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正轨
  叛乱告一段落,国事逐渐重回正轨。若非朝日,婉儿便一早去政务殿批折子,再一摞摞整理好给皇帝过目。隔几日在崇文阁随皇帝见宰相,处理些要事。再隔几日去史馆催催修史的进度。
  细细想来,还是史馆的事最令她心烦。武三思仍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修出来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她只有每次抱几卷草稿回去,晚上秉烛批阅,才能勉强维持着进度。
  这日,碰巧武三思过来觐见皇帝,巧言令色这般说了一番,似乎是他日日孜孜不倦,勤勤恳恳,一丝不苟,才把大周的国史修得这样严谨隽秀。他武三思是大周第一忠臣,其心天地日月可鉴。
  婉儿站在武曌身后,只笑了笑,没有作声。她最近太过疲乏,若不站着,就总想睡过去。非得学着古人悬梁刺股,才能做好手头的事。
  武三思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脸上的笑堆起来:“陛下,修国史嘛,不是我一人功绩,上官才人也出了不少力。才人饱学之士,满腹经纶,审阅起草稿来,顶我十个武三思。恰好今日底下人得力,又呈上两卷新修的上来,姑母,鄙陋实在浅薄不才,可否借婉儿一用?”
  他俯身作揖向皇帝请示,这声“婉儿”,却叫的有些轻巧。
  武曌回头示意婉儿过去。她说一声“告退”,走上前去。经过武三思身边的时候,他轻佻地凑上前去,一手搭在她肩上:“全仰仗才人了。”武三思看她的眼里藏着的笑意有些怪,让人浑身不是滋味。
  婉儿对上他的眼神,唇角挂着一丝冷笑。纤细的指扶上肩头,似乎要把那只手抹去。
  “阿娘。”谁也没料到,太平此时出现在门前。看到这一幕,她稍稍怔了一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原本兴致勃勃的笑容也消了一大半。
  “阿娘在与梁王议事呢,那——我先退下了。”她目光有些凶狠,挤出的笑生涩极了。随后转身离去。
  武曌知道她善于掩饰,有时候装的太像,自己也被骗到三分。方才的神情带着强硬,粗看似是不满,她却只见落寞成川,从眼底流出,滚滚不息。佯装毫不在意,淡然一声告退,若不是她太熟悉自己的女儿,也许分不出是真是假。
  也许是母女之间性灵相通,武曌莫名认定,女儿现在必然很难受。那么善于掩饰,仍然受不住啊。她的心忽的软下去。
  “放心,你要在朝廷站下去,我一定尽全力帮你,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那一日,她听见这句话,无奈笑笑便走了。没有人看见,她眼底一泓清泉,掩藏着旷世的温柔。这样干净的话,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操纵权衡,生命赋予政坛,政局便是生命。这一句,恍若出世的光,唤醒沉睡太久的温和。
  真的很奇怪,她有些不明白,事情是怎样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作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任性放肆,从不循规蹈矩。她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爱得如此卑微却又无奈。
  “武三思,朕忽然记起,兖州刺史上书辞官回乡的事,还得与婉儿商量。年纪大了,事情也记不住。”她看向婉儿,语带责备幽幽说道,“婉儿,你怎么不提醒朕呢!”
  “是臣的过错。”婉儿回身俯首。
  “三思啊,今日真是不巧,误了你的事。你先回吧。”
  武三思稍稍皱了皱眉,转而笑逐颜开:“是,陛下。修史大事,也不急于一两日嘛。”他叉手行礼告辞,大步迈出正殿。
  “陛下,兖州刺史的事,天官侍郎已作出定夺,臣以为——”
  见太平那幅模样,她本就心慌得紧,有些魂不守舍。这下看去,武曌眉头紧锁,目光三分不满,一时间不知何处冒犯,慌了手脚,只愣愣看着皇帝。
  “婉儿,你等什么呢,怎么还不追过去!”武曌头一点,扬起下巴指向门外。
  她一下怔住了,那么片刻只有一片空白,转瞬恍然大悟,赶紧提起衣裙,三两步跑了出去。盘算着公主经常走侧边的小路,那条回廊甬道是近道,少有人过,通正门也近些。她赶过去,只怕追不上了,直到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才略微安心。
  “公主!”她喊道。
  太平不明白为什么,本来计划安排的不错,婉儿也没有答应她什么。但是见他二人对望,手指相触,心弦一下断了。是,是无理取闹,是胡搅蛮缠,她独自垂泪,也只能这么忍下去。也许……也许忍一忍就好了,也许以后需要忍耐的更多。
  那一瞬,听背后婉儿这一声唤,眼泪忽然就滚落下来。她再也憋不住,呜的一声哭起来。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溃不成军。泪痕映照着日色,斑斑驳驳。
  婉儿走到她身前,还未开口,一拳就狠狠捶在胸口。
  “疼!”
  嘴上喊着疼,婉儿心里明白,公主还是舍不得用力。要不,现在她该跌在地上了。[r1]
  太平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听她喊疼,就伸手拼命揉了几下。
  “诶,你——”她刚要抗议,斟酌一会儿,还是压了下来。
  “你知道的,这里住着的只有你一个。这样又捶又揉的,跟自己过不去做什么?”她附身,柔声在太平耳边说。
  公主抬头,哭红的眼斜了她一下。
  婉儿替她抹去眼泪,边说起话来,声音还是那样温和恬淡:“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没变啊,还是这么喜欢哭。你知不知道,你一哭,我就拿你没办法。”说着,叹一口气。
  “还不都是你惹的。”说话时还有些抽抽,“我哪里在别人前边哭过。”
  “对,是我的错。不哭了好不好?”她问。哄孩子一般,轻轻抱她在怀中,拍拍后背。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才平复下来,却又不想放开。
  “婉儿,你说让我将你只当做同窗故友看待。你说,故友之间,可以亲吻么?”
  听她不哭了,婉儿放开手,安静地端详她的脸庞,浅浅一笑。两指撩开鬓边垂下的发丝,侧脸过去,轻吻一下她的下颌角。只要稍稍向上,就是耳垂,那是恋人才能吻的所在。靠侧一点,便是脸颊,显得矜持克制疏离,仿佛是在安慰她的不得已。而这个位置,的确是有些暧昧不清了。
  太平心跳剧烈杂乱,只觉得有什么五彩斑斓的东西,从胸腔跃出来,在眼前飞舞。心中恨恨埋怨了一句:这个女人,既然不肯娶我,还这样撩拨。简直就是个坏心眼。
  劲儿一上来,她直接按过去,把那个瘦弱的身体控制在怀里。鼻尖蹭开衣领,在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口。
  “你做什么呢?这是哪里来的小野猫。”她嗔怪道,“贪心不足,可也太会得寸进尺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的许多不得已,都不是你我能掌控的。随波逐流,是你我一生的底色,是挣不脱的枷锁。在这个时代,是荣幸,亦是不幸。
  陛下已经尽她所能了,在外人眼里,赋予我更重的权力,是为了牵制你的力量,是一种平衡的艺术。武家人会觉得,皇帝是真的崇武抑李,也会放松警惕。他们都忽略了一点,皇帝是真的在重用我,也是在保护你。
  相信我么,我会一直保护你,直到生命的终点。
  万岁通天元年年末,沈南璆病了,病的愈发严重。他是个侍御医,却没能救得了自己。此人性格温和、气质儒雅,从未争风吃醋,也不恃宠而骄,算得上是武曌几个面首中最省心的一位。省心到正史的记载都少得可怜。但他终究是离开了人世,清清冷冷,孤孤单单。
  沈南璆死了,那天,武曌一直兴致不高。平日里两三个时辰能看完的案卷,天色暗下去也没批去一半。
  “婉儿?”她忽然开口。
  “陛下,臣在。”
  武曌放下墨笔,推开案卷,也没看她。
  “我知道世人对我养面首这事,颇有微词。但是,婉儿,你知道我为何要养面首么?你真以为老朽如我,还需要男人陪侍么?你真以为有你和月儿在我身边还不够么?除此以外,我还需要任何人慰藉陪伴么?不,他们陪不了我多久的。
  “我只是不忿,为何男人做皇帝可以三宫六院,每年选秀女入宫。而我只是……只是有两个情人罢了。我不忿,我想叫他们知道,男人处在女人的位置上,他就是女人,没有区别的。你看,怀义难道就不争宠么?他不曲意迎合我么?他不争风吃醋么?”
  “为什么……为什么做先皇的妃子,没人说是下贱。做我的面首,就该被世人唾骂,被万众鄙夷?这又有什么区别!他也是人啊。你不知道,当承嗣、三思愿意包容他,我有多么欣喜。因为他们的认可,不仅仅对于怀义,还有我这个做皇帝的女人。没有面首,我永远还是稚奴的妻子,显和旦的母亲,只是代行权力的管家,而不是大周的皇帝。他们承认女人做皇帝和男人没有区别,那时,我才是真正的皇帝。
  “可笑的是,连男宠都不能容忍我有男宠,一把火毁了大周的明堂。忠贞么,什么是忠贞?你细细去数,几个皇帝一生唯一,为何到了我这里,就要忠贞?”
  婉儿起身,走到了武曌身边。她看着这个女人,从内文学馆惊鸿一瞥,到平叛乱杀裴炎后的苍凉悲伤,再登基大典之上声威震天。她从来不累,也从来没有认输。可今日的话语里,居然显出了一丝犹疑。这次的敌人与以往不同,过于令人生畏,是人就可以战胜,而他,根本没有肉体。
  “陛下!或许,男人与女人做皇帝,就是不同的。先皇挑选的妃子,不仅要容貌品性,更是德才兼备。而怀义此人,恕臣不敢恭维。毕竟普天下的人才,大多自幼饱读儒学经典,学三纲五常,宁死不肯做面首的。这不在于您,也不在于僧怀义,在于世道如此。
  “魏王、梁王是真的认可怀义,认可您么?不,他们只是为自己牟利,为自己铺路。天下士大夫甚多,有几人真正心甘情愿侍奉女主。话又说回来,这些……陛下就是再英明神武,一时也不能改变的。我想,那也许需要成百上千年。”
  武曌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婉儿,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宿命么?安静,该死。”
  “是啊。但我们至少绽放过。”她坐在武曌身边,头一次主动握住皇帝的手,那手遒劲有力,手背淡淡的经脉,每一道都是不息的力量。
  不是没用的。她说。我相信这是那一天到来的铺路石,是通向未来的阶梯。总有一天,女人们会被我们的往事鼓舞,为我们的努力震撼,替我们也替自己找到一条新路。她说话的时候,全身散发着坚定的魅力,让人不得不停留注视。
  “婉儿——你觉得我老么?”武曌话语仍带着叹息。
  “陛下驻颜有术……”她说着,忽然恍神,随即用炽热的目光去寻武曌的双眼,“不,只要陛下时时还在期望,期望以后要做什么大事,而非总是回忆,回忆过去完成了什么伟业,陛下就永远不老。”
  武曌笑了。[r2]
  “婉儿,我要是和你一般大就好了。”另一只手抚了抚她鬓边的发,指尖滑过她的脸庞,“如果那样,我们一定是最默契的朋友,最好的对手。一定是——”
  “陛下!”
  武曌看着她,没有再说下去。
  婉儿,你还叱咤在这宫廷朝堂,你未来还要大展宏图。我想看着你们,陪着你们。我们要做伴儿的,你还这么年轻,我怎么舍得老去。
  “婉儿,我也曾有对你有疑惑,从李贤以后,从未见你亲近男子。你这样年轻而美好的女子,冷寂于后宫,仿佛拥有一颗已如死灰的心。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以为你是爱他太深,又或是收敛锋芒隐忍跟着我。没想到……竟然然是这层缘故。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一切在于世间男子,没有一个配得上你。[r3] ”
  婉儿张口欲言,却已说不出话。
  武曌眼角微微垂下,淡然笑了,又抬眼看她:
  “你们啊,爱怎么做怎么做去吧,别让朕看见就行。”
  婉儿闻言抬头,一时间要谢,却张口结舌:“陛下——”
  “又不能给你们办大婚的典礼,我看见了闹心。”她笑着补充道。
  [r1]估计不是一个量级的选手。
  [r2]武皇内心os:哇,好满意这个儿媳妇儿。
  [r3]这里是刘晓庆饰演1995年《武则天》电视剧中的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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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要的三更,我也不知道咋就写成这完蛋玩意儿~完全不在状态,感觉浑浑噩噩。总之最近写得慢一是已经开学了的确有事,二是到神龙政变前包括推荐二张、诛杀来俊臣,复立李显,赐死李重润等一系列事件虽然都能写,但很难和婉平感情线联系起来,正在挠头。还有太平这个人设啊,会往“霸道公主”方面发展,不会一直可爱挂。阿平也是个帅气的女a呀,只是现在暂时没给体现罢了。虽然每次发新章节收到大家的鼓励都很开心,也知道朋友们是因为喜欢我的文字,才希望我能快些完成,但私以为作品质量还是放在第一位的。我希望这是一部言之有物的好作品,也希望能有时间慢慢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