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5)
  说完,他转头又对孟婉之命令道:调头,回去!
  孟婉之花容失色,晏弈口中涩涩更是如含黄连,两人还想再劝,却都给晏垂虹制止,便也说不得什么,只是一路神色阴郁,多是烦闷。晁晨随同,在驿站前分别,与晏家家主连声致谢。
  回到孟寨时,双鲤迎面撞见他这副落汤鸡的模样,脸都白了,赶紧东奔西走去找衣服。晁晨却逮着她不放,询问公羊月行踪。
  有事说事。公羊月从竹楼顶上探出头来,一脸嫌弃。寨子自低洼处缘山而建,主楼居于高位,视野最好。大清早点人头有缺,他便早早守在上头,晁晨一回来便瞧得个清清楚楚,只是近了,才发现人衣冠不整,眼圈跟个烟锅底一般,不由啧啧称奇:哟,大半夜不睡觉,你这鬼样子,昨晚偷人去了?
  双鲤就地捡了块卵石,往他脑门上砸:晁哥哥淋了一夜的雨,你少说两句。
  他淋雨关我什么事。公羊月嘟囔一句,调头下了屋顶。
  双鲤正跳脚,劝晁晨莫往心里去,又说那混蛋就这嘴碎,习惯便好。正絮叨不止,当头罩下一匹蓝黑相见的干布,将好把晁晨裹了进去。
  晁晨一把揪下混着草木清芬的布,定睛一瞧,只见那红影在屋上飞来跃去,远处还有一位妇人领着几个姑娘,操着竹竿子,从东坝头追到西坝头,拿百濮话咒骂,大意不过:兔崽子,把扎染的新布还回来!
  动静大了,白星回和崔叹凤从屋子里走出来,实在摸不着头脑:这又是闹哪一出?
  你把这还回去。晁晨就着手臂把黑布卷折好,交到双鲤手上,随后自己抄近路,把公羊月堵了个正着。
  看他头发上雨水滴涟,公羊月不大客气:闪开。
  晁晨没让,反倒一步上前,捉着公羊月手腕,强硬地拉人就走。双鲤归还失物,正跟姑娘家赔好话,听见骚动猛回头,差点没脚滑摔个狗吃屎:我的个乖乖,晁哥哥这是换魂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晁晨把公羊月拉进了自个儿房间,啪嗒一声,重重阖上竹门。随后,不等人开口,低头搬开竹几,摆上棋桌,又解下包袱抖出棋子,分拣到两只竹篓中:从现在开始,你得跟我下棋。
  公羊月一脚踩在黑白子上,倾身将手背靠着晁晨的前额:下棋?你昏头了吧?说着,不耐烦地将棋子踹开。
  霎时,晶莹如玉的棋子摔满整个屋子。
  听见响动,伸手正要推门的崔叹凤被白星回从后架住,双鲤竖起大拇指,而后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几人将耳朵贴在门上。
  对,下棋。晁晨一边伏地把棋子拢聚,一边将他与晏垂虹的约定简要交代,想来多半会以棋考量,胜负说是在天,其实也在人为。我记得有这么个说法,说晏垂虹早年酷爱与人斗三番,三局两胜,花样皆不同,既不知出何题,便得周全应对。公羊月,不论是让子还是盲下,我都能上,但有一种棋,却是不行。
  什么?
  双人棋。
  公羊月一脸狐疑,两指顺势夹来一子:不至于吧,晏垂虹大可直接拒绝,何必为难你这晚生后辈?
  不是为难,晁晨手一僵,神情很是凝重,晏夫人在世时,两人曾共对敌手,从无败绩,红颜消殒后,他却是三十来年再未与人下过双人棋,但我隐有所感,这一次只怕会再现双人局。
  这跟他夫人有何关系?你跟他说了什么?
  啊?想到早间的话,晁晨两颊酡红,颇有些窘迫,促声打断他的话:这你就别管了,总之不能留有隐患。
  公羊月抱臂坐下来:那为何是我?
  晁晨数了数人:崔大夫不会下棋,余下的几个你瞧谁是精于此道的人?何况人家约见的是我俩,你必得出面,别急着撇干净,我提前问过双鲤,她说你会一点。
  公羊月反复摩挲掌心的棋子,忽地抬手一甩,卡在门缝中。
  双鲤面门扑了一层灰,呛咳两声,忙捂着嘴,瞬间憋成了个斗鸡眼,在身后几人的拖拽之下,迅速撤离。
  白子落地,竹门豁开一条缝,对窗的风铎打着旋叮咚响。晁晨起身去关门,想着今日微风,怎吹了开。正纳闷,脚下硌得慌,挪足一看,便指着地对公羊月说:别乱扔,我跟孟族长借的,少一颗都不行。对了,会一点是多少?
  晁晨落座,转念一想,棋力难评定,一张嘴说不清,便抓了一把子放在盘面上,叫公羊月猜先,并改口道:下一局就知道了。
  公羊月却是没猜单双,而是挑出两颗黑子,一颗放在正心,一颗放在边角,随后笑道:我知道这叫天元,这叫星位,算吗?
  你没骗我?
  见公羊月摇头,一脸无辜,晁晨只想一巴掌呼在自个儿脸上:公羊月,你比臭棋篓子还可怕!
  公羊月哈哈大笑,晁晨则像是遭受沉痛打击一般,耷拉着脑袋死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恢复元气,一拳定音:那只有一个办法。
  作弊!
  什么?作弊?真是晁哥哥说的?双鲤追着乔岷问,却再掏不出新鲜玩意,只能拿着狗尾巴吆五喝六,快快快,下一个,下一个猜拳输的是谁?
  崔叹凤被推了出来,温柔的眉眼裹成一团:偷听被发现不好吧?
  白星回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串炮仗,说道:你要是被发现了,我就在屋后点燃,来个声东击西。低头一瞧,他还穿着高齿木屐,这玩意儿踩在竹楼上,不是摆明告诉人我来了,赶紧招呼把鞋脱了,顺手给他推了一肘子。
  屋子里紧张气氛不比外头少,晁晨嘴皮子快翻,话如拨珠,劈头盖脸下来:所谓双人棋,便是二人对二人。同伴间一人轮流一手,落棋不语,不得相互交流,不得指明意图,更不得评论代下。
  所以我不仅得懂你的意思,还得猜你的心思?公羊月分外嫌弃。
  晁晨已退一万步来讲:你不要添乱就好,看着我。说着,与他两两相对,右手轻飘飘落在桌沿上,叩了一下,看起来只是落子后不经意的行为,点的食指,意为小飞,中指,则为大飞,无名指代表挡,小指则为爬。
  抹鼻是尖;揉眼左为顶,右为并;左支颐为长,右支颐为立,咳一声为跳,咳两声为夹公羊月,先来实战一遍,我先摆一道死活题,晁晨迅速码起子,白子若要活气,往哪儿走?
  公羊月懒洋洋抓了一子,随手扔。
  自找死路,再来。
  晁晨把棋子塞回他手上:你看我,看看我啊!
  公羊月不耐烦地随手一落。
  三番五次后,再好的脾气性格也被磨成了炮仗,以至于晁晨脑门血冲,干脆去抓公羊月的手:左耳是关,不是夹,这样,像这样,打二还一,就能杀出一条血路。
  一缕湿哒哒的乌发被风拂在公羊月鼻尖,荡得他如同醉在天水之间,心里反反复复似有猫抓,他不自觉向前倾身凑去。
  棋盘正上方,两人鼻息相交,面对面只差额靠额脸贴脸,饶是如此,却不过饮鸩止渴,隔靴搔痒,公羊月没忍住,曲卷手指这么一勾。
  晁晨一口气说下来,浑然不觉,自然而然向后跌坐,扯着鬓角好一阵刺痛,低头一瞧才发现,公羊月那厮充耳不闻,竟是在把玩他头发,不由生出些怒意:你做甚?好啊,敢情救的是无关紧要之人!你不想活了,成全你不是更好。
  被逮个正着,眼下着实有些尴尬,可公羊月又不想落面子解释,干脆反其道而行,扯了一把。晁晨嘶了口气,从竹席上跳起来,他果断放手,表情挑衅,把人重重一推,连带着棋桌也掀了:不下了,记不住!
  晁晨晾在原地,倒成了自己的不是。
  公羊月起初想透口气,手指刚碰到门,转念又跑去推窗。
  没料到他横来一手,最先动作的乔岷往草坡里一扑,却没捞着惊翻的瓦罐酒盅,噗呲砸了个脆响。公羊月隔着山头一声滚远点,吓得白星回当场要把炮仗扔他脸上。双鲤打了个哆嗦,赶紧卷带着美酒冷盘糕粑,退到两座竹楼外。
  晁晨嘴唇翕张,想开口,却又不愿贴他冷脸,只沉默地扶正小棋桌,手拿着棋篓子,一颗一颗捡拾。公羊月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最后呼啦拍上窗,转身回来把人从地上拽起:重来。说着,自己还动上手收拾。
  晁晨愣怔,差点手滑,把装好的半盒又打翻。
  好在公羊月给接住了,顺手搁在脚边,左右手开工,迅速将方才的死活题给复原,一步不差的记忆,便是晁晨也忍不住艳羡。
  公羊月把棋子交到他手上:真以为晏垂虹是睁眼瞎,你都快耍成个猴子了,他要还看不出来,那俩眼珠子也不必要。打从一开始你便错了,投机取巧只是走投无路的辅助,知己知彼才是关键,我连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又如何配合?你起码得告诉我,你偏好以攻为守,还是以守为攻,性子谨慎还是胆大,有些什么习惯你是真把我当木头不当活人啊?
  公羊月有无被当根朽木没人晓得,但眼下晁晨三缄其口,才像根木头。见他久不还口,不耐烦的红衣剑客直接略过他的想法,爽利地敲定:从现在开始,你试着了解我,我试着了解你。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甜的一章
  注:作弊可耻,请勿模仿。
  第053章
  相互了解?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可这样的话,这么自然便被说了出来。晁晨抬眸,两眼微睁, 深深凝视着他, 而后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好。
  公羊月笑了一声, 语带吃味: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下棋。
  晁晨偷看一眼,心中狂跳了两下, 轻咳三声, 随后挺起胸膛跟声道:我说的,也是下棋, 谁稀罕了解你。
  那说吧。
  说什么?
  公羊月眯着眼:什么都行。几时开始下棋?为何要学棋?跟谁学的?有无崇拜的名家?偏好什么样的布局?
  这态势不对, 乍一听,谁在教谁?
  晁晨目瞪口呆, 不禁问:真的只是下棋?随即坐下来, 想了想, 一边摆棋,一边闲谈:十三岁那年, 我第一次识棋, 次年与人首场对弈, 连中盘投子都不会, 大势已去,还咬牙下到收官, 结果输得惨不忍睹。
  一十四?那可是有些晚。公羊月听得认真, 在棋盘上随手放下一子,做活真眼。
  晁晨忆苦, 起初没察觉,等恍然这一着甚妙后, 心中如被针刺,不由自嘲起来:是啊,别人三岁启智便手谈,如何能补得来光阴?即便我逢人请教,天天对局,甚至无人时自己与自己下,仍是不够。你知道么,一开始,其实我连够不够都看不到,身边不乏阿谀奉承,只以为自己超然拔群,便设一局珍珑妄言天下,最后呵
  最后自然是挫败而归。
  江左的世家大族,集数代的底蕴,便当真是资质平庸,也能硬生生堆出个才子,更别说本就卧虎藏龙的几大豪门,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凭什么能超越?
  公羊月怅然叹息:不是因为喜欢吗?
  或许曾有一点,又或许,一点也没有。那些压在心里的话,过去未对人言,谁能想到第一个倾听者,竟然会是不死不休的公羊月。晁晨耸耸肩,回首虽满是对过去的厌弃,但口气却渐渐轻松了几分,其实那阵子,不止棋,还学了好些东西,以至于两耳不闻窗外,匆匆寒暑,倒真似王质烂柯。
  没了?
  看公羊月支着下巴好整以暇,晁晨把棋子重重一落,忽生了个主意:你把这一局解出来,我便再说说。
  那说说你都败给过谁,有机会瞻仰一番。
  晁晨瞪眼。
  公羊月讪讪笑道:你听错了,是叫你说说他们的棋路,说不准能给你补一补弱项。你若攻,我便替你追落;你若守,便紧气做活。
  晁晨撞翻了盏中黑茶:公羊月,你真的不会下棋?
  你猜?公羊月跷脚,避开竹席上弯曲流水,笑弯了双眼,不是说过么,会一点,就一点。
  你耍我?
  谦谦君子,自诩端正的晁先生终于忍不住,挥起拳头。
  寅时二刻,崔叹凤坐在高崖边倾杯,长风吹起袖袍,月照下整个人如琉璃一般通透,他揭开幕离向后一抛,几经翻转,砸在白星回的脸上。后者挠痒,翻了个身,这时,乔岷面无表情从他身上跨过,拿枯枝把草坡上醉醺醺的双鲤戳醒:回去,睡。
  竹楼里的灯烛还亮着,双鲤揉搓双眼,难以置信:他们真的就这么下棋下了一夜?
  乔岷没吭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麻绳,向她走去。
  双鲤不知他又生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忙举起手:我自己走。说着三步并作两,快速下坡,还趁机绕到楼前,多探两眼,叫了声我的个乖乖,心想真是怪事,下盘棋水火不容的两人就能和平共处。
  一大一小二人一走,白星回身上罩下块毯子,只瞧黑影一晃,崔叹凤身边多了个人并肩。
  白衣大夫把酒罐子递上前:孟族长,要来一口吗?
  一夜过去。
  早晨鸡叫,撑在桌上小憩的公羊月骤然惊醒,叫上晁晨换衣出发,风崖上彻夜未眠的两人,目送人走入曦光。
  到了晏垂虹的年纪,没什么瞌睡,二人赶到驿站时,人已吃过早食,棋都行完一局。来时晁晨还担心像这样的老正派,见到公羊月不是针尖对麦芒,便是嗤之以鼻,但晏家这家主,显然和他想得不一样,微笑致意,统共便只问了一句你便是公羊月。
  似乎从顾在我开始,每一个见着公羊月的人,都会有此一问,但他们年岁多不小,也不该是会听信江湖上恶鬼面,三头六臂传言的娃娃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