”的“茶言茶语”,以及在高二开学之初,为了抢在苏沁晗前面,借“和朋友打赌输了”的名义向蒋楼表白的事。
  虽然已经放弃蒋楼,但旧怨未泯,苏沁晗双臂抱胸,哼道:“一想到我的播音员位置让给她坐,就觉得好晦气。”
  黎棠心思不在这里,随声附和道:“是啊,晦气。”
  苏沁晗突然想到:“对了,男播音员也换了,换成以前跟我同班的那个陈正阳。”
  听到陈正阳的名字,黎棠的耳朵警觉地动了一下。
  怎么能忘记这家伙德行败坏,在跨年晚会后台偷怕女生更衣,被黎棠抓住后非但不知收敛,还公然挑衅,闹到教导处去,就为把黎棠从冬令营的名单里划掉。还有他那个好兄弟赵郁涛,为替他报仇当众给黎棠难堪,还泼黎棠一身热水。
  这下是双重叠加的晦气,黎棠当即摸出手机,打开购物网站。
  苏沁晗问他:“要买什么?”
  黎棠说:“隔音耳塞,你一副我一副,广播放送的时候戴上。”
  苏沁晗笑得不行:“可真有你的。”
  选了一家同省的店铺下单,隔音耳塞次日到货。
  晚上坐公交时,黎棠戴上耳塞试隔音效果,蒋楼看他试来试去,把耳塞揉圆捏扁,还是能听到外面的汽车鸣笛,笑说:“要不我把耳朵借给你。”
  黎棠竟然真的思考了一下可行性:“如果有这样的医疗技术,我倒想跟你互换左耳。”
  蒋楼觉得他异想天开:“就算真有这样的技术,也容不得你随便换来换去。”
  “不用换来换去,换一次就好。”黎棠看着他,“我愿意把左耳永远地换给你。”
  不是第一次从黎棠口中听到“永远”这个词。
  上次,黎棠和他约定,只要不提分手,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可是在蒋楼的世界里,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会失去。
  哪怕黎棠说得那样虔诚,让人无从质疑这个假设的真实性,蒋楼也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得到了,牢牢地握住了,为什么不开心?蒋楼不愿去深想其中的原因。
  他只是和平常一样笑着:“笨蛋。”
  不要总是把那么艰难的决定,说得那么轻而易举。
  今晚蒋楼有比赛。
  对手是去年年底俱乐部新进的成员,名叫裴浩,初生牛犊不怕虎,偏好直接近距离硬拼。
  由于蒋楼与拳馆的负责人老张是“旧相识”,裴浩以为蒋楼走后门打轻松赚钱的比赛,对他一直颇有意见。
  上场前,裴浩笑问:“今天你的小男友怎么没来?”
  随着黎棠陪蒋楼来拳馆的次数渐多,拳馆的人几乎都认识蒋楼的“小男友”。
  见蒋楼低头缠绷带,并不理会他,裴浩也不气,边戴拳击手套边说:“如果他在门口等,建议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这场比赛,恐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比赛一共打了十个回合。
  使用的还是最耗费体力的地面技。刚开场,裴浩就干脆地放弃试探进攻,直接飞踹攻击,蒋楼边防守边反击,还是被裴浩一个扫腿绊倒在地。
  好再裴浩用足弓钩索压住蒋楼的同时,蒋楼也将他牢牢锁死。考验地面技术的时候,唯有体力和耐力兼具,方有翻盘获胜的可能。
  中间蒋楼抓住机会,趁裴浩处在下位,双脚绕到他脑后,交叉收紧,形成三角绞,维持姿势直到将他压制到脑部供氧不足,不得不举手叫停,才结束了这场恶战。
  回去的路上,蒋楼一边用随身携带的碘伏处理脸部和四肢的伤口,一边几分庆幸地想,好再今天黎棠没跟来,不然看到这样玩命的打法,说不定又会掉眼泪。
  胸口和腹部的伤车上不好处理,蒋楼下车后套上兜帽,迈着大步匆忙地穿过灌木丛。
  却在即将上行的时候,顿住脚步。
  只见前方,云雾溟濛的天幕为底,一道瘦削身影立于其中。
  她比十年前瘦了许多,却依然美丽,款式简单的风衣穿在她身上,也有一种雍容的气质。
  对上蒋楼的视线,她弯唇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却让蒋楼觉得陌生。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不肯回头的背影。
  此刻的张昭月,同样有一种恍惚而陌生的情绪。
  昨天,她给黎远山打了个电话,在她的百般质问下,黎远山终于承认,蒋楼左耳失聪的事,他当年就知道了。并且还匿名出资给福利机构,让他们安排给蒋楼手术治疗,手术失败后的助听器,也是他出资提供。
  电话里,黎远山振振有词:“当年替你一次性付清抚养费,留的是我的联系方式,不知道那福利机构是怎么弄到我的号码,电话都打来了,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扭转,能做的只有尽力去解决。自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关注过他那边,不管是福利机构还是他的姑姑也都没再联系我,想必他过得不错。”
  过得不错。
  张昭月看着蒋楼面颊的瘀伤,想起老房子墙壁上的坑洼裂缝,心中不无凄楚地想,这叫过得不错。
  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蒋楼率先出声:“有事吗?”
  嗓音低沉,比前天晚上在家里还要冷硬几分。
  却是没有再喊她“阿姨”,张昭月莫名感到安慰。她和蒋楼的距离不过两三米,足够看清他挺拔的身躯,和深邃俊朗的样貌。
  至少他平安无事地长大了,还长得如此拔萃。
  “没事。”她轻声道,“就是来看看你。”
  虽然,她自知没脸来见他。
  十九年前离开叙城,她就没想再回来,十二年前的那次短暂归来是冲动之下的偶然,而这次则是身不由己,是黎远山固执己见,非要假借让她安心养病的名义送她回来。
  和蒋楼碰面更是意料之外,若不是黎远山没有提前打听好,把黎棠安排到和蒋楼同班,便也不会……
  没等张昭月想完,蒋楼轻笑一声:“现在看到了,满意了吗?”
  察觉到蒋楼语气中的抗拒,张昭月深吸进一口气:“我听说了,你十岁那年休学,是因为和别人打架,弄伤耳朵。”
  起初蒋楼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重提这件事,后来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样说,一来可以告诉他,她在昨天之前并不知道他耳朵聋了的事;二来可以提醒他,你的耳朵受伤,是因为你自己好斗跟人打架。
  蒋楼更想笑了,是啊,他早就知道自己活该,可是成为别人口中的孤儿,难道是他自己愿意,主动争取的吗?
  为什么全世界的大人,都那么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那么懂刀扎在哪里最痛?
  见蒋楼不说话,只是用漠然的眼神看着她,张昭月鼓起勇气去看他左边耳朵,问:“听说有给你配助听器,怎么不戴?”
  这回蒋楼很快抓住重点——既然能这样问,代表她知道他曾经有过助听器。
  多半也不只是“听说”而已,叙城福利院的资金一向不充裕,当年怎么会拿得出那么多钱给他做手术,配助听器?
  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心继续往下沉的同时,蒋楼有一种放下包袱的松快:“被别人扯下来踩碎,坏了。”
  他甚至有心情补上一句,“是我自找的,跟你没关系。”
  张昭月微微一怔。
  她知道蒋楼聪明,但没想到他竟会洞彻人心。
  是要经过多少摔打搓磨,才能习得这样的敏锐和清醒?
  按捺住心头泛起的苦涩,张昭月问出她最想知道的事情:“那你的姑姑呢?当年我留下了一大笔抚养费,足够你用到大学毕业,当年你爸爸去世,我曾拜托过她……”
  “这你该去问她,而不是来找我。”没说几句话,蒋楼就显出几分不耐,“看够了吗?麻烦让个路。”
  他抬脚踏上青石板,即将擦身而过时,被张昭月捉住手臂。
  “我知道你恨我。”她站在蒋楼的右侧,因此声音能够清晰地传递,“可是当年的情况,作出那样的选择我也身不由己。后来我也有尽力补偿你……”
  蒋楼打断她的话:“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十二年前回来,带走了我的父亲,现在又回来,送给我一个弟弟?”
  蒋楼的目光由不显情绪的淡漠陡然转为一种锋利的冷冽,“我的父亲因为他而死,作为补偿,你是不是应该让我杀了他,一命偿一命?”
  听到这样狠绝的话,张昭月喉间一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也正是这毫不留情的言辞,撕开了她身上那层道貌岸然的外皮,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恶,这种时候竟然还在下意识为自己辩解。
  世间事皆是种因得果——若不是她抛夫弃子,蒋楼就不会从小没有妈妈;若不是她一时冲动回到叙城,蒋楼的爸爸就不会死;若不是蒋楼“父母双亡”,就不会被人欺负,不会左耳失聪,也就不会休学;若不是休学,黎棠和蒋楼根本没机会同班,甚至不可能相识。
  追根溯源,是她造下的孽,是她狠心却又做不到完全狠心。如今她却在这里通过推卸责任的方式,通过告诉自己“至少他好好长大了”,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黎远山此人傲慢独裁,自私固执,但他有句话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便再也无法扭转,蒋楼爸爸无法死而复生,蒋楼的耳朵无法恢复听力,那些她未曾亲眼目睹的艰难岁月,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恨,也不可能如云烟般一夕消散。
  哪有什么补偿,能够让一切重来?
  可是如果一切无法从头来过,所谓的补偿,又有什么意义?
  自见到蒋楼起,就勉力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张昭月嘴唇抽动,近乎崩溃地流下眼泪:“对不起……”她声音沙哑,断断续续,“是妈妈对不起你。”
  立在原地的蒋楼猛然一怔,不知为的是那句“妈妈”,还是那声“对不起”。
  然而,即便是他曾苦苦等待,历经无数个春秋才等来的一个母亲,一声迟来的抱歉,竟也有其“目的”。
  “妈妈不想求你原谅,只拜托你不要伤害黎棠。”
  张昭月抓住蒋楼胳膊的手收得更紧,指节都泛起青白,“不要伤害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