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节 祖父
  杨天鸿顿时哭笑不得,阴郁的心情瞬间粉碎,他颇为愠怒地抬头看着姐姐,低声道:“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奇怪,当年父亲和太爷爷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广平候府对你我姐弟不闻不问,平日里也不见有人上门。”
  杨秋容收起脸上的调笑表情,认真起来:“你真的不知道?”
  杨天鸿神情依然阴郁:“此前,我一直被杨连升困在府里。五年前,跟随师父去了鸣凤山。现在虽然回来,却对家中事务一无所知。”
  杨秋容了然地点点头,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用闪烁不定的眼眸看着远处,眼角露出一丝讥讽:“个中原因,还不是为了徐氏那个女人。”
  杨天鸿很是惊讶:“徐氏?”
  杨秋容点点头:“当日我在山上,收到过一封父亲的亲笔信。那个时候,母亲还尚未生你。对于娶了徐氏这件事,父亲一直觉得很愧疚,他在信中一再解释,之所以娶徐氏过门,一是因为糊涂,一是不得已而为之。”
  杨天鸿微微皱起眉头,没有言语,耐心等待着姐姐后面的话。
  “对于漂亮的女子,男人大多没有什么抗拒能力。我们的父亲虽然威名显赫,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可他毕竟是个男人。父亲当年驻守边关,军中严令不能携带家眷。偶然的机会,徐氏跟随徐家商队从边关过往。按照父亲信中所说,当日徐家商队在城中设宴款待他,席间,徐氏为父亲斟酒。她的长相,算得上是颇有姿色。母亲常年不在父亲身边,加上当时喝了很多酒,父亲就这样稀里糊涂上了徐氏的床。等到清醒过来,虽然懊恼,却也怪不了别人。”
  “若只是一时间头脑发热,倒也罢了。问题关键在于,当时父亲看上了徐家的钱财。”
  杨天鸿再次感到震惊:“钱财?这,这怎么可能?”
  杨秋容露出一个极其妩媚的微笑,目光随即转向广平候府中的雕梁画栋,连声冷笑:“为什么不可能?天下间,不是每个贵族都有丰厚的身家。我杨氏族人虽然世袭广平候之爵,族中却没有什么财力。小弟你如今统领玄火军,对于军中弊端,也算深有了解。当时,父亲的处境就是如此。边关破旧,边军老弱不堪,朝廷划拨的军饷粮草每次都被克扣。父亲不愿意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只能拿出自己的俸禄填补一二。问题是,多达数十万的大军,区区一个人的俸禄,又能填补几何?”
  “徐家乃是豪商大贾,徐氏人也生得不错。父亲思来想去,决定将错就错,娶徐氏为平妻,顺便可以借用徐家的钱财,为国家效力。”
  听到这里,杨天鸿足足沉默了近一分钟,才摇着头,发出一声长叹。
  身为玄火军主将,他的确能够明白父亲当时的无奈。是人就得吃饭,边军将军多达几十万,朝廷军饷每每都在“漂没”二字之下消失大半。剩余的部分,不要说是整顿武备,就连官兵士卒平日温饱都成问题。很幸运,大楚国还有父亲这种有良知的将军,否则,边关早就被戎狄攻破。
  果然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杨秋容的神情也有些严肃,继续道:“父亲和徐氏的婚事,乃是徐家在边关一手操办完成。等到父亲得胜回朝,族中和母亲才得以知晓。母亲那边,父亲好言好语不断安抚,母亲性子温婉,也没有吵闹开来。只不过,祖父对这桩婚事极力否定,完全不予认同。甚至就连父亲带着徐氏上门奉茶,祖父也丝毫不给面子。正是为了这件事情,父亲和祖父才闹得不欢而散。从此,杨家脱离了广平候府。后来,母亲上门找到祖父苦苦劝说,事情才稍有转机,关系也略有缓和。不过,祖父仍然不愿意再见父亲,过年的时候发放请柬,名录上也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再后来,杨连升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把持杨府,天知道他瞒着你做了多少事情,弄得祖父和祖母对你渐渐淡了心思,再不过问。”
  说着,杨秋容叹了口气:“小弟,不要以为祖父和父亲之间的争执是小事。祖父向来不喜欢徐氏,也严禁徐氏上门。父亲为此甚至闹到要与祖父断绝关系的地步。后来杨连升封锁杨府内部消息,对祖父派上门探望你的人也恶语相向。后来我才知道,祖父认为外院就是一个烂摊子,徐氏既然进了杨家,就应该拿出钱财维持外院一切开支。对此,祖父不闻不问,自然也就不知道你在其中遭受的委屈。总之,这些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若是追根寻源,还是要落在咱们父亲的身上。”
  沉默了很久,杨天鸿认真地问:“姐姐,对于广平候府和杨族中人,你是什么态度?”
  杨秋容思考片刻,平静地回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没必要继续牵扯到我们身上。不管怎么样,太老爷和太夫人毕竟是我们血缘至亲。至于族中的其他人,往来与否,全凭咱们自己的感觉,还有心情。至于那边那几个小时候欺负过你的家伙……哼哼……”
  说着,杨秋容运气灵能,从旁边花坛上硬生生抠下一块青砖,屏气凝神,狠狠捏成了粉末。
  ……
  掌灯时分,广平候府不再喧闹,数百名有资格进入大厅的族人排列整齐,先是祭祖,然后按照各家长幼顺序,拜见族长和夫人。
  广平候杨荣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由于身为武将,以及常年修炼的缘故,自然而然会散发出一股威严。
  太夫人甘氏身穿华贵的淡金色礼服。虽然握着拐杖,双手却很有力气。她频频笑着,对上前跪拜的每个人都笑语问答,不时从旁边银盘里拿起事先准备的红包,递给年龄幼小的儿孙。
  杨天鸿和杨秋容出现在大厅里的时候,顿时引起一片窃窃私语。
  很大程度上,这种惊讶来源于杨秋容的美貌。身上的裘袄虽是普通皮子,却巧妙衬托出她的优雅,以及绝妙至极的身材。修长雪白的脖颈与明媚皓齿之间,不断流转着令人迷醉的妩媚。
  跪拜的程序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祖母甘氏已经离开座椅,颤巍巍的抱住杨氏姐弟,一边一个,紧紧搂在怀里。
  “乖孙子,乖乖孙女,想死奶奶了。”
  杨天鸿身高超过一米九,被甘氏就这样搂着,多少有些不习惯。然而,他很喜欢这种感受。因为,祖母甘氏是真诚的,话语和动作毫不虚假。看得出来,她是真正发自内心喜欢这两个孩子,尤其是头一次见面的杨天鸿。
  这个时代,终究还是男尊女卑。甘氏照例给了杨秋容一个红包,却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翡翠项链,直接挂在了杨天鸿脖子上。双手丝毫不肯松开孙子的胳膊,嘴里一个劲地连声说着:“从你生下来,奶奶就没见过你。有些事情,奶奶虽然知道,却没办法帮你。现在好了,你终于长大了。奶奶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个先拿着,收好,不准给别人。”
  杨天鸿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视线也有些模糊。
  十六岁,除了姐姐,他还是头一次感受到来自亲人的关怀。虽然只是口头上的只言片语,然而甘氏的热情和喜欢,却是再真实不过。
  也只是到了现在,杨天鸿才多少明白姐姐说过的那句话————太老爷和太夫人,毕竟是我们的血脉至亲。
  杨家的确不是豪富。杨天鸿看到姐姐手里的红包,估摸着,那里面最多也就只能装下二两银子。当然,给小孩子的压岁钱,肯定不能是普通碎银。像广平候这样的大族,都是把银两铸成形状特殊的银稞。可是就价值而言,也只是相同重量的银子。
  甘氏的这挂翡翠项链的确价值不菲。杨天鸿已经看到很多族人眼中释放出羡慕、嫉妒的目光。就连坐在上首的祖父杨荣,显然也对老妻的突然做派有些不满,连连咳嗽了好几声,甘氏才很不情愿回到了座位上。只是双手依然紧紧抓住杨氏姐弟,丝毫不愿意松开。
  家宴,祖母甘氏依然安排杨氏姐弟坐在自己身边,那种亲密和关怀,让杨天鸿在感动之余也多少有些不适应。一顿饭吃下来,菜肴味道好坏他早已忘记,满脑子里都是奶奶甘氏的笑容,以及那些十六年来第一次听到的声音。
  “来,多吃点,你父亲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你和你父亲长得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你父亲真的很倔啊!还好,你这方面跟他不一样。有空的时候,多回来看看奶奶。若是想吃什么,就告诉奶奶,吩咐下面的人给你做。”
  相比之下,祖父杨荣就显得寡言少语。也许,是为了在族人面前保持族长威严。或者,是身为长者应有的身份。看到甘氏对杨氏姐弟的溺爱,杨荣颇有些无奈,却碍于身份和场合不好发作,只能保持沉默。
  直到很久以后,杨天鸿才明白,奶奶甘氏把自己和姐姐紧紧拉在身边的做法,其实是一种保护。
  父亲当年与祖父闹得很凶,全族上下都知道杨荣有一个不听话的逆子。现在,逆子的儿子上门过年,旁人当然会用有色眼镜看待这对姐弟。何况,从某种程度上说,当年骠骑将军杨靖已经从杨族分了出去。虽然族谱上仍然记着杨靖和杨氏姐弟的名字,但是从现实层面来看,与族中关系已经很淡。
  长久以来,族中有些人一直垂涎于杨靖留下的家产。认为那些宅院府邸都是属于杨族,理所应当由族中统一分配。
  至于培训族中子弟的外院,也不再是杨族祖先最初时候的模样。虽然每月都有锻体丹下发,可是身在其中的杨族子弟却一年比一年少。毕竟,这个世界崇文鄙武,只有那些在文士一途上毫无希望的族人,才会进入外院修习武功。说句不好听的,杨族的外院,相当于废物集中营。
  总之,这里面的因素非常复杂,绝非一两句话可以讲清。
  那串翡翠项链很是贵重,若是以市价计算,至少值得纹银三千两。嵌在银链上的翡翠玉块表面光滑,显然是甘氏喜爱之物,常年用手摩挲所致。
  想到这里,杨天鸿心念一动,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被特殊封印的小木盒,悄悄递到了奶奶甘氏手中。
  凝玉果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高阶灵果。即便是在不入药的情况下直接服用,仍然有着大补延寿之功效。前来广平候府的路上,杨天鸿就准备好两颗三百年份的凝玉果,在木盒表面加上特殊封印,以防灵气逸散。之所以这样,只是防备万一。他并没有主动拿出礼物的意思,而是想要看看,第一次上门过年,从未见面的太老爷和太夫人,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自己?
  杨天鸿说话的声音很低,只有甘氏一个人能听见:“奶奶,这是孙儿我孝敬您的。千万不要推辞,也不要当着众人拿出来。今日虽然不是生辰,孙儿还是要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甘氏很惊讶,下意识的想要打开木盒,却被杨天鸿紧紧按住双手,一时间无法松动,只得作罢。
  家宴结束后,祖父杨荣把杨氏姐弟单独叫到了书房。
  杨荣面容深沉,望着杨氏姐弟的目光很是复杂。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这个祖父。当年,你们父亲与族中闹翻,虽说本意是好的,可你们的父亲行事过激,也从不考虑后果。但是,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杨荣轻轻敲打着椅子扶手,用不可置疑的语调慢慢地说:“我不喜欢徐氏,也从未承认过徐氏的儿媳身份。不管你们如何尊敬自己的父亲,也不管你们是否要按照他的遗愿行事,总之,只要我在一天,徐氏就永远不可能录入广平候族谱,永远都是个外人。”
  顿了顿,杨荣目光落在杨天鸿身上,神情变得温和了些:“当年,把你放在杨家外院,其实是我的主意。我们杨家世代都是武将,那杨连升不过是区区一介书生。你父亲已经从亲族里分了出去,我自然不可能过问其中事务。你虽然年幼,身上却流着杨家人的血。挨打、受骂、欺负……所有这些事情,每个男人都要经历。冠冕堂皇的大话,我不想多说。我只想告诉你:只有从小撕咬争斗的野兽,长大以后才能成为猛虎雄狮。若不然,永远只是诺诺无为的废物!”
  一股热流从杨天鸿心底涌出。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本能地叫了一声:“爷爷,我……”
  “先不要叫我爷爷!你最好把我要说的话全部听完,然后再下结论。”
  杨荣挥了挥手,制止了杨天鸿,继续道:“因为你父亲的事情,你奶奶没少跟我吵架。说真的,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希望你和你姐姐都没生下来过,或者干脆就是死在外面。这样,烦心扰脑的事情也就少了很多。杨连升的所作所为其实我很清楚。他想杀了你,然后谋夺毅勇候之爵位。当时我就想过,若是你死了,你父亲一脉,也就与亲族这边彻底断了联系。若是你能够从杨连升手上活下来,也就表明你属可造之材。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你居然破釜沉舟,主动向陛下辞爵,还得到归元宗仙师亲睐,就此收入门下。”
  杨天鸿和杨秋容面面相觑,脸上全是震惊,甚至,还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怒意。
  “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并不是为了想要你们谅解。”
  杨荣从椅子上站起,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挺胸抬头,神情傲然地注视着窗外夜空,淡淡地说:“大楚立朝以来,杨家就已经存在。整个家族想要维持下去,权力、财富缺一不可。然而关键问题,还是在于必须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人物在其中主持。我原本以为,你父亲会是那个人,结果徐氏一事证明,我看错了人选。用养蛊的法子培养未来族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你还活着,而且凭自己的力量获封宣武将军。就目前来看,勉强还算合格。不过,还是差了一些。”
  杨荣的身形很是高大,如同一座背对着杨家姐弟的巨山:“天下各国,从来都是以文驭武。纯粹的武人,在朝堂上无法得到更多。无论如何,你们都必须拥有文人身份,然后才能争取其它。我杨家是士族,只有被我认可过的族人,才有资格进国子监。过完年,你们就去国子监上课。记住,不管你们是朝廷武将还是修士,必须入监修学。”
  从祖父书房出来,杨天鸿和杨秋容沉默不语,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惊涛骇浪。
  表面上的冷漠,竟然隐藏着如此之深的心机。不过,这也表明,祖父对自己不是毫无待见,而是必须站在家族高度上考虑问题,对每个家族成员做到绝对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