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我直接送您回家?”
  “好。”
  车尾灯亮起。带着一点排放管外迅速冷凝的雾气,车开了出去,涌进北城熙攘来往的车流里。
  她们身后路边。
  一辆黑色轿车从日上中天就停在这儿了,到此时夜幕四合,车流来往,独它分毫未动过。
  驾驶座上戴着细框眼镜的男人微侧回头。
  “唐总,林小姐离开了。”
  “……”
  寂然半晌。
  淹没在黑暗里的后排传来一截梦游似的低声:“我前几天看了一遍《西游记》。”
  话题转得突兀。
  成汤集团和副总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唐疯子的风格一如外号,从来不可捉摸。如果说唯一接得住的,那大概只有他们副总特助,程仞了。
  程仞也没懂这一句,但不妨碍他听下去。
  唐亦慢慢撑起身,靠着椅背,他侧过眸子,没情绪地望着车窗外的灯火如幕。
  声音也低哑,凉冰冰的。
  “看完以后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只猴子。”
  “然后呢。”
  唐亦仰进座椅里,阖眼:“然后我发现,这世上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可原来观音最狠心。”
  “他给你上紧箍咒了?”
  “不,她不给我。”
  “嗯?”
  “我怎么求她,她都不给我。”
  “……”
  程仞失语。
  唐亦笑起来,像欢愉又痛苦。
  笑着笑着,他抬起手,慢慢扣住了眼。
  再抑不住那两字颤栗,如透骨——
  “青鸦。”
  第5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
  乌云蔽日,暴雨倾城。
  琳琅古镇里人烟稀稀,一栋栋低矮的房屋矗立在雨中,像静默的武士。屋檐下水流成注,通往镇里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被雨水沥出幽暗的青。
  正对着镇子入口的石桥,与整个古镇格格不入的现代风格黑色轿车停在桥外的一头。
  车内,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上,背影像被窗外的雨晕开。
  懊恼的声音模糊传回来。
  “这里信号不好……”
  “等很久了,我还要回去确定芳景小姐后天的演出戏服呢,你快些联系镇上那边……”
  “小小姐?她当然在车里,就在我——青鸦?外面还下着雨呢,你要去哪儿??”
  “……”
  后座的车门不知何时被一只白弱细瘦的手推开了,十岁出头的女孩撑着伞安静地下车,走进雨中。
  古镇不比大城市,石板路间的缝隙里都是藏纳的淤泥,被雨水一冲,再溅起,把女孩一双雪白的鞋子点上斑驳不一的痕迹。
  林青鸦却好像没注意。
  她用细白的手握着伞,一步一步跨过石桥。古镇掩在雨幕后的一切在她眼前渐渐清晰。
  她终于看清楚了——
  石桥旁那座井篷子下,被按进涨到井口的水里的,果真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
  几个作恶的男孩在旁边笑。
  “他怎么不还手了,今天这么听话啊?”
  “还抱着那破盒子干嘛,你外婆都烧成灰啦,抱着不撒手她也回不来了哈哈哈……”
  “杂种,呸!我看以后还有谁能护着你!”
  “淹死他!”
  “爽不爽?啊?”
  “我妈说了,他和他妈都晦气,不能让他在镇上待!他外婆就是被他和他妈气死的!”
  “……”
  远比这盛夏的暴雨来得更凶烈也更冰冷的“童言”里,孩子死死抱着手里的盒子,被不知道第多少次按进水里,然后松出。每一次他都狼狈地趴在井边,在笑声中撕心裂肺地咳。
  那些孩子玩得起劲,轮流往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按他,边笑边骂,直到闹累了,才在镇内不知谁家传回来的一声吆喝里哄然散去。
  只剩那个孩子闭着眼靠在井边,满身狼狈,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雨里,林青鸦静默地走下石桥的最后一节。踩上土地那一瞬,泥浆涌上,给雪白的鞋袜抹上污浊。
  她没低头,走过去。
  井篷子还有些漏雨。
  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低垂着头,黑色的发湿透了,微打着卷儿贴在额角。他皮肤苍白,像不见天日的那种,也没一丝血色。
  林青鸦停下许久,他才很轻很慢地动了动。
  沾着水滴的细密眼睫掀起来,露出一双乌黑、近冰冷的眼瞳。
  他长了一张很薄的唇,轻轻一抿就是凌厉又讥讽的弧度,少年人的声音被水呛得低哑,拿路边的丧家野狗似的眼神望她。
  “看什么?”
  “……”
  他冷冰冰地笑起来,扫过她那一身连着雪白兜帽的观音长帔,落回兜帽下女孩干净的脸上。
  声音哑得颤栗,却仍笑着——
  “哦,你也想上来爽一下?”
  “……”
  林青鸦依旧没说话。
  她只是在那孩子冰冷又阴沉的目光下走近了。到最近处,她慢慢蹲下去,没有在乎雪白的长帔尾摆没入潮湿污脏的泥水里。
  林青鸦拿出一条戏用的刺绣手绢,递向他。
  少年没接,微微勾翘的眼尾扬起来望她。美则美矣,可惜眼神凶恶,像只路边随时要扑上来撕咬开她颈子的野犬。
  林青鸦垂下眼,手跟着落下去——
  手帕被女孩细白的、仿佛一折就断的手指,按在那个被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的木盒上。
  在少年僵住的眼神里,她把那个溅上雨水污泥的骨灰盒,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雪白帕子上,开出一两朵灰色的花。
  “林青鸦。”
  “——”
  林青鸦手指一僵。
  认知被陡然抽离这具十二岁的身体,她清晰地想起:至少在这里,这个孩子还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不等林青鸦再抬头去看那个孩子,黑暗笼罩下来。
  在意识的最后一点清醒里,某个低哑的、笑得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记忆的角落追出来——
  【你杀了我吧,青鸦。】
  “叮铃铃!”
  “——”
  林青鸦蓦然惊醒。
  卧房昏暗。
  只有窗帘的缝隙处透着几丝光亮,盈盈地落在地板上。
  座机的电话铃声还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林青鸦侧身接起,听话筒里传出对方焦急的声音。
  “林小姐,您母亲今早的情绪状态不太好,能麻烦您过来一趟吗?”
  “……好。”
  凌晨五点多,北城的路上也正空旷。林青鸦只能用住处的座机电话,拎了睡梦里的白思思出来。
  白·苦力工·思思打着呵欠,开车送林青鸦去了北城城郊一家疗养院里。
  林青鸦独自上到顶楼最东边那间单人病房,她进去时,林芳景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屋里的灯暗着,只开了门旁的一盏,女人侧背对着房门,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轮椅里,腿上盖着条刺绣花毯,安安静静地眺着窗外。
  天边太阳将起未起,天际线被拉出一段圆弧的白,一线艳丽的红压在云下,金色跃跃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