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55节
  她说着,穿了衣服下榻,也走到了书案边。
  两个人各挑一灯,不知不觉就过了寅时。
  杨婉记完将才宋云轻讲的那一段故事记完,自己又重新默读了一遍。
  要说,这一段故事有多残忍,其实比起后来诏狱的洗刷,勾chang酷刑,到也不算什么,但它之所以没有被记载下来,有可能是泥腿子出身的祖皇帝觉得吴善的无礼,是打心眼看不上他,让他有失脸面。这个行为实在有些幼稚偏激,就连宋云轻也会觉得,这个祖皇帝太过小心眼。
  杨婉撑着下巴靠在灯下,越想越觉得觉得历史里这些和上位者的私人情绪,或者个人性格沾边的事件,有太大的偶然性,有些好像不是可以用一以贯之的历史规律去解释的。
  “对了,云轻……”
  她回头,刚想再问得细一点,却发现宋云轻已经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杨婉无奈地摇了摇头,替她披了一件斗篷,收好笔记,吹灯躺回了被中。
  她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笔记中的随笔记录了下来,并没有过多地深思。
  然而除夕宫宴上却发生了一件事,让宋云轻无意间讲述的这个故事,变成了一个颇有些预见性的谶文。
  ——
  除夕这一日,内阁放了大闲,但杨伦还是一大早入了会极门。
  昨夜的雪下得特别大,宫道上的扫雪声甚至有些刺耳,杨伦摁着自己的耳廓走进值房,脱下外面的斗篷,叫人端水进来渥手。但是隔了好一会儿,门上才传来声音。
  杨伦已经摆好了墨纸,头也没抬地抱怨了一句:“你们也消闲去了吗,来得这么慢。”
  说着直起身一边挽袖一边朝门口走,抬头见稀疏的雪影前,端水而立的竟然是邓瑛。
  “怎么是你?”
  邓瑛放下水盆,转身合上门。
  “不是很烫了,杨大人将就一下。”
  杨伦看了一眼邓瑛,放下袖口道:“你端来的我不想碰。”
  邓瑛没多说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递到杨伦手中。
  “你看一下。”
  杨伦扫了一眼,直斥道:“放肆,到了司礼监的折子你也敢偷出来!”
  说完一把夺过邓瑛手上的奏折,“我这就让何怡贤过来看看。”
  邓瑛看着杨伦扬在手中的折子,平声道:“私盗奏本是死罪。”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杨伦,“大人连一个申辩的机会都不肯给奴婢吗?”
  杨伦扫了一眼奏本,发现是御史黄然写的。
  “你是什么意思?”
  邓瑛道:“奏请立定太子的奏折,陛下一连驳了二十道,黄然的这一本我私压了下来,杨大人,您一定要去见一见黄大人,此时不能学直臣硬谏,会遭祸端的。”
  杨伦把奏本往案上一拍,“你让我说什么,为了明年开春,在江南推行清田,内阁已经弹压了大部分官员,不要在此时辩论立储,但黄然这个人,是文华殿讲官,早已视殿下为君。如今陛下对蒋氏百般抬举,他怎么可能不替殿下鸣不平。”
  邓瑛道:“道理无错,但总得有惧怕吧。”
  杨伦笑了一声,“你当他是你吗?当年张展春的案子上,他就没有怕过,在午门外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如今是为了他自己的学生,你让我怎么说?让他也学你们,眼看着陛下态度变了,就跟着改向,这等猪狗不如行径……”
  他心里原本因为宁妃和易琅的遭遇心里有气,但为了明年南方的新政又不得不压抑,这会儿被邓瑛的一番话逼出了火,冲着他好一顿发泄,说到最后言语失了限,他自己也愣住了。
  邓瑛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受了这一番话,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向一边,轻轻地咳了两声。
  见杨伦止了声,这才平声道:“杨大人不用在意,这些话比起东林人士的话,已经仁慈很多了。”
  他说完,看向杨伦拍在案上的奏本,“这本奏折回到黄御史手中,如果他不肯谅解我,向司礼监揭发,那我同样是死罪。我并不像东林人说的那样,踩着桐嘉书院的白骨去谋取前途,事实上,我根本没有什么前途,我把我的性命交到你们手上,别的我不求,我只求你们对我仁慈一些,不要拿了我性命,还辜负它。”
  杨伦听完这番话,有些错愕。
  邓瑛呼出一口气,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你和白首辅,应该还不知道,张洛上个月命人在黄然的宅外设了暗桩,他饮酒后斥骂陛下的醉语,已经拽在了几个千户手里。”
  “什么?”
  杨伦脑中一炸。
  “那为什么还没有拿人。”
  邓瑛道:“黄然是世家出身,家底殷实,我让东厂的厂卫拿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去他家逼要财物,北镇抚司的人看到了,也跟着走了这条发财道,所以暂时没有拿人。”
  杨伦捏紧了手,“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邓瑛抬起头,“我既为钦差监察北镇抚司,自然有我自己的眼睛。”
  杨伦切齿:“鹰犬行径……”
  邓瑛侧过身,“大人怎么责备我都可以,我如今对你……”
  他说着,喉咙微微有些发热,“什么怨恨都不敢有。”
  杨伦背脊一冷, “你什么意思?”
  邓瑛没有出声,杨伦的声音却越来越冷,“你对婉儿怎么了!”
  邓瑛闭着眼睛,“我……”
  话还没说完,杨伦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喝道:“你不要妄想你还有名声可贪,即便你救了黄然,我也不可能原谅你,你以为你这样活着,就可以和我的妹妹在一起吗?我告诉过你,不准羞辱她,否则我不会放过你,你为什么不肯听!”
  他说完,抄起案上的折子一把掷到邓瑛脸上。
  “这本折子你拿回去,我不会把它交给黄然,就算交给黄然,他也一定会向司礼监揭发你,你最好不要找死。”
  邓瑛迎上杨伦的目光,“你必须劝住黄然,他一旦下诏狱,何怡贤会想尽一切办法,迁罪到你身上!你若获罪,白首辅,宁妃,小殿下,还有杨婉,该怎么办?”
  第49章 冬聆桑声(二)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
  杨伦松开邓瑛,返身走到窗边的阴影下。
  被他掷下的奏本还躺在条桌下面,此时看起来,有些碍眼。
  他第一次在内阁值房发这么大的火,这通火针对的人很多。
  一根筋儿的御史。
  不管政治清明,只顾势力制衡的皇帝。
  还有无孔不入的北镇抚司。
  但是最后承受这通火的却只有邓瑛一个人。
  他真实地把邓瑛当成了一个没有任何势力支持,而又低他一等的人,他在无意识之间确信,即使这通邪火烧到他身上,他也会谦卑地忍着,不会给当前的局势带来任何不好的影响。
  交游数年,什么关联都被那一刀割断了,但他对邓瑛的信任还在,只不过变成了他肆意羞辱邓瑛的底气。杨伦对此暗自心惊,脏腑乱搅,却无法对着这个身着宫服的人表达半分。
  他扶着额,顺势抹去一把正月里逼出来的热汗,低声道:
  “我去找黄然。”
  他说完一把捞起地上的折子,本想不再对他说什么,走到门前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转过身,“你为什么不肯从此与我们割袍断义,好生做内廷的人。”
  邓瑛低头摁着脸上的肿处,“你们割断就是,我不想割断。”
  杨伦摇头惨笑了一声,“人活的是骨气,你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没有人会接受你,你做得越多,朝廷对你的猜忌就越多,好比今日,你为了拖住北镇抚司,利用东厂向黄家勒索钱财,京城里的官员对你,只会口诛笔伐,根本没人知道你是为了救他!”
  邓瑛松开手,“你是觉得,我还在妄图一个清流的名声吗?”
  “不然你求的是什么?”
  杨伦就着手里的奏折,反手指向身后悬挂的那一副白焕的字,“你自己看看,这里是内阁的值房,是天下文心化家国大义之所……”
  “是。”
  邓瑛打断他,淡淡地接道:“我辱没此地,冒然踏足,必遭唾骂。”
  杨伦喉咙一颤,咽部忽然痛如针刺。
  “我都明白。”
  邓瑛朝他走近一步。“我甚至知道,你内心的矛盾是什么,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对我看开些。”
  “看开?我怎看不开?”
  邓瑛抬头,“在你们眼中,去年和我一道在南海子里待刑,最后绝食而死的两个人,是同门之荣,而苟且活下来的我,是同门之耻,既然是苟活,就应该彻彻底底放下,好生做一个奴婢,这样你看见我的时候,才不会这么矛盾。”
  杨伦没有说话,这是他内心的挣扎,从邓瑛的口中说出来,竟然有一阵冷泉过石般的寒冽感。
  “我没有做到。”
  邓瑛的声音坦然温和,“我以现在的身份与你私交,的确辱没了你,你可以斥我,但不要断了我前面的路。我知道我自己以后是什么下场,在那一天之前,我想戴罪活着。”
  杨伦呼出一口浊热的气,低头看向邓瑛,声音有些凝滞。“你这样能活下去吗?”
  邓瑛抬头看了杨伦一眼,撩袍屈膝,向杨伦行了一叩礼。
  杨伦低下头,双手在背后猛然捏紧,他几乎猜到了邓瑛为什么要这样做,却还是压着声问他:“你想说什么。”
  邓瑛直起身,“子兮,比起辱没你,我更无法原谅我自己的是…我对杨婉的心…”
  他说着垂下眼,望向无名处,“老师死后我神魂皆碎,我很想要她对我的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点,都能在那时救我。后来我对她又有了别的贪求,我憎恶我自己,玷污她的名声,但是她没有像你这样斥责我。”
  他说着,抬头看向杨伦,“子兮,我能不能活下去,决于你们能容忍我多久,还有杨婉,愿意饶恕我多久。”
  杨伦背过身,“你忘了你在刑部对我发过的誓吗?”
  “没忘。”
  杨伦一拳砸在木案上,案上的文书腾起一层细灰,他转身一把拽起邓瑛。
  “谁他妈让你发……”
  他迸了粗口,情绪到位,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来,声一收,再开口气焰也弱了,“谁他妈让你叫我的字。”
  说完,将黄然的奏本揣入怀中,头也不回地出了内阁值房。
  光下的尘埃如金屑。
  无人的内阁值房,承载着天下读书人最大的人生抱负和家国情怀,对邓瑛的确有一份震慑,他站在空荡荡的窗光下,背脊生寒,倒也不敢久留。
  他低头整好被他扯乱的衣襟,走出东华门,沿着光禄寺衙门朝内东厂,半道上遇见东厂厂卫覃闻德。
  “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