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赵公公立刻示意一旁伺候的内侍退下,原本在殿内伺候的御前侍卫也都退了出去。最后,宣和帝身边只剩几个心腹内侍。
  “现在可以说了。”宣和帝冷冷道:“仔细道来,不得有半个字隐瞒。”
  杜提点如饮黄莲水,口中发苦,一直苦到胃里,打起精神应了一声是。
  “不敢瞒皇上,程医官擅长外科医术。看诊的法子,也和普通的大夫不同。这样的病患,她先以汤药令其昏睡,然后以细长利刃在病痛处开腹……”
  既然躲不过去,杜提点也只得说出实情。
  赵公公听到开腹二字,面色倏忽一变,怒喝道:“大胆!竟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杜提点,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没错,杜提点张口禀报,此事就落在杜提点的头上。被怒斥被责罚等等,都是先紧着杜提点,且轮不到程锦容哪!
  程锦容此时才跪了下来,和杜提点一同请罪。
  宣和帝面色森冷,目光满是寒意,缓缓扫过杜提点和程锦容。其中蕴含的杀意,绝不容错辨:“说下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实话(二)
  损伤龙体,是死罪!
  譬如伺候宣和帝梳洗更衣的内侍,不小心拔了一根天子的头发,也要挨一顿板子。至于挨过板子是死是活,就得看自己命硬不硬了。每年宣和帝的身边,都要换一茬内侍。
  杜提点竟敢张口提及“利刃开腹”,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定会触怒天子。这也就是杜提点,宣和帝再恼怒,也令他说下去。
  换个人敢这般大放厥词,已被拖出去杖毙了。
  宣和帝的怒气大半都冲着杜提点去了。程锦容承担的压力要小得多。她以眼角余光瞥了战战兢兢的杜提点一眼,几乎能看到杜提点额上滴下的冷汗。
  呵呵!
  对坑了杜提点一把之事,程锦容毫无愧疚。
  杜提点想算计她,想让她来顶缸,自己从容脱身。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个挡箭牌,杜提点想不当也不行。
  “启禀皇上,微臣都是亲眼所见,绝不是危言耸听骇人听闻。”
  杜提点盯着如泰山临顶的天威,一边流着冷汗一边战战兢兢地说了下去:“程医官擅长外科医术,不但能治外伤,更擅诊治体内之疾。开腹后,将病痛之处割除,然后再以针线仔细缝合,每日敷药,并配以汤药。身体还算康健的,三个月左右便能痊愈。身体略虚弱的,就得将养半年或更久。”
  “程医官以开腹救治之法,治好了四十余个同样病症的病患。”
  “只是,开腹救治也有风险。不敢瞒皇上,有一个五十余岁的病患,在开腹救治后高烧不退,最终未能撑过去,熬了三日便死了。”
  “也正因此,微臣心中顾虑重重。程医官能治皇上宿疾,微臣不能不一力举荐。可这等救治法子,颇有风险。微臣一直不敢明言。”
  “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说完,杜提点长跪不起。
  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相比之下,同样跪着的程锦容就冷静多了。
  天塌下来,有杜提点先顶着。
  事实上,天也塌不下来。宣和帝性情再暴戾无常,也不会杀了能救治龙体宿疾的医官。
  ……
  宣和帝目中仍有怒色,冷冷地看向程锦容:“连杜提点都不敢明言,程医官胆子倒是不小。”
  程锦容恭声应道:“微臣性情耿直,不惯隐瞒。皇上张口问微臣汤药是否能根治宿疾,微臣不愿虚言说谎,便直言禀报。”
  “正如提点大人所言,开腹救治之法,能彻底根治宿疾。却也有一些风险。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救治后的情形也各自不同。有的人很快便能痊愈,有的人要将养数月之久。年迈虚弱之人,甚至可能撑不过去。当然,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微臣治好了四十余个病患,没撑过去的只有一个。”
  “如果像现在这般,每日服汤药,能缓和病症,宿疾发作的频率也会降低。只是,这不是根治之法。恶疾在肾脏之内,对皇上龙体的影响也会越来越大。拖延三年两载下去,或许,到时候皇上想令微臣开腹救治,也迟了。”
  “如何看诊,皇上英明神武,自有决断。”
  简而言之,她是大夫,治病的法子已经说了。想不想根治,决定权都在宣和帝。
  殿内一片安静。
  无形的威压,几乎令人窒息。
  杜提点额上的冷汗不停滑落,心里叫苦不迭。
  真是看走了眼。
  原以为程锦容是个聪慧通透之人。现在看来,聪慧是真的,通透可就未必了。对着普通病患,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看诊的法子和利弊风险,说得清清楚楚,任由病患选择。
  可眼前是九五之尊,是大楚天子。怎么能实话实说?
  真是傻大胆,不要命了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滑过。
  就在杜提点心肝胆肺俱凉之时,宣和帝终于张口了:“杜提点,程医官,你们今日所说之言,绝不可向第三人提起。先退下吧!”
  杜提点悬在心头的巨石倏忽落了地,忙磕头谢过天子恩典。今日跪得太久,杜提点双膝酸软,起身之际身体晃了一晃。
  万幸程锦容眼明手快,及时扶了杜提点一把,免了杜提点圣前失仪:“师父小心。”
  杜提点惊魂未定,目光复杂地看了爱徒一眼,忍着脚下酸麻胀痛,一步一步退出了保和殿。
  日头高悬,明晃晃的阳光近乎刺目。
  杜提点以袖子擦了额上的冷汗,挺直腰杆,恢复平日的沉稳持重:“程医官,随本提点回太医当值处。”
  今天坑了杜提点一回,秋后算账也是免不了的。
  程锦容微笑着应是。
  ……
  不出所料。
  进了杜提点的屋子,门一关上,杜提点就变了脸,目中闪着毋庸置疑的怒火:“程锦容!”
  程锦容面不改色:“弟子在,师父有何吩咐?”
  杜提点:“……”
  师父刚才差点被你害死知道吗?
  师父现在怒火万丈知道吗?
  杜提点心中默念“这个孽徒”数次,将蠢蠢欲动的怒火按捺下来,冷冷问道:“程锦容,我曾提醒过你数次。在皇上身边伺疾看诊,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疏忽大意。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你今日圣前奏对,为何突发惊人之语?”
  “实话实说是美德,可也得分什么场合对什么人。对着皇上实话实说,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你知不知道,皇上一怒之下,你我两条人命就如蝼蚁。常院使是怎么死的?不过是施针时略略手弱,便被天子迁怒杖毙。你怎么能不引以为戒?”
  说到最后一句,杜提点蓬勃的怒意几乎按捺不住,声音比平日高了许多。
  程锦容收敛笑意,淡淡应道:“师父向皇上举荐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我能治皇上的病症,不过,开腹救治有一定的风险,当然要如实相告。师父避而不提,连开腹二字也不说,这又是何意?”
  “莫非师父是打算自己告老致仕,日后我为皇上看诊的时候,独自回禀,独自承受皇上的怒火?”
  杜提点:“……”
  第二百六十章 怒叱(一)
  程锦容明亮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杜提点,一字一顿,缓缓重复问了一遍:“师父心里可是这么打算的?”
  杜提点脸皮再老再厚,此时也有些挡不住了。
  愤怒的火苗被瞬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被说中了心思的心虚和尴尬。
  他是这么打算的没错……程锦容是怎么看出来的?
  杜提点咳嗽一声,很快调整面部表情,声音和缓了许多:“锦容,你这么说,可就误会为师了。”
  “为师怎么会如此做想。为师没向皇上明言,是想放慢脚步,徐徐图之。至少,等上数月,待皇上信任你肯让你看诊了,再提起此事。”
  程锦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师父是想令我顶缸,以便自己从容脱身告老致仕。”
  杜提点:“……”
  这个程锦容,平日里言笑晏晏,原来言辞这般犀利。
  简直是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杜提点又咳嗽一声,挤出慈爱的笑容:“这怎么可能。为师一把年纪了,才收了你这一个弟子,爱护疼惜还来不及,怎么会有这等卑劣的念头。”
  程锦容淡淡一笑:“有没有都无妨。反正,现在一切都已如实禀报,皇上便是龙颜大怒,要治我们师徒的罪,也是师父在先。”
  杜提点:“……”
  杜提点再次深呼吸一口气,笑容愈发温和慈爱:“放心吧!以皇上的脾气,此次没治罪,以后也不会再翻旧账了。”
  “此事已经禀报,如何诊治,皇上自有决断。以后面圣,不可再多言。”
  程锦容恢复了平日的恭敬:“师父说的是。”
  有这样的爱徒,师父头真痛。
  杜提点心里唏嘘不已。整日打雁,今日可算是被雁叼了眼。
  ……
  长乐宫。
  “公主殿下,”宫女匆匆来禀报:“皇后娘娘来探望公主殿下了。”
  一直在“养病”的寿宁公主,闻言一喜:“真的吗?母后真的亲自来了?”
  这些年,裴皇后一直闭宫不出,从未来过她的长乐宫。便是她真的病了,裴皇后也只打发身边的宫女前来探病。亲自前来探病,还是第一回 。
  母后果然是疼她的。
  寿宁公主心中十分欢喜,立刻命宫女为自己梳妆更衣。
  宫女略一踌躇,委婉地低声劝慰:“公主殿下还在病中,皇后娘娘前来探病,殿下还是躺在床榻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