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36节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张洛,但这一回,她内心却没有一丝胆怯。
  “你虽然姓张,但你是张先生的亲族吗?”
  张洛沉眸。
  杨伦忙走出人群呵道:“婉儿,不要放肆。”
  杨婉转身朝杨伦看了一眼,“杨大人,我是尚仪局女使,理内廷礼仪,丧仪拜祭之礼的错漏,不能过问修正吗?”
  杨伦气得胸闷,她显然没打算给他面子,甚至不打算给在场所有人面子。
  杨婉再一次看向张洛,重复道:“张大人是张先生的亲族吗?”
  张洛先是沉默,而后冷声道:“不是。”
  “今日张先生的亲族不在,唯亲之人,只有他唯一的学生,你们却逼人跪求,不容他拜祭。这是什么大礼,你们寒窗几十年,就是为了此时高人一等,党同伐异吗?”
  张洛沉声,“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婉曲膝行礼,“若我言辞冒犯,甘愿受责。”
  几丝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入她的口中。
  说完将才的那一番话,她忽然有一些恍惚。
  这个场景她好像是第一次经历,却又好像经历了好多次。
  在无数个研讨会上,她都是这样孤独地站着,面对一群严肃的人。那些人其实也并没有错,也是埋首故纸堆一辈子,坚守自己学术观点的研究者。只是他们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她背后的那个人。比起当年,她拼命地想要把邓瑛形象重新拼组在他们面前,拼命地要修正那些对他成见颇深的观点,拼命地维护住一个已故之人的身后名。
  如今,她保护的是邓瑛真正的尊严。
  他活着,他就站在她身后。
  不是历史长河里的虚像,也不是她孤独的执念。
  杨婉喉咙有些发哽。
  如果不是从六百年之后回来,邓瑛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后来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后人,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陈他无法开口之情。
  第32章 晴翠琉璃(四) 我要牵着你的袖子走。……
  邓瑛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杨婉,心下一阵说不出的寒疼。
  就在会极门上,她还为了躲避郑月嘉的大礼而藏到他的身后。
  此时他也想要去把她拉回来,拉到他身后。
  可是他也同时发觉,一直以来,杨婉的勇气和恐惧好像和所有人都是相反的。
  “呵。”
  张洛低笑,令在场的很多官员胆寒。
  他从石阶上走下来,地上的雨水被他踩得噼啪作响。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杨婉面前,“受责是吧,受什么责?”
  说完没有任何犹豫,返过刀柄猛地劈向杨婉的膝弯。
  杨婉没有防备,立时被他的力道带到了雨地里。
  令她失声的疼痛从膝弯处传来,然而她也同时发觉,张洛应该没有用全力,不然就这么一下,她的骨头大概已经碎了。
  “杨婉!”
  张洛听到邓瑛的声音,头也不抬,提声对身旁的锦衣卫道:“把那个奴婢摁住。”
  继而转身对杨伦道:“这是她冒犯上差的教训。”
  说完命人牵马,翻身上马背,低头对邓瑛掷下一句:“你们两个,龌龊至极。”
  “张洛你给我站住!”
  杨伦见他打马,立即要去追,杨婉忙唤道:“别去追”
  说完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邓瑛忙扶住她的手臂。
  杨伦在旁情急呵道:“谁准你碰她的!”
  邓瑛一怔,杨婉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别傻乎乎地松手啊,你松我就摔了。”
  邓瑛忙道:“好,我不松,你站得稳吗?”
  杨婉试着站直腿,忍疼道,“还行,还能走,他没用力,我就是摔了一下。”
  杨伦见杨婉拽着邓瑛,也没好再对邓瑛说什么,转而抬声骂道:“这个北镇抚司都快没了王法了。”
  杨婉苦笑,“他不就是王法吗?替天子执法。”
  杨伦道:“是这个道理,可是走到极处就是个疯子,谁能限制得?”
  杨婉听完这句话,不由看身旁的向邓瑛。
  贞宁年和靖和年两代皇朝,一直是身为东厂厂督的邓瑛在和锦衣卫制衡。
  杨伦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个“谁”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总有人能制衡他的。对吧。”
  邓瑛发觉,这句话她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却不想让她失望。
  “对。”
  他本能应了这么一个字。
  杨伦到没在意二人的对话,弯腰想要查看杨婉的伤势,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露皮肉,只得轻轻捏了捏她的腿,“真的没事吗”
  杨婉咬牙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有点肿。”
  邓瑛对杨伦道:“对不起,杨大人,我任凭处置。”
  杨伦骂道:“你当我蠢吗?伤她的是张洛。”
  杨婉松开邓瑛,“好了,我真的没事。你快进去吧。别耽误时辰。”
  邓瑛站着没动。
  杨婉抿了抿唇,勉强对他露了个笑,“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邓瑛腾出一只手,撑起伞遮住她的身子,“我扶你进去坐着。”
  杨婉摇了摇头,“不了,我这个样子也跪不了灵,而且……我心不诚,恐会冒犯到里面亡故的人。”
  杨伦把杨婉拉到自己身边,抬头对邓瑛道:“行了你去吧,别辜负了她。我会照顾我自己的妹妹。”
  杨婉顺着杨伦的话冲邓瑛点点头。
  “去吧,等你一块回宫。”
  邓瑛听完,方退了一步,向杨伦深揖一礼,直身往灵堂而去。
  门前的人,各怀心思地散了。
  杨伦这问杨婉道:“能走吗。”
  “能,多谢杨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杨婉大多时候都用尊称来唤他,很少叫他哥哥。
  对此杨伦很懊丧,但伦理和纲常在他心里扎得太深,严肃的言辞根本不适合用来表达他身为长兄的失落。
  “对不起,我今日让你难堪了。”
  她说着搓了搓手。
  杨伦扶着她坐在山门旁,“你问心有愧吗?”
  “对你有一些,对其他人没有。”
  杨伦笑了笑,拿过家仆手上的伞,又让人把自己的斗篷也取了过来递给她。
  “披着吧。”
  说完替她撑稳伞,低头平声道:“这次就算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一面说一面。顺手替杨婉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我真的很不想看他碰你。”
  “邓瑛吗?”
  “对。”
  杨婉没有回答。
  杨伦见她不出声,忍不住又问道:“他之前还冒犯过你吗?”
  杨婉望着雨水中被踩得破碎的人影。
  “你觉得他会吗?”
  “他不敢。”
  “是啊。”
  她抬头看向杨伦。“你们给他锁上手镣脚镣,还要在情感上套上枷锁,到现在为止他都接受了,没有反抗过你们,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他向你们认罪或者示弱,他只是不想放弃他自己,也不想放弃你们。就算你不想听他的,也不要和这些人一起逼他好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凌迟处死,你和我,都会后悔的。”
  杨伦愣了愣。
  “他跟你说了?”
  “是啊。我也被吓到了,他面对你们的时候,都不是真正的卑微,可是他对着我的时候是真的不敢。”
  她说着顿了顿,抿着低下头,“我不想看他这样。”
  杨伦听完这一番话,沉默良久。
  “你这是怪我?”
  “有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