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51节
  “姐姐就知道,你今日一直在我们面前忍,笑都是不自在的。”
  杨婉抽泣得厉害,连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
  “娘娘,如果人……知道自己的结局不好,还能好好地活着吗……”
  宁妃摸杨婉的额头,轻声道:“当然能啊,比如姐姐有你,有易琅,还有哥哥和弟弟,父母,亲族,以及……”
  最后一个人,她没有说出口,却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婉儿,只要你们在,姐姐哪怕知道,人生最后不得善终,姐姐也会好好地陪着你们。”
  “可我怕……”
  “婉儿怕什么?”
  “我怕邓瑛不愿意再见我了。”
  她说完这句话,顿时哭得泣不成声。
  宁妃拍着杨婉的背,“是因为易琅吗?”
  杨婉没回答。
  宁妃抬起头,“你不在的时候,哥哥跟我说了你们来之前的事。婉儿呀,哥哥,甚至是易琅,没有一个人怪你,他们都是心疼你,你不要这么难过。”
  杨婉靠在宁妃怀里,“我宁可……他们也像对邓瑛那样对我。这样……我才能陪着他……姐姐……他是我心里最好最好的人,我以前不知道,我以为能看着他,就够了,但我现在知道怕了,我怕我,才是最伤他的人。”
  宁妃搂紧杨婉哭得发抖的身子,“姐姐都明白,都明白……”
  ——
  黄昏渐深。
  宁妃搂着杨婉,一直等到她平息下来,才让宫人进去,照顾她安置。
  外面起了雪风,冷得有些刺骨。
  宁妃正朝正殿的明间走,合玉忽然在阶下唤她,“娘娘,这是女使身上的配玉。”
  宁妃站住脚步,低头朝合玉手中看去,见正是杨婉挂在腰间的芙蓉玉坠。
  “什么时候的落的。”
  “奴婢也不知,是邓秉笔送来的。”
  宁妃朝殿门处看去,“他还在吗?”
  合玉点头,“还在,在外面等奴婢回话。
  “好,本宫去说吧。”
  承乾门上,邓瑛背身立在阶下,殿门虽然还没有落锁,但已经闭上了,陡然一开,穿门的风便窜了出来,吹起了他的袍袖。
  邓瑛回过身,却见立在门前的是宁妃,忙跪下行礼。
  宁妃走下殿门前的台阶,弯腰虚扶他,“邓秉笔请起。”
  邓瑛站起身,仍不肯抬头,退了一步道:“奴婢这就走。”
  宁妃摇了摇头,“请留步,本宫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宁妃如此,邓瑛只得站住,“娘娘请说。”
  宁妃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今日在殿外的事,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邓瑛不敢。”
  宁妃闻话笑了笑,“就怕你会这样说。”
  她说着抬起头,“本来,本宫是想让婉儿亲自来跟你说的,但是……她将才哭过了,好不容易才睡下,所以本宫才想来见见你。”
  邓瑛听完这句话,重又跪下。
  “邓瑛明白,屡伤姑娘名誉,实不可赦,当以命赎,不敢求饶。但请娘娘,看在我尚有残恩未报,残念未了的份上,暂赦邓瑛一命。”
  宁妃低头看着他,“你的意思,你的命是赎给婉儿的吗?”
  “是。”
  “既然如此,本宫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你,本宫希望你不要答得太快,想好了再说。”
  “是,娘娘请问。”
  宁妃摁着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鬓发,放平声道:“如果你知道你自己不得善终,你会怎么活。”
  邓瑛抬起头,“娘娘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营建皇城十年,但满朝文臣,却将你逼入刑部受辱。可是,同样是皇城的建造者,张展春身死之时,却引发了十二年夏天的那场朝廷震动。你是很聪明的人,你应该明白,不论你做得有多好,你都不能再留下好的名声,也许你死在午门前的时候,也根本不会有人记得,你和张展春一样,曾是皇城的建造者。”
  她说完,似乎觉得过于残忍了一些,声音逐渐轻下来。
  “如果是这样,你会怎么活呢。”
  邓瑛垂目,“但求无愧。”
  “本宫也一样。”
  她说完,伸手搀住邓瑛的手臂。
  邓瑛一怔,“娘娘,不可……”
  宁妃没有让他说下去,硬是将他搀了起来。
  “婉儿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说完站直身子,“婉儿入宫快一年了,本宫今日是第一次见她哭。知道因为什么吗?”
  “是因为奴婢吗?”
  “是。”
  宁妃叹了一声,“她是一个想得很明白的人,也没什么惧怕,但是,今日她跟我说,她害怕你因为易琅的话,再也不见她了。她是真的聪明,猜也猜对了。邓秉笔,你的谦卑,就是婉儿的谦卑,所以我想请你,不要远离婉儿。不问结果,但求问心无愧。”
  第45章 澜里浮萍(七) 今日是你躲的我,我是……
  邓瑛抬头。
  穿门的雪风里还残留着一股酒肉的味道,腥辣交杂,龃龉着眼前这个拥在软罗柔缎中的女人。
  “娘娘的话,奴婢谨记。”
  宁妃摇了摇头,“不要对我自称奴婢,你和郑秉笔一样,在我们眼中,都是尘下美玉,只是我比不上婉儿,做不成一柄拂尘,但我希望,身为皇妃,我对你们的敬重,能让你们少一些自苦。”
  邓瑛听完这一句话,终于敢看向宁妃。
  “娘娘今日对邓瑛说的这一席话,邓瑛没齿难忘。”
  他说完躬身揖礼。
  宁妃颔首受了他这一礼,平声应道:“嗯,那你就答应我,不要让婉儿哭了。”
  ——
  杨婉自从在宁妃面前哭过一场之后,连日都有些恍惚。
  临近年底,宫里除了筹备年节的事情之外,还在预备另外一件大事——蒋婕妤即将临盆。
  皇帝为此甚至动了大赦天下的念头。
  与此同时,朝廷上也因为皇帝对这个连男女都尚不知的孩子的态度,开始了贞宁十二年的最后一场大论辩——立定储君。
  杨婉记得,贞宁帝在位期间并没有立储,所以他驾崩以后,朝廷和内廷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杨伦和张琮为首,主立长。一派是以太皇太后为首的宗亲以及司礼监掌印为首的宦官集团,主立幼。
  两派的心思都很明显。
  杨伦和张琮都是帝师,易琅是他们严格规训出来的学生,几乎承载了大明文官对一代贤君的全部幻想,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以不愿意立一个年幼得连根骨都看不出来的孩子为新帝。
  司礼监的想法,就更直白。
  易琅受祖法教育,一直将宦官视为奴婢,对司礼监的态度也极为严苛,根本不徇私情,但蒋婕妤的幼子易珏却对太监们颇为亲近,是内监们搂在怀里长大的孩子。
  至于当时的宗亲,因为贞宁帝从前的纵容,不断地兼并土地,亏空户部,内部已然是沉疴难治,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当然也不愿意接受受改革派教育的易琅登基为帝。因此鼓动太皇太后出面,与内阁相争。
  虽然看起来很复杂,但事实上,这场争斗的时间非常短。
  原因是易珏在贞宁帝死后不久忽然暴毙。
  历史学界对于易珏的死因一直存在很大的争议。
  最初主流观点认为,易珏应该死于政治暗杀。
  但是驳斥这个观点的依据也很直观,杨伦张琮这些人都是文官,没有力量行暗杀之事,如果说他们借助了当时的江湖教派的力量,那就是快把历史写成小说了。
  因此后来分出了另外一观点,那就是易珏死于邓瑛之手。
  最初这个观点提出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易珏死后,易琅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第一件事情就是将何怡贤杖责一百,发配南京皇陵,至于后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胡襄,因为不被易琅信任,基本上成了个空职,邓瑛则成了司礼监事实上的掌权人。
  这个观点的佐证出现在易琅为凌迟邓瑛所写的《百罪录》中。
  这一篇文章不长,但却列出了邓瑛的一百条罪状,是皇帝亲笔,昭示天下的御书。
  其中有一条叫“残害宗亲”。
  这一条罪行,史料里并不能在邓瑛身上找到相对应的史实,所以有史学家认为,这一条说的因该就是当年的皇子案。
  当然,这件事情距杨婉所处的时间段还远,所以她如今更关注的,是在这场并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政治论辩之中,易琅和宁妃的处境。
  还有……
  怎么面对邓瑛。
  可是,两件大事重合在一起,六局和二十四内廷衙门,忙得根本没有空挡。
  杨婉也几乎没有任何的空闲去梳理自己的笔记和心情。
  她本就是一个做事严谨高效的人,理不顺情绪问题的时候,就索性扎进事务堆里,宋云轻看着她的样子都有些害怕。
  这日卯时刚过,宋云轻举着烛火走进尚仪局的正堂,却见档室里亮着灯,杨婉一个人搭着木梯,在架上找公文。
  “你这是没回去吗?”
  她说着放下烛火,扶住杨婉脚下的梯子,“何必呢,等门上的人上值,叫他们来爬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