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楚沅吃痛,眼眶里顿时积聚了生理泪水。
  她看清那只手骨节修长,肌肤苍白,而那双原本还紧闭着的眼睛,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睁开。
  他的眸子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儿温度。
  心脏紧缩,手上疼得剧烈,楚沅浑身都在细微地发颤,脸色越发苍白,连呼吸都在刹那静止。
  眼泪从眼眶里不断落下来,她却无知无觉。
  那泪痕几乎弄花她了脸上的胭脂粉痕,红白斑驳的颜色在她脸上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衣袍殷红的男人生得一双极为动人的凤眼,就那么冷冷淡淡地瞥她,那张冷白靡丽的面庞上好似流露出几分讥诮,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恐惧。
  楚沅眼睁睁地看他轻抬起戴着龙镯的手腕,身后铜镜碎片像是发了疯似的叮铃乱撞,一霎间,殿中那铜灯火焰穿连而成的两层星盘骤然碎裂。
  巨大的碎裂声袭来时,更有强烈的气流四散铺开,震得那铜镜碎片与珍珠帘尽数下坠,散落在地面,绽开清脆的声音。
  红纱幔帐被气流割裂,一层又一层落下来,将楚沅整个人都包裹在其间,她隔着纤薄的红纱,看见他坐起身来。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着他乌浓的发,他的侧脸在楚沅眼中染上一层浅薄的红,竟也不再苍白得可怕。
  彼时幔帐上方的那颗明珠坠落下来,砸在楚沅的额头上,她“嘶”的一声,却忽然看见扣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枚凤镯上连接着的纤细金链竟在刹那间变作了如丝线般的一缕流光。
  风吹开纱幔一角,她见他指间金光如簇涌来,那一刹她的身体不受控制,被金光裹挟着腾空而起。
  那些怪异的碎裂声在她耳畔模糊成了好多人的哭声。
  好像她在龙鳞山上听过的,那一道时男时女的声音咿咿呀呀唱过的枯涩曲调又被人用胡笳的声音在她耳边吹响。
  她眼中所见,皆是这雕梁之上的浓墨重彩。
  仿佛那些鲜活的颜色被抽丝剥茧,一缕缕地在她眼前旋转融合,将她的心神都彻底吸去。
  她在短暂的眩晕过后,身体再度不受控制地骤然下落。
  当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柔软的床上,倒也没觉得疼,就是眼睛被白炽灯的光刺得有些发胀,耳膜也还有些刺疼。
  她倏而挪开下意识挡在眼前的手臂,怔怔地偏头。
  那是她多熟悉的一扇窗,此刻外头雾蒙蒙一片,还有积雪堆在窗台,被她养死的多肉还依然放在那儿。
  是做梦吗?
  可她这一身殷红的衣裙,还有头上重重压着的发冠都在提醒她那一切到底有多么真实。
  忽然有一沓东西凭空乍现,就那么砸在她脸上。
  楚沅摸起一张来,就看到那是自己撕了笔记本的纸,又在“1”后面添了无数个“0”,临时烧给那个总在她梦里出现的夜阑王的“钱”。
  她还记得那天燃尽的火星子,可现在,她原本烧掉的每一张纸却砸了她一脸。
  楚沅呆呆地躺了半晌,才坐起身来。
  她这一坐,又好像坐在了什么硬东西上,屁股硌得疼,她伸手一掏,就摸出一颗浑圆莹亮的大珠子来。
  木制衣柜上镶嵌的长镜映照出她那一身殷红的衣裙,上头用金线绣着与她手腕上生长的魇生花的瓣痕一般无二的纹饰,而她的头发都被梳成了与古代仕女图中差不多的发髻,镶嵌着宝石珍珠的凤冠精致华美,金丝缧成的凤尾翎羽纤毫逼真,上头坠着金质的流苏垂下来,红色的宝石在流苏晃动间闪烁着动人的光晕。
  她捧着的那颗珠子散出来莹润的光,照得镜子里她那张粉痕斑驳的脸越发清晰。
  楚沅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半晌,她抬起裹了白布的手,用力地擦了一下唇上的红。
  绯红的色泽在她嘴角晕开,令她的脸此刻看起来更加狼狈滑稽。
  彼时遥远地宫深处。
  有人叩开沉重的殿门,迈着僵硬的步子,踩着满地的铜镜碎片,一步又一步地朝着殿内走来。
  殿中残存的光影照见那白发婆娑的老者,他脸颊仍是饱满光洁的,只是额头上的川字纹却很明显,眼窝稍深,眼皮已经有些松弛,嘴巴上下都蓄着花白的胡须。
  他的白发梳成规整的发髻,其间穿插着一枚青玉簪,他年纪虽已有些大了,可那腰背却还直挺挺的,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根宫绦,上头挂着一枚玉佩,他看着慈眉善目的,莫名更添些年岁沉淀后的文雅气。
  而此人行走之间,透露着一种难言的僵硬感,仿佛是许久不曾走过路的人,根本掌握不好平衡。
  当他抬首看见那龙榻上的年轻男人时,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便顿时红透,其中光影微动。
  还未走近,老者便像是已支撑不住似的,他双膝一屈,重重跪下。
  “老臣李绥真,拜见吾王!”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某种激动难言的情绪。
  而那榻上的年轻男人却冷眼看他,忽而轻抬起左手,殷红的衣袖褪至手肘,他手腕上锁着的那枚龙镯里有一颗幽蓝的珠子在转动着散出一缕时隐时现的流光,又在慢慢地化于无形。
  “李绥真,你做的?”他淡色的唇轻启,也许是经年未曾说过话,嗓音便透着一种颓靡的哑。
  李绥真闻言,他未敢抬首去看龙榻上的王,却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他当即俯身磕头,“吾王恕罪!”
  龙凤双镯是阿璧异族求亲时的大礼,其间连接的细链名为‘情丝’,一旦双镯扣紧,便注定魂灵相牵。
  “那姑娘既是打开王陵的钥匙,她便也该是能带回您生魂的有缘人……”
  “臣本不该妄动您母族旧物,可若臣不这么做,又如何能引您生魂复归体内,从此复生?”
  李绥真仍旧伏跪着,见龙榻上那位年轻的王并没有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意思,他便又大着胆子试探道,“只是,只是这‘情丝’一系,至少三年内是解不开的……再者女子的清誉是极重要的,她既是王的有缘人,又戴了这龙凤双镯,又如何做不得王后?”
  他大约是不知道如今已过了多少春秋年岁,还当那王座上的王仍是二十五岁的年纪,仿佛这一觉睡醒,也不过是须臾。
  他心里还盘算着,此前魏昭灵忙于朝政,又从来无心女色,不说未曾立后,便是在他身边常服侍的也多是宦官。
  而那姑娘模样生得讨喜,说不定王看她也顺眼。
  于是便命侍女蒹绿替她换了衣裙,梳理了头发,只是她那头卷毛实在是不大好梳,李绥真都看见蒹绿给她梳掉了一小撮的断发。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想起来那姑娘,便小心翼翼地抬头往龙榻上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那姑娘的身影,于是他“咦”了一声:
  “王后呢?”
  第9章 陶俑声声碎 王后娘娘来了。
  楚沅回来时,天才刚亮。
  彼时涂月满和聂初文都还没起床,楚沅将那足有四五层的红色嫁衣脱下来,塞进了衣柜最底下。
  取发冠的时候勾得她头发断掉了好些根,她五官皱成一团,硬生生地将发冠取了下来,又将盘起的发髻放下来。
  她揉了揉头皮,沾了满手的刨花水的味道,那是一种树木的清香味。
  因为双手不便,她只能去浴室里随便冲了个澡,出来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头发吹干梳顺。
  楚沅看着镜子里那张终于干净的脸片刻,又去看自己手腕上的凤镯。
  无论她用什么方法,那镯子都扣得很紧,她根本没有办法将其取下。
  而在镯子下半露出的那道伤口仍旧没有愈合,她看见了细微的金色从伤口里蔓延出来,就好像印在她手腕上的那两片魇生花花瓣的根茎已经在伤口里顺着骨肉慢慢地蔓延,缠绕住她的每一寸血脉。
  一夜之间,她从千里之外的新阳,到了一座幽冷神秘的宫殿,现在却又忽然回到了春城,就在她自己的房间。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不自禁地浮出那个男人的面容。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冷得吓人。
  收拾好一切,再给自己的手上了药,裹了纱布,楚沅就出门去给涂月满和聂初文买早餐。
  因为他们早就有给楚沅大门钥匙,而昨天楚沅又给他们打电话说了今天就回,所以他们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只是看楚沅一双手都受伤了,他们也难免多追问几句,她就说是昨天跟程佳意出去玩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
  冬□□服厚,衣袖长,她将凤镯藏在衣袖里,也没被他们发现。
  也许是连续很久都没有睡好觉,而昨天又经历了那么多诡异可怕的事情,这夜楚沅睡得特别沉,一夜过去,她竟然没有做梦。
  今天已经是周一,楚沅一早按照惯例出去跑步,她跑得比平时还要久一些,像是要拼了命地把某些记忆赶出自己的脑子。
  跑回家的路上给涂月满和聂初文带了早餐,然后自己也没顾得上吃什么东西,上了洗了澡换好校服,外头再穿一件羽绒服,背上书包就跟他们老两口打了个招呼,直接往门外跑了。
  她几乎是踩着铃声到的教室,里头已经坐了不少同学了,在她从教室门走进来时,仍有好多人有意无意地在看她。
  “她手怎么了?怎么都包着纱布啊?”程佳意听见身后的女同学在跟别人说话,她刚整理好书包抬头,正好看见楚沅从她身旁的过道走过。
  她看见了楚沅包裹着纱布的一双手。
  “别是打架了吧?”她旁边传来另一位女同学刻意压低了些的声音。
  “她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稀奇吧……”有人撇嘴。
  程佳意听得到周围人的小声谈论,她静默地看楚沅的背影,她又忍不住想,楚沅走过去的时候,听到那些话了吗?
  “别说了。”程佳意手指收紧,回头和那几个女生说了句。
  她后桌的女生一愣,又伸长脖子凑近她,“程佳意,你认识她对吧?那天你妈妈在教室外面说的话是真的吗?我是说,楚沅她真的杀人了吗?诶你知不知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佳意打断,“不认识。”
  她平常是那么温柔清淡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抿紧嘴唇,冷了脸。
  程佳意回过头,不再跟她们讲话。
  她没有再去看楚沅,只是怔怔地盯着桌面在看,也不管身后的几个女生是在用多疑惑的眼光在看她。
  从那天起,班里几乎就没有一个人跟楚沅说过一句话。
  就连之前还能跟她说上两句的张琦慧,现在也不往她面前凑了。
  整个一班的人都像是在刻意忽略楚沅这个人,却又总是在不经意的,注意她任何的举动。
  楚沅倒也没什么所谓。
  也许是因为昨晚睡得好,所以她今天是上课的时候精神就很好,见惯她睡觉的老师竟也抽空看她一眼,却又很快收回。
  可是因为脑子里仍旧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楚沅根本静不下心,人也恍恍惚惚的。
  下午放学后,楚沅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也没去赶公交,打算慢慢走回去。
  春城的地势并不平坦,所以有很多桥,也有很多长长的阶梯。
  楚沅从天桥上走下去,在人行道旁看到了个摆卦摊的老头。
  他穿着很旧的灰袄,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缩成一团守在卦摊前头,鼻子冻得红红的,显然是在那儿待了挺久了。
  她原本已经走出好几步去了,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去看他那简陋的摊子上摆着的黄符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