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世花卿
  她遥望着从前院的金碧辉煌中走出来的一对相互扶持的璧人, 他们是那样的般配, 从回廊踏上小径只有两步台阶, 男人却紧张得好像如临万丈深渊,用自己坚实有力的臂膀小心呵护着怀中的女人。
  路过的侍人看到这一幕, 统统得弯腰避到两旁,恭敬得唤他们至为登对的身份——“殿下!”“驸马!”好像嫌她梦醒得不够彻底似的,那声音也带着一丝酒醒后黄汤的苦味。
  一旁的暮云栽似乎有点尴尬:“驸马用不着这么紧张,徐太医说殿下身子才三个月, 行动和常人无异。”
  男人却丝毫不理会她话里替他解围的意思,执意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不肯轻易离开那粉衣女子半步,并以半个主人公的姿态交代园中诸人,“以后这些容易摔跤的地方一定要有专人守着, 殿下有了身子, 不比以往,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暮云栽无法再强迫自己多说,内心深处为这个霸道又不识趣的男人悲哀。对他的过度殷勤,连个厌烦的嘴角都懒得扯,大概就是皇太女对这场交易所能给出的最大回应。
  通过这场交易, 东宫和涂家的联姻更牢不可破, 没有人再想着能单独对付其中的任何一个,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本万利的买卖, 没有理由不去做。
  突然, 她的脸僵住了。难以置信得望着园中天降似的人, 好半天才揉眼确信自己没有做梦。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某句话,必像利刃一样刺穿了她的心口。所以,她才用一双浸透了绝望、哀凄的眼睛,隔空凌视着她们,冷冷得笑。
  她大概是心碎了。
  只有心碎的人,才有那样一双冰刀一样想要杀人的眼睛。
  暮云栽错愕的转顾李靖梣,见她毫无生气的脸上,翻涌出一轮心惊胆战的惊恐。就在一瞬间,花卿忽然转身朝那一排披甲执锐的侍卫疾速奔去,目光紧紧盯着他们腰间的刀,身形决绝如死士。是那位先前被她评价为“不靠谱”的包管家,提前察觉到她的“作死”意图,在她成为侍卫们刀下之鬼前,一招饿虎扑食先将她扑倒在地。压着她拼力反抗的身子,在她耳边恶狠狠得低语:“不管你想杀人还是想自杀,都不要连累老娘,不然所有人都会被你害死!”
  花卿一怔,像失了所有力气,抓着她后颈的手,缓缓得放了下来,垂死一般得落在地上。目中两簇爆裂的火焰也像被凌空浇灭了一样,只剩死灰一般的余烬。包管家看得心底一凉,险些忘了当前的处境。直到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她才发挥发挥巧舌如簧、随机应变的本事,轻松得将这起可能招致灭顶之灾的刺杀未遂演变成了一起由侍女癫痫病发作引起的意外。
  皇太女好心过来查看“病人”的伤势,突然被“癫痫”侍女一把推开,险些跌倒在地。那位脸色不善的驸马爷登时暴怒,用像树皮一样干硬的手掌钳起“病人”,绞着她的脖颈,劈面就是极迅速的两掌,打得所有人都懵了。“病人”的脸当场肿了起来,龇裂的目中满是滔天的怒火,手上的骨节也攥得啪啪作响,但是触到旁边包管家发抖的嘴唇,她的所有不甘和愤怒突然像软化的蜡烛一样,垂死般得熄灭下来,不再有一丝反抗。驸马爷嫌恶得将人弃之于地,冲包管家怒斥道:“哪里来的乡野粗妇,明知该侍女有疾,还敢带进宫来,冲撞了皇储殿下和小皇孙,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的!”
  包管家简直要气懵了,嘴唇发抖,无法发出一言。突然,又是“啪!”得一声极迅速的耳光,比方才更响,也更用力,落在了驸马爷的错愕的脸上,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撤手回来的李靖梣双眼发红,横眉冷目得瞪着涂驸马,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厉声道:“我请来的客人也是你能打的?!马上从东宫滚出去!”
  涂云开脸上蔓延出火辣辣的疼,但这些都抵不过被皇太女当众掌掴带给他的羞辱。他看着李靖梣,表情先由瞬间的错愕,渐渐狰狞。云种挡在中间防备他反扑。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说:“李靖梣,你欺人太甚,不要后悔!”
  皇太女甚至理会也未曾理会,走到被打得晕头撞向的花卿面前,手捧着她肿起来的脸颊,像被烫着了似的,眼中倏忽间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
  “我那里还有消肿的化瘀膏,花姐姐,你等一下我马上去拿来。”云栽也想掉眼泪,记忆中,花卿从未受过这份欺侮,她本来可以还手的,为什么不还手啊?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包管家,这会子反倒受宠若惊了,忙说:“不用不用,不用劳烦殿下和姑娘担心,我带她回去擦些药就好了。”
  李靖梣忽然冷道:“云栽,包管家受惊不小,你先带她到迎晖楼歇息,你跟我来。”拉起还浑浑噩噩的花卿,将她带进了自己所住的独院。
  “你是傻子吗,他打你你为什么不反抗?!”劈面的质问并未让那空洞的双眼回神,她像失魂似的,一个人沉默坐在那里,自己拿鸡蛋和冰敷脸。
  “你是怕连累谁?今天就算你杀了他,我也有法子保你和那个姓包的女人周全,你怕他作甚!”李靖梣气她不知道保护自己,也气自己没有第一时间上去保护她,丝毫没有顾及到自己出口的话给那人带来了怎样的震动。她滚在脸上的冰化成了水,一滴一滴得从指缝里流过,连着心口处也湿成了一片大泽。
  李靖梣大抵是想到了她沉闷的因由,态度软化下来,声音也放缓了许多: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可以作出解释。”
  她仍旧不言,失神得看着窗外那株枝干细瘦的梨树。李靖梣快要被心里的痛淹没,拿手去抹脸上成行的泪,“你是这辈子不准备同我说话了是吗?”
  “殿下,谭太傅来了,他听说了您掌掴驸马的消息,好像很生气。”
  “知道了!你让他在书房稍等,我马上过去!”她用力抵了抵鼻子,尽力掩饰自己的不耐烦。目光偏转的过程中,也瞧见了窗外的那株枝干虽细瘦但已初长成的梨枝,心中的冷敛登时化成了一汪柔软,结在胸口酸酸的疼。
  她有些羞涩,像是被撞破了多年的秘密,又好像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的心事讲给心上人听。声音浅浅的,缓缓的,道不尽的温柔:
  “这是那年用你给我摘的第一颗梨的种子种的,两年了只存活了这一棵,今年开了好些花,花瓣很小,很香,很漂亮。只是,结果,还要等好些年。”
  花卿转回目光,定定得望着她。思绪一下飞回了两年前,她辞别师父下山,心中抱定即便是飞蛾扑火,也要奋不顾身得和她相恋的打算。将那颗曾被她格外眷顾过的梨子小心翼翼得采摘下来,放在盘子里托到她的面前,说:“你只要吃了这颗梨,我就跟你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后悔。”
  那原本只是她当时一个投机取巧的小心思,不料会被她放在了心里,小心呵护着长成了树。她记得那颗梨的味道很酸,这棵树将来结的果子,想必也是酸的吧?
  李靖梣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抬手去抚她眼角溢出的湿润,“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解释。”
  虽然云种已经严令当日在场所有人闭紧嘴巴,但是皇太女为了一个癫痫病人当众掌掴涂驸马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现在京城人人都在看东宫和涂家的笑话。涂家虽然明着没有说什么,但私底下的怨气不小。尤其是涂夫人,老早就对这门入赘似的婚姻不满,见儿子肿着一张脸回府,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来,当场劝儿子合离:“天底下就没有妻子敢打丈夫的理儿,东宫欺人太甚,分明就不拿你当丈夫,那你还去倒贴干什么!干脆合离算了,我倒要看看她东宫没了咱们涂家还能横行到几时?”
  对于涂夫人的怒气,东宫虽理亏倒并不是很担心,如今有孩子做纽带,东宫和涂家的联盟轻易不会动摇。但这件事到底影响了驸马的名声,如何帮助殿下和驸马修复关系才是眼前的当务之急。
  李靖梣去了驸马府尚未归来,云栽留在了宫里陪伴花卿。她去传了趟膳,回来时见她一个人搬着把竹椅坐在梨树下,仰面看着枝头上零星的几片绿叶出神,眼睛是意料中的空洞又茫然。这是这些天云栽在她脸上最常见到的神情。但这并不是最令她担忧的。
  她曾路过房门口偶然听见过她和包管家的一段对话,那时包管家过来探望她,对那天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花卿歉意得冲她笑笑,“对不起,那天差点连累你也惹上杀身之祸。”
  包管家真名叫晏回,虽然小事上经常闹笑话,但是一遇上大事从来不糊涂,她很严肃得说:“没事的,我也是受掌柜的所托。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好你,我还以为掌柜的大惊小怪,没想到是料事如神。”
  花卿诧异得掀了掀眼皮,“原来,她,也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包管家并不明白其中的很多因由,出于好奇,就用肩膀撞了撞她,“喂,咱们也算共过患难,算生死之交了,方便告诉我,你那天到底想做什么吗?想要杀人还是自杀?你想杀的人是在园中吗?”
  花卿没有回答,像是累极,疲倦得闭上了眼睛。云栽听得心悸,总觉得她的疲倦源于心中藏满了心事。如今又见她在梨树下发怔,那种空荡荡的神情,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好像随时会消失在视野中。
  云栽自此加强了警惕。但是有天晚上,她一时疏忽打了个盹儿,她便真的消失了。那时李靖梣还没有回来,云栽彻底着慌了,四处带人去找。她有预感如果这次找不到,殿下或许会永远失去那个人。
  万幸,她在第三条街口看到了那个仍驻足的身影,她的目光向着东宫方向延长,分明还带着深深的眷恋,但是她为什么要走呢?
  云栽几乎把自己当成了锁,扑上去紧紧锁住那个人,哭道:“花姐姐,你不要离开殿下,她真的没有负你,她只是需要一个孩子,她……”
  “算我负她吧,”不待她说完,花卿就打断了她,哽咽了一下,“哪怕换个人都好,但是涂云开,我没办法接受!”说着强硬得拆开了她的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有一句话烦你转告殿下,也算了结我跟她这两年的孽缘。”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此生情已断,再见即仇敌!”
  云栽呆立当场,看着那形单影只的绝色女子,在月色的牵引中决绝远去,被她那最后一句话打到措手不及。这是她此生和花卿的最后一次见面,或者说,最后一次见到她以花卿的样子出现。即便是在很多年后,她在大牢中对着那破衣囚服的人再次唤出“花卿”的名字,再次看到她流着泪光展露花卿一样凄婉清丽的笑,但是她始终知道,曾经那个甘心为一个人舍弃万千浮华,一心一意困守孤园的遗世花卿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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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透一下,怀孕是假的!是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