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391节
  尽管冯羽和史思明早已说动了他,在权力野心的操纵下,安庆绪也非常想将父亲杀了,可一旦事情临头马上要实施了,安庆绪又变得惶恐不安,甚至有心想反悔。
  纨绔败家子的德性,野心仅止于想想而已,真要让他们放手去做,他们缺少谋大事的胆魄与决心,注定成不了事。
  “真……真要刺杀我父亲?”安庆绪惶然地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汗水不知不觉从额头上滑落,艰难地道:“不如……等我父亲多当几日皇帝后再下手也不迟呀,登基大典上动手未免太凶险,父亲身边的部将亲卫多如牛毛,若真将父亲杀了,我转眼间就会被他们剁为肉酱……”
  史思明缓缓道:“殿下不必担心,大典之日,臣会将忠于节帅的部将亲卫都调走,宫闱禁中的兵马也换上臣的心腹部将,殿下只须身揣利器,找准时机朝节帅要害部位刺过去,其他的事,臣可为殿下一力担之。”
  冯羽也补充道:“臣愿在阶下安抚群臣,弹压哗动,文官皆是大唐降臣,对节帅并无太多忠心,节帅身故,他们想必也不会太伤心,很容易安抚下来……”
  安庆绪忐忑道:“大典之上,公然弑父弑君,此为人臣人子之大逆,臣民们怎能再拥我为新主?”
  史思明冷冷地笑了:“殿下,大唐从开国君主到这一代的天子,从太宗李世民发起的玄武门之变,到李隆基率军闯宫诛杀韦后,他们谁没干过弑君之事?天下人难道责怪他们了吗?事实上,天下臣民仍旧奉他们为天子,仍旧无比爱戴他们。”
  “天子之位,居之者不在乎有没有德,而在于有没有实力,谁的拳头够硬,谁就能当天子,殿下坐上那个宝座后,天下谁敢指摘殿下的不是?还不是照样要对殿下俯首称臣。”
  安庆绪想了想,觉得史思明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大唐这几代君主干过的大逆之事还少了?他们干成以后,天下人照样对他们毕恭毕敬,说到底,实力决定人们对他的态度。
  原本心虚惶恐的心情,安庆绪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皇帝的位置实在太诱人了,为了它,杀爹证道算什么,刨祖坟证道他都愿意。
  安庆绪重重点头,目光情不自禁望向密室内的另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熟人,他名叫李猪儿,是安禄山最信任的贴身侍卫。
  很多年以前,李猪儿便侍奉安禄山了,李猪儿的男人象征还是安禄山亲手割下来的,后来安禄山身上烂疮常发作,发作时痛痒难当,脾气异常暴虐,见人就往死里打,也是李猪儿承受了绝大部分的鞭笞毒打。
  对安禄山的忠心就是在这一次次的毒打中慢慢消磨掉的,于是忠心渐渐变成了怨恨,仇恨,最终不共戴天,必除之而后快。
  见安庆绪的目光望向他,李猪儿也有些害怕,但还是咬牙道:“殿下刺杀节帅时若失了手,小人愿出其不意帮殿下补刀,殿下与小人前后出手,节帅定难逃生天。”
  史思明语气阴沉地道:“这几日我会想办法将宫闱禁卫全部调换成我的部将,就算殿下和李猪儿刺杀都失败了,宫闱在我的掌握之中,也不怕他逃了,兴庆殿前后我会布下重兵,你们若都失败了,还有宫殿内外的将士冲进去,趁乱将安节帅杀于殿内。”
  冯羽笑道:“前后三道防线,安节帅必无幸理,他不可能逃得了的。”
  史思明又道:“安禄山死后,臣会马上率部将和官员向殿下跪拜,奉殿下为大燕新主,登基大典依然继续,殿下从此便是我大燕朝的天子了,臣发誓永远效忠殿下,此生绝无二心。”
  冯羽和李猪儿也急忙跟着发誓。
  安庆绪仔细权衡了许久,发现冯羽和史思明的提议可行性很高,计划非常缜密,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那么也就是说,他离大燕天子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了?
  想到这里,安庆绪的呼吸急促起来,鼻孔不自觉地张扩,瞳孔中渐渐浮出疯狂之色。
  冯羽和史思明静静地看着他,见安庆绪已陷入对权力的疯狂贪婪中不可自拔,二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露出了会心的笑意。
  ……
  商议已定,冯羽和史思明从后门悄悄离开。
  走在寂静的长安大街上,偶有巡街的叛军将士执戈列队而行。
  史思明忽然呼出一口气,笑道:“离咱们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冯贤弟,一切都仰仗你了。”
  冯羽也笑道:“愚弟只是将史将军当做知己,愿为史将军做点事情,当然,愚弟也不掩饰自己的贪心,大丈夫在世,总要博取功名,封侯拜相光耀门楣,如此才不负此生。”
  冯羽说得越自私越功利,史思明便越放心。
  大家都不是傻子,冒天大的风险做这件事,若冯羽说自己无欲无求那就虚伪了,事情没做以前,不妨彼此坦荡一些,将自己想要的东西事先说出来,全部的筹码和胜率提前摆在台面上,这个赌局才能开始进行,过程也将十分精彩刺激。
  史思明看着冯羽,深深地道:“此事若成,愚兄可保贤弟为开国公,官拜右相,执掌中枢,家人俱可加封爵位,赐田赏金。”
  冯羽露出贪婪之色,大喜之下急忙道:“多谢史将军,愚弟愧受了。”
  说着冯羽压低了声音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史将军打算何时发动?”
  史思明听懂了冯羽的意思,神秘一笑,道:“让那个败家子多享受几天当皇帝的滋味,待战局稍有起色,南北太子和顾青的两支兵马受挫几次后,小皇帝也就当到头了,黄口小儿,只知花天酒地,举义之业寸功未立,何德何能据天子之位,真以为天命所归么?哈哈。”
  冯羽也跟着大笑起来,心中却异常冰冷。
  大变在即,只有冯羽最清楚,这场大变最终的赢家不是安家父子,也不是史思明。
  有了冯羽这个隐藏在深处的变数,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的他们,终将受到惨痛的教训。
  预敌于先,胜天半子。
  谁都没想到早在数年前,顾青便已悄无声息地在棋盘上的重要位置落下了一子,这一子可定胜负。
  ……
  五月廿六,天公作美。
  今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初夏的微风带着几许炎热的气息,从兴庆宫的广场上拂过。
  长安城今日普天同庆,天命所归的安节帅在长安臣民三请之下,迫不得已面北登基,即皇帝位。
  兴庆宫今日戒备森严,叛军将士披甲执戈,林立四周,宦官宫女们躬身垂头,战战兢兢地准备着新皇登基的仪仗,宫殿处处张灯结彩,正殿上更是用明黄色的布幔结成一个个圆球,挂在殿宇的檐角,随风晃动摇摆。
  天没亮便有无数文官武将等候在兴庆宫的广场上,人人皆着官服甲胄,手中的象牙芴板被阳光的折射出一片刺眼的白光。
  新皇登基,文官武将的脸上都堆着笑,可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们脸上的笑容非常虚假,有些人的笑容看起来很僵硬,仿佛有人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不得不笑。
  无论叛乱也好,平叛也好,战事仍未定,敌人仍未除,此时安禄山却忽然决定登基,这个时节称帝,没人能够真正高兴得起来,众人眼里的安禄山如此仓促的称帝,看起来有点像是末日前的疯狂,透着一股来日无多的味道。
  辰时一刻,太史监的官员从正殿走出来,看了看天色,然后朝旁边的礼部尚书点了点头。
  礼部尚书是安禄山新任命的老熟人了,名叫严庄,是安禄山身边排名第一的谋臣。
  见吉时已至,严庄走出大殿,站在群臣面前,扬声喝道:“奉天皇帝即位,群臣九拜——”
  第五百四十二章 长安之变(中二)
  金殿称制,黄袍加身。
  得国不正,天降异警。
  原本晴朗的天气,随着严庄宣布登基大典开始,天空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狂风卷集沙尘,将兴庆宫中央广场上的旗幡和授带吹得猎猎作响,文武官员站在广场上被吹得睁不开眼睛,很多人的冠帽和衣带都被吹飞,大家不自觉地双手护住头脸,弯腰蹲地躲避狂风。
  许久以后,这阵狂风终于稍微缓和了一些,官员们站起身,面面相觑之后才发觉大家多么狼狈,一个个衣衫不整活像刚从法场上被劫下来的死囚,广场边的旌旗也被吹得七零八落,满地鸡毛。
  一场看似隆重庄穆的登基大典,狂风过后看起来像一个笑话。
  身着明黄龙袍的安禄山走出正殿,接受群臣的朝拜。笨拙的身子被左右搀扶着跨过门槛后,首先望向廊柱下绝望而立的太史监官员,目光严厉满含杀气。
  太史监官员一脸绝望,浑身抖如筛糠。
  日子是他选的,天气也是按照黄历推测的,但是刚刚那股狂风……真没法提前预测呀。
  盛装的严庄对身外的一切似无所觉,仍然一丝不苟地按照登基大典的礼制一步一步地走流程。
  接下来便是宣念即位诏书,并大赦天下囚犯。
  安禄山从刚才那股狂风的阴影里走出来,面色庄严地站在正殿外的石阶上,看着广场上黑压压的文武群臣,安禄山不由感到一阵志得意满。
  人生竟走到了这个高度,此生无憾了。
  冗长的即位诏书念完后,群臣与宫闱禁卫纷纷向安禄山跪拜,口称天子,行三叩九拜大礼,随着宦官尖利悠扬的嗓音,群臣郑重其事地按照礼制的要求跪拜安禄山。
  三叩九拜后,按制接下来便是太常寺礼乐,悠扬的编钟缶鼓国乐里,太常寺的舞伎们登场,六十四名舞伎横八竖八一个整齐的方阵,在国乐声中起舞,舞名“八俏”,是为天子大典礼乐之舞。
  八俏舞后,安禄山领群臣出殿,入太庙祭祀宗祠,追封安禄山的父母和祖先,最后大封群臣,官制仍循唐制,其中安禄山身边的第一谋臣严庄被封御史大夫,高尚被封侍中,史思明被封河北节度使,至于安禄山的二子安庆绪,却并没有被册立为太子。
  群臣跪在太庙前,听宦官宣念封赏开国功臣的名单,每个人嘴上谢恩,心里却颇为怪异。
  得国不正者,沐猴而冠则处处透着古怪。
  兴庆宫是大唐天子的宫殿,太庙里供奉的也是大唐的历代天子,你安禄山拜太庙到底拜的是谁?
  至于封官,所谓的开国功臣都封了,但稳定天下人心最重要的一步册立太子却被他自动忽略了,大抵是东施效颦模仿李隆基这些年打压东宫,刚当上皇帝就要敲打太子。
  但安禄山却没想过,大唐传了多少代,所谓的大燕朝又传了多少代,人家敲打东宫是因为朝堂积弊已久,党争难消,你刚当上皇帝屁股都没坐热,有必要学李隆基敲打太子吗?
  许多投降叛军的大唐官员跪在太庙前,越来越觉得荒唐了,却又不敢吱声,任由这场不伦不类的闹剧般的登基大典继续进行下去。
  人群里,同样投降安禄山的王维面容苦涩地叹了口气。
  今日安禄山大封群臣,王维也被封了个给事中的官职。混杂在向安禄山叩拜的人群里,王维有苦难言。
  命背不能怪社会,谁叫当初叛军攻陷长安时他没来得及跑掉呢。
  大封群臣后,登基大典接近尾声,接下来便是群臣入正殿,新皇赐宴,普天同庆了。
  一整套流程下来,一天快过去,已是傍晚时分。
  宫灯挂檐,君臣入殿,美貌的舞伎们面带微笑翩翩起舞,殿内的君臣纷纷举杯畅饮,庄严肃穆的登基大典此刻已只剩下了满堂欢谑,杯觥交错。群臣逐个向安禄山敬酒,嘴上的祝福词儿一个比一个华丽,惹得安禄山哈哈大笑,下意识地抚摸着座下的金椅和玉案,不觉慨然。
  去年之时,也是在这金殿上,李隆基是主人也是君王,安禄山是客人也是臣子,他匍匐在李隆基的脚下,用各种谄媚的文辞表达着他的忠心,为了邀宠,他不惜用肥胖的身子跳起胡旋舞,博李隆基和长安唐臣一笑,以丑化自己的代价换来十数年的平安。
  一年多过去了,如今他已成了这座华丽宫殿的主人,曾经的主人已被他打得狼狈逃窜,而他安禄山,则代替了他,掌握了这座宫殿,这座城池,甚至半个天下。
  今日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一生筹谋,一生野心,只为今日此刻。
  安禄山的身体本已不宜饮酒,但今夜他还是破例多饮了几杯,每听到有臣子称他为“陛下”时,他便开怀大笑,饮酒也愈发豪迈。
  喧嚣吵闹的人群中,安庆绪,史思明和冯羽不知不觉坐在了一起,三人笑容满面,互相敬酒,脸上洋溢着欢欣,玉阶之上,安禄山的贴身侍卫李猪儿一身绛紫官袍,半躬着身子为安禄山斟酒。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正常,没有丝毫不对劲之处。
  酒宴进行过半,殿内气氛愈发高涨时,史思明和冯羽迅速朝安庆绪递了一个眼色。
  安庆绪一愣,神情顿时浮上几许畏怯犹疑,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杯酒洒了一半。
  史思明见状,目光忽然严厉起来,冰冷的眼神扫过安庆绪的脸颊,安庆绪浑身一震。
  冯羽急忙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日此刻便是天赐良机,殿下若迟疑,错失今晚,往后可再也没有如此绝佳的好机会了,错开今日,宫闱森严,以后再无人能近陛下之身,殿下想当天子,怕是与那位前朝的储君一样,一等便是数十年,还要被天子不停打压训斥,那样的日子,殿下自问能过数十年而无恙吗?”
  想到前朝的储君数十年的东宫的憋屈日子,安庆绪浑身一颤,迟疑的神情终于渐渐坚定。
  冯羽像一条诱惑夏娃亚当吃禁果的毒蛇,吐着信子不停蛊惑道:“今夜此刻是唯一的机会,殿下只消一刀过去,纵然不中,臣等亦有后手为殿下分忧,一刀下去,‘殿下’便成了‘陛下’,您若再迟疑,臣与史将军以后也没胆子再做这件事了……”
  安庆绪脸色数变,终于咬牙道:“好,我做了!”
  说完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胸前藏着的一柄匕首,然后端起杯狠狠痛饮了几杯壮胆,最后斟满了一杯酒起身朝安禄山走去。
  一步一杀机。
  冯羽和史思明端坐在案后,二人的神情也情不自禁紧张起来,死死盯着安庆绪的背影,冯羽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嘶哑着声音道:“史将军,一切安排都妥当了吧?”
  史思明嗯了一声,道:“今夜殿内殿外的禁卫皆是我平卢军兵马,由我的心腹部将统领,就算安庆绪和李猪儿失败了,他也逃不了。”
  冯羽眉梢一挑:“安禄山的身边除了李猪儿,难道没有别的心腹禁卫?”
  “有,但仅只寥寥数人,顶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