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第164节
  梁峰怎会不知此战的意义?微微颔首,他开口问道:“屯兵、州兵现在各有多少?”
  “屯兵接近四万,州兵两万,还有两万上党郡兵。共八万人马。”段钦答得飞快。
  屯兵的暴增,还是屯田令起到的作用。不过有一小半刚刚结束操练,还未上过战场,不宜投入重要战役。州兵则隶属于令狐盛一系朝廷将领,防守有余,对敌还有些欠缺。最核心,当属上党郡兵。这些都是奕延、张和、孙焦等人带出来的精锐,可以看成是梁府部曲的外延,完全效忠于梁峰本人,战斗力极强。
  “调郡兵入乐平国,令狐况、田堙各率一万州兵,一万屯兵协防。剩下兵马,固守上党、太原两地,防备匈奴偷袭。”梁峰下令道。
  对战幽州还不够,同样要提防身后的匈奴汉国偷袭。不过上党城防系统已经经过两年加固,早就不是谁来都能攻破的了。
  这可是四万可战强兵,王浚会派出多少人马,攻打并州呢?
  梁峰微微握紧了拳头:“此战许胜不许败。也是时候,试试并州兵锋了!”
  一方厉兵秣马,一方磨刀霍霍。就像巨大的磨盘,沿着太行山脉搅动起来。半个月后,八万兵马进驻常山郡,越过了狭窄的井陉,进入了并州境内。
  所有陉道,都有出入两口。王浚夺了常山国,自然占据了井陉入口,不过出口应当还在并州军手中。
  这次领军的督护王昌,本以为要在陉道之中大战一场,甚至提前做好了重重准备。谁料竟然没有遇到半个敌兵。
  “看来并州是怕了我军兵威啊。”立马陉道隘口,他捻须道。
  这次攻打并州,都督可是倾尽了全力。非但派出了蓟城大半兵马,还从冀州抽调了三万精骑。如此多的兵马,加上范阳的民夫役力,对外称号称十万大军都是保守数字。当年只是一半兵力,就扫平了邺城,踏破了长安,区区一个乐平国,又算得上什么?
  “传令下去,先攻上艾!段世子,此次怕是要你部作为前锋了。”王昌对身边穿着明亮铠甲的鲜卑汉子笑道。
  段疾陆眷乃是王浚那个便宜女婿段务物尘的儿子,也是鲜卑军中一员猛将。这次鲜卑铁骑就是由他和弟弟段文鸯共同率领。可见王浚对于并州之役的重视。
  看着面前不算高大的城墙,段疾陆眷颔首:“督护放心,此城不过巴掌大小,攻下易如反掌。”
  其实段疾陆眷没怎么把并州放在眼里。当初邺城如同纸糊一般,一日即破。之后的长安,也不过是三五日功夫就能拿下。鲜卑兵马纵横晋国,还未曾遇到敌手。之前攻打代郡不克,让他深以为耻是,也见识了拓跋部的狠辣战力。由此推断,当初并州击溃白部鲜卑,打退匈奴汉国,说不得也有鲜卑人从旁相助的结果。这样一支兵马,又能比寻常晋军强上多少呢?
  而放弃井陉,更是明证。在鲜卑大军面前,他们连最好守的陉道都不守了,简直胆气尽丧!
  不过就算心有轻视,段疾陆眷也未曾在用兵上马虎半分。还是等大军全数出了陉道,扎营休整之后,方才命爱将段末柸点起两万人,向上艾进发。
  上艾乃是井陉旁的城池,就如上党壶关一样,可以当做兵寨使用。然而出乎意料,这座城池并非大门紧闭,城墙下,竟然扎着一座兵营。这些并州兵怎么不像旁人一样,龟缩在城中防守?摆阵城下,难道是想同他们野战比拼吗?
  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笑意,段末柸一挥手,冷声道:“列阵,给我击溃那座兵营!”
  第263章 朔风扬
  上艾城池不大, 不论是攻是守, 都排不开阵势, 两万人马根本不可能一拥而上。鲜卑骑士个个精善弓马,对付这样的城下守军,哪会没有办法。很快, 骑兵分成了数支纵列,两千骑一队,向着兵营袭去。
  这兵营依城而建,人数不过五千。前面还设有鹿角、拒马和陷马坑,阵势无甚新奇。应是想利用城头弓弩进行协防, 减少攻城战的压力。不过段末柸老于阵仗, 清楚这点人马根本无需硬攻, 只要冲锋攒射,一轮紧接一轮, 趁对方阵脚一乱, 立刻就能长驱直入。
  骑兵作战, 攻打步卒营盘, 还有什么花样?又要防备城头箭弩即可。不过若是攻破了营寨,两边人马搅在一处,敌我不分,头顶的守军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五千兵,怎能经得住两万大军的车轮战?不过是费些时间罢了!
  数千马蹄践踏在坚硬的泥土之上,连大地都震颤了起来。黑压压的骑兵阵列,宛若展翅的鸿雁,带着优雅又致命的弧度,席卷而来。骑士大半弯弓在手,还有几十人伏在马背之上,准备在弓箭掩护下拔除营前障碍。这是鲜卑勇士无数代锤炼而成的战法,区区步卒,还挡住不他们!
  第一层鹿角和拒马就在眼前,之后则是反射着锐芒的长长槍尖。骑士们放缓马速,准备进入射程后就停马攒射,这时,箭羽的破空声响了起来!
  林立的盾阵和槍阵之后,飞出了羽箭!密密麻麻,带着尖啸和死亡的气息,扑向骑兵阵列!
  怎么可能?!两军相距足有八十余步,明明还没到射程之内!那些举弓的鲜卑骑兵面色大变,想要闪躲。可是箭矢的速度何其迅猛,哪能躲过?就像被急雨扫过的麦田,一排骑士摔落马下。
  这是强弓,还是强弩?未等分辨,另一波箭雨再次袭来。带队的鲜卑骑将毫不犹豫,带队后撤。一队人马本就不多,又有胯下战马,撤退的速度迅捷万分,阵前只留下了百来具尸体。
  “是弩阵!”远处,段末柸脸上笑意彻底抹了个干净。只看两拨箭雨数量,这阵中的弩手就不下两千!
  区区五千兵,一半都是弩手?就算是天子亲卫,也拿不出这样的手笔吧?!
  这要怎么打?鲜卑兵士是善射不假,但是马弓五十步的射程,根本挨不到对方的边。只要弩矢充足,并州兵就立于不败之地!
  “派盾手上去,破开拒马!”段末柸下令道。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拆掉拒马,让骑兵尽快靠近敌方大营,并且展开对射。再怎么说,这群并州兵只能固守城下,而骑兵的移动速度,能够保证最大限度避开敌人的攻击。而且趁此机会,也能探明敌军弩手的数量和最远射程,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命令飞快传到了阵前,五百骑士下马,举起了半人高的马盾,冲了上去。弩矢一般要平射才能发挥最大威力,盾牌足以抵消大部分攻击。只要搬开拒马,两军就能正面交战,比一味挨打要强太多了。
  可是当这群人靠近拒马,准备拆除这道防线时,敌阵中又响起了弓弦声。背后有人惊叫出声:“是强弓!”
  确实是强弓,还是至少两石的硬弓,否则怎么可能射到阵中?!带着盾牌无法防御的抛射弧线,箭雨由上而下,再次席卷而来。就算穿了盔甲,依旧有箭矢戳入了肩头、颈背,不少人痛呼出声,更有人不由自主举起了盾,想要挡住从天而降的箭雨。这时,阵前的槍兵动了。长长的,足以抵御战马的马槍用力刺出,攻向敌人失去防护的胸腹。
  其实没人把这些槍兵放在眼里,既然有拒马,有弩阵,何必冒着危险出列攻击?万一阵列溃散,这众多安排岂不白费?
  可是他们偏偏动了,动的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没有弓箭掩护,这群失了马匹的骑兵,又怎能抵得过身经百战的步卒?
  “撤!快撤!”段末柸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已经迟了。这五百兵士真正逃回阵中的,只有几十人。短短两次进攻,就折了五六百人,任是兵马再多,也经不起这样的损耗!
  这阵局,分明是想一点点蚕食他的兵力!段末柸现在终于弄懂得了对方的用意。游骑或是车轮战,根本无法攻克这道屏障,想要拔除此营,唯有大兵压境!前有步卒举盾抵挡箭矢,后有骑兵跟随掩护,直到两军交锋,开始肉搏。
  这战术,全然压制了骑兵的优势,只是他们以为鲜卑人只会用骑兵吗?
  段末柸咬紧了牙关:“命两队下马,举盾相抗!”
  他也是打过攻城战的,更熟知攻城战的打法。现在,就把这营盘当做城池的一部分好了。
  随着命令,四千兵士转为步卒,左右跟着同等数量的骑兵,齐齐向那狭小的营盘攻去!
  城头之上,一名校官高声叫道:“将军,敌军结阵了!”
  “传令,备砲。”孙焦提高了音量,大声下令道。
  随着这声令下,身后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只见城内的墙垛边,垒起了两座土台,每座足有两丈高,四五丈宽,简直就像两座高耸的土山。每个土台平整的台面上,都并排摆放着三架巨大的霹雳砲,是最新制式的砲车,足能抛出千斤的重物!
  没人会把砲车摆在城内。城头狭窄,城墙高耸,加之砲车投石的距离和高度未必精准,一个不小心,砸到自己人头上可如何是好?不过这些林林总总,根本难不倒孙焦手下那些砲兵。这两个土台,加之后面更高的望楼,构成了一道旁人看不到的攻击阵线。一个足能改变战局的崭新打法!
  孙焦眯起了双眼。自从入了梁府部曲,已经过去四年。当年他只是一个猎户的儿子,而现在,他麾下霹雳营早已更改建制,独立成军。九千战兵,两千辅兵,那个羡慕队长之位,现在算得上什么?
  而今日,镇守上艾,打响两州第一战的功勋,落在了自家头上。这一重重,一样样设置,都出自参谋营精心谋划,也是他这一军展露头角的时刻!
  弓弩并不像勇锐、虎狼那些人想的一样,只是辅助之术。没看到主公对于弓弩和砲车的重视吗?现在哪一城不堆满箭矢、弩机,唯有射程极大,可以分段攻击的弓弩箭阵,才是轻骑的唯一克星!当然,还有他身后的砲阵……
  一杆大旗在头顶猎猎作响,上面绘着只独脚苍身的猛兽。出水则风雨,其光如日月,壮如蛮牛,其名曰夔。以此为旗,军号“霹雳”!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了,城下军营开始变阵,像是受惊一般,收缩聚拢。最前排的兵士举起了大盾,似乎想要掩住阵型。
  “他们怕了!进攻!速速挪开拒马!”鲜卑阵中,校尉们高声叫道,催促着兵士前行。
  马上就要到了!马上就能攻入敌阵……突然,一声长长锐响划破天空。
  那声音,像是雷霆呼啸,亦像山崩星陨。带着可怕的尖啸,一枚巨大的铁球,落入了鲜卑阵中!
  世间用霹雳砲,多选山石,不拘形状,只要分量足够即可。然而这枚砲弹,用得是混铁,漆黑如墨,光滑无棱。狠狠砸在地上,竟然又弹将起来,向着另一个方向冲去!
  一枚铁球何止千斤!宛若闯入人群中的凶兽,它横冲直撞,只要擦着碰着,不论是人是马,尽数筋断骨折!带着一串蜿蜒的污血残尸,那铁球直直撞出了一百多步,方才缓缓停下。前后左后,再无一人!
  这是什么?!还未等被吓蒙了的鲜卑骑兵缓过神来,第二颗,第三颗铁球也跃出了高大的城墙,直扑人群之中。一连六枚砲弹,无一落空,尽数砸入密集的军阵中,一时间马嘶人喊,惨声震天!根本不用鸣金,阵线立时溃败!
  这……这究竟是什么?段末柸的身体抖了起来,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砲车?从城中发射的霹雳砲?怎么可能!!
  什么砲车,能越过城墙,打出四五百步之远?城下还有你们的兵营呢,难道不怕误伤吗?!还有那砲弹,威力为何如此之大?砲车不是用来攻城的吗?怎么守城也能用上?
  脑子一片混沌,身旁亲兵已经叫了起来:“将军!将军快快收拢溃兵!”
  是,是了。要收拢溃兵!撤,撤军!
  “你说什么?!上艾守军用砲车攻击你们?”听到爱将禀报,段疾陆眷差点没跳将起来!
  哪有这样的打法?这还是攻城吗?一战折损三千兵,这根本就不是个乌龟壳,而是刺球,碰不得摸不得!
  “若是分散进军呢?砲弹再怎么厉害,只要躲开就行吧?”一旁王昌也急急问道。
  “散开阵型的话,有兵营阻挡,绕不过去。他们,他们还开城换防过一次,根本不惧我军兵威。”段末柸面色灰白,低声答道。
  段末柸不是没想过,重新换回车轮战,哪怕废点功夫,只要能拖垮敌人就行。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对方竟然干净利落的完成了一次换防。大开城门,从后排到前排,不足一刻钟功夫,全数替上新兵。本来就是用弩,累不到哪里,还有同等人数的预备兵力,这仗要怎么打?等到对方用光箭矢和砲弹吗?
  谁知道上艾城中,究竟藏了多少战备!
  没法打了。不论是段疾陆眷还是王昌,心中都清楚明白。这样的坚城,绝不是十天半月能打下来的,若是对方意志坚定,围城一年都未必能克。可是绕过上艾,也不妥啊!这城位于井陉出口,万一对方出兵,截断他们的粮草后路,前军岂不成了无根之萍?
  怎么办?
  段疾陆眷最终开口:“督护,当留两万人守护粮道!”
  这是最好的法子了,留下足够的兵力,同时也围城,困住上艾守军。城中可是有至少一万守军,若是不留下两万兵,谁也没把握守住粮道!
  可是他们一共才带了八万人马,今天一战,就折了三千多,又要分兵两万守陉道。剩下的兵力,还够打下乐平吗?
  之前轻视早已烟消云散。区区上艾就如此可怕,下来的乐平县、沾县呢?更远的上党、晋阳呢?并州何时变得如此可怕?
  王昌铁青着脸,沉声道:“分兵!剩余的兵马不能停下,要尽快深入并州。我就不信,处处都能有这等防御之力!城池以外,不还有村落田庄吗?该打就打,该扫就扫!要逼并州兵出城,与我军正面较量!”
  王昌深知,没有什么人能同鲜卑骑兵野外交战。现在敌人最大的优势就是城池,离开城池,他们的兵力未必够用!都督派他来攻打并州,总不能这么狼狈而返!
  看着残破不堪,被彻底打掉了士气的前锋军,段疾陆眷心中也燃起了怒火。并州之战,才刚刚开始,谁胜谁负,还难讲的很呢!
  当晚,幽州兵马分成了两路,一路镇守上艾,另一路,纵马向乐平国腹地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问段氏鲜卑,呃,人家当然都姓段啊(喂名字似乎是音译,所以有好多写法,这边就按晋书来吧
  第264章 三线
  “上艾守住了, 敌军开始分兵!”当军情飞传到刺史府时, 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第一战的目标, 算是达成了。幽州兵马过多,绝不能任其深入。首先要在陉道口砍上一刀,促其分兵才行。有了后路的顾虑, 前军没法打的太过自如,这才能达成诱敌深入,又不至于失去主动的效果。
  梁峰的表情却没有轻松多少:“命令张和严阵以待,务必把敌军拖在乐平国!”
  上艾的胜利,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冷兵器时代, 克制骑兵的最有效手段, 从来都是弩阵。汉时是如此打的, 唐时也是。到了宋朝,更是把寨堡弓弩作战发挥到了极致。这就意味着大批量的后勤补给和压倒性的军工体系。说直白点, 就是综合国力的比拼。
  在没有同等规模的骑兵之前, 并州兵想要抵御幽州铁骑, 只能靠这样的打法。上艾和霹雳营, 正是一次颇为极端的尝试。只是弩弓配置和霹雳砲升级,就不知花了多少本钱。那个大铁球,也是几次尝试之后,方才做出的改良。
  现在的工业水准,无论如何也造不出火炮。但是任何远程武器的根本原理,都是想办法提供动能,发射弹丸。按照这个思路,改良投石机才是最简单的方法。而新型霹雳砲投入实践已经超过两年,荷载、射程和抛射角度的精确化,都有了长足发展,才让后世的阵地炮战有了可能。
  上艾会胜,不足为奇。重要的是胜利之后的下一步安排。
  寨堡模式是抵御骑兵的法宝,这点没错,但是有个同样致命的问题。这种打法是属于防御性的,根本无法制造有效杀伤。而骑兵的机动力太强,步兵野外作战始终是处于被动的,一旦对方放弃攻城,就到了真正麻烦的时候。
  想分胜负,终归还是要靠大集团作战,在正面战场击垮敌人。张和、令狐况和刚刚升任将军的田堙都是不错的将才,但是领导这种规模的战斗,终究欠了些能力。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把敌军拖在乐平,让王浚不得不增兵,加强后军力量。当比重达到一定程度时,由奕延切入腹心,一击致胜。
  不过这样的作战计划,对于并州而言,还是存在一定威胁性的。一旦哪个环节出了岔子,这场仗的损耗就会成为一个惊人的数字。太原的安定,也会受到严重威胁。
  不知冀州情况如何了。只盼着王浚能够认识到并州的威胁性,继续从冀州抽掉兵力。也只有这样,才能放松对于奕延的钳制,让他的兵马发挥最大优势。
  这一仗,还有的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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