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359节
  跟随李隆基多年,在他眼里,李隆基永远是那个风度翩翩有着少年心性的大唐天子,纵然他有天子猜忌,自私,狠毒的一面,然而数十年的主仆之情,高力士很自然地忽略了李隆基这些不好的一面。
  但是自从安禄山叛乱后,李隆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苍老了,如今的他已双鬓霜白,脸上的老人斑越来越多,皮肤也松弛得像千年的老树皮,每日的精神也越来越不济,时常与人说着话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瞌睡。
  万物终将老去,天子也不例外。
  高力士的身份只是跟在李隆基身边的老奴,宦官不应有个人的想法,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劝李隆基振作起来。
  古往今来,只有这么一位开创前无古人的盛世的帝王,高力士这些年一直以李隆基为荣耀,他真心不愿意李隆基以如此耻辱的方式在历史中谢幕。
  他希望李隆基能够像年轻时一样奋发起来,在将士面前拔剑高呼,一鼓作气将叛军击杀,而他则在臣民的欢呼声中回到长安,继续当他的太平盛世天子,继续让大唐的威德远播四海,万邦朝贺。
  然而看着一手支着额头没精打采瞌睡的李隆基,看着他双鬓的白发,看着他睡着时仍紧紧皱着的眉头,高力士知道,李隆基已老,他所希望看到的荣耀光辉时刻,此生已无法实现了。
  英雄迟暮,奈何岁月。时间给了这位毁誉参半的天子一纸公正的裁决。
  行营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李隆基打着瞌睡,高力士静静地看着他,二人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支着额头的手忽然一偏,李隆基失重之下忽然惊醒,顿时吓得大叫起来。
  “救驾!救驾!”李隆基半梦半醒中惊惶大呼。
  看着李隆基惶恐惊吓得像个孩子,高力士眼眶一红,忍住心中的悲戚,轻声道:“陛下,陛下醒来,这里安全得很,您做噩梦了。”
  李隆基立马安静下来,睁开眼警惕地环视四周的环境,发现确实安全后,才悠然松了口气,神情仍带着仓惶的余悸。
  高力士递上一盏清水,李隆基接过喝了一口,定了定神,端杯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太平天子,终究经历不了战乱。
  “朕睡了多久?”李隆基定下神恢复了天子淡漠的模样。
  “陛下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李隆基浑浊的双眼望向行营外正在扎营的将士们,失神地道:“终究比不得当年了,三十年前的朕,几天几夜不睡都精神百倍,如今却如此不济……”
  高力士忍着泪道:“陛下仍是健硕之年,老奴求陛下振奋精神,大唐需要陛下,亿万子民也需要陛下。”
  李隆基用力点头:“朕一定会带领王师收复长安的!”
  “高力士,你信不信?朕一定会亲手收复长安的,朕是天子,朕手握国柄,口含天宪,区区胡夷逆贼,岂能取朕而代之!”李隆基激昂地道。
  高力士看着他已直不起来的佝偻腰身,垂头黯然一叹,仍笑着道:“是,老奴一直相信陛下,陛下一定能收复长安,诛除逆贼。天下仍是强盛大唐,子民仍可安居乐业,安贼之叛,不过只是小小波折而已。”
  安抚了李隆基的心情后,高力士轻声道:“陛下,今日大军行路,比昨日少走了三十里……”
  李隆基疑惑地看着他:“为何?”
  “老奴问过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陈玄礼说,羽林卫将士出关远离故土,每日行路太过艰苦,军中将士颇有怨言,故而行路之速渐缓,有故意迟滞怠慢之心……”
  李隆基皱眉道:“如今危急关头,将士们为何不能与朕同心?昔日在长安时,朕何曾亏待过他们?如今不过是多走一些路,他们便有怨言了么?”
  高力士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道:“陛下,老奴最近总觉得军中有股暗流涌动,但老奴查无实据,不敢胡言,可是这股暗流却实实在在被老奴所察觉……”
  “暗流?什么暗流?每日行路扎营,将士们也算本分,朕没看出暗流呀。”
  高力士摇摇头,苦笑道:“陛下就当老奴胡言乱语吧,待老奴查清后再向陛下详禀。”
  李隆基点点头,身子懒洋洋地靠后,淡淡地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高力士垂头告退。
  ……
  圣驾巡幸大军扎营,离天子行营很远的前锋大将军营帐内,两个人正坐在一起轻声交谈。
  其中一人身披铠甲,武将打扮,年约六十余岁,目光如电,身形魁梧,神情不怒自威,虽有老态,仍是骁勇之将。
  另一人也比较老了,大约五十来岁,身上穿着宦官的绛紫色官袍,面相阴隼,眼眶内陷,颧骨突出,长得奇丑无比。
  武将名叫陈玄礼,官居禁军龙武大将军,此次李隆基仓惶出逃,长安城中诸多名将被他遣出去抗敌,陈玄礼便成了李隆基身边的大将,是随驾羽林卫的最高级别的大将军,禁军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另一位宦官打扮的人姓李,名叫常松,他是太子李亨身边信任的宦官,名字很文雅,可惜名字与他丑陋的相貌实在太不配了。
  李常松是临时从关中快马赶到御驾大营,表面上是向李隆基禀奏太子李亨留守关中的动向,实际上他另有任务。
  此时陈玄礼和李常松正在营帐内密议。
  二人表情平静,但密议的内容却惊心动魄。
  “陈大将军,太子的手札你已读过,当知太子殿下的心意……”李常松堆起笑容,目光却闪烁不定,十足奸相。
  陈玄礼面沉如水,半晌没出声。
  李常松也不急着催促,悠悠地道:“你是陛下信任的心腹,当年陛下率军闯入宫闱,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你也曾为天子浴血厮杀过,天子登基,你有从龙之功,被天子引为心腹亲信……”
  “然则,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些年你受太子殿下恩惠不少,如今殿下需要你出力,陈大将军您可不能推辞呀。”李常松嘿嘿阴笑道。
  陈玄礼沉声道:“煽动部将哗变,此为大逆之罪,老夫担当不起。”
  李常松叹道:“陈大将军莫非还看不出时务乎?天子……气势颓矣,大唐需要新气象。”
  第四百九十九章 暗流祸伏
  “天子气势颓矣,大唐需要新气象。”
  短短一句话,其意昭然若揭。
  陈玄礼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神情陷入挣扎。
  一位曾经拼死为李隆基杀开一条血路,参与诛杀韦后安乐公主的心腹大将,这些年李隆基一直放心让他掌管禁军,其信任与恩宠可谓隆重之极。
  为何在数十年后,这位心腹大将却因为太子的几句话而动了哗变的心思?
  太子已不甘心只是太子,他等了数十年,从少年等到不惑之年,这一生他等这个位置已经等了太久了。
  而陈玄礼,有忠臣之心,未必会做忠臣之事。
  从安禄山叛乱前后,李隆基的种种作为已寒了太多人的心,晚年的他沉迷于杨贵妃的美色,从此将朝政托于李林甫杨国忠等奸臣,而他则在后宫沉醉于温柔乡里,不问政事倒也罢了,偏偏还喜欢玩弄权术人心,美以帝王平衡术,实则行挑拨朝堂内斗之举。
  种种昏聩的作为,终于酿成叛军攻破国都的恶果,大唐天子仓惶出逃,行军路上,那些跟随天子的将士们难道仍然毫无怨言吗?
  当然不可能没怨言,包括陈玄礼在内,羽林卫和长安守军他们的父母妻儿大多在关中,因为这位天子的昏聩,导致大唐丢失了关中,父母妻儿甚至来不及撤走,从此乱世相隔,生死不知,将士们怎会没有怨恨?
  在这种情势下,太子李亨遣李常松送来的这封密信,终于打开了陈玄礼心中的魔鬼盒子。
  三军怨恚,人心思归。天胄正统,怎抵得妻儿生死。
  “太子殿下……也,也不必急于一时。”陈玄礼虚弱地拒绝道。
  李常松笑道:“龙入潜渊,虾蟹称乱,此正是天赐良机,若失此次,太子殿下再无希望。天子常年打压东宫,怎知此劫渡后,不会动易储之心?陈大将军,这一次是太子殿下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李常松说着,忽然疾言厉色起来:“陈大将军若不愿助太子,不如在天子面前检举奴婢,奴婢死则死矣,太子对大将军多年恩惠也只当喂了狗,但太子如今在灵州,就算禁军不哗变,他要做的事情,照样能做。”
  陈玄礼咬牙,忍住了怒火,回忆刚才读过的太子密信,不由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陛下,非臣逼您,实在是这些年您积下了太多恩怨,真龙潜渊势颓之时,旁人焉能不报还?
  “我当如何助太子殿下?”陈玄礼不甘不愿地问道。
  李常松又笑了起来,刚才的狠厉表情仿佛从未发生过,笑得分外友善亲切。
  “圣驾不可至西南,途中便请陈大将军率部将发难吧,先除去几个人,试探天子的态度。”
  “太子殿下欲除去谁?”
  李常松语气渐冷:“旁人或可不管,但杨国忠一定要除去!”
  陈玄礼神色不变,当初李林甫逝后,杨国忠接任右相,与太子李亨之间斗得昏天黑地,太子李亨对杨国忠深恨之,除掉杨国忠自是在意料之中。
  “好,只要不伤害陛下,除去杨国忠我可答应你。”陈玄礼痛快地道。
  李常松又露出阴沉的笑容,道:“不仅是杨国忠一人,而是杨家满门!包括那位千娇百媚的贵妃娘娘,太子殿下不想将来留下仇人后患,杨家要全部死绝!”
  陈玄礼眼皮一跳,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杨贵妃那张绝色倾城的脸庞,下意识脱口而出:“贵妃娘娘向来不干预朝政,又是陛下最心爱的女人,陛下断不可能答应的,那时若僵持下去,教我以后何颜面对陛下?依我看,贵妃娘娘就不必杀了吧。”
  李常松摇头道:“陈大将军戎马一生,临老难道会为一个女人心软?这可不像您呀。”
  陈玄礼低声道:“陛下此生所喜者,唯此女也,太子殿下何苦咄咄逼人,非要置此无辜女子于死地?”
  李常松冷笑:“贵妃娘娘果真无辜么?若无她一朝侍奉君王,哪得杨家如今风光?杨国忠,还有虢国夫人,韩国夫人,杨氏一门兄妹数人,皆是借贵妃之势而跋扈朝堂,安禄山更是事之以母,以母子之情而蒙蔽君臣,方致贼子之乱,你敢说贵妃无辜?”
  陈玄礼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从辩解,只好垂头不语。
  李常松叹道:“陈大将军是掌兵之人,当机立断是为将之根本,你此时迟疑不决,既不想辜负陛下和贵妃,又不想得罪太子殿下,世上哪有双全之法,能得左右逢源?奴婢言尽于此,请陈大将军思量。”
  一番话又是诱哄,又是威逼,陈玄礼想到这些年太子李亨对他的种种恩惠,终于长叹了口气,道:“我……愿为太子殿下效力,只是我仍有一问,殿下就算除了杨国忠和贵妃娘娘,陛下仍是大唐天子,太子仍难企望九五之位,他何必如此呢?”
  李常松微笑道:“陛下先失潼关,又失长安,再失关中,本已深受打击,仓惶出逃途中若再失宰相,最后失去心爱的女人,那时的陛下,心中将是何等绝望,在不在位置上,已不重要了,太子自有下一步。”
  陈玄礼吃惊地站起身,沉声道:“所以,太子殿下对天子早有谋算?”
  李常松冷冷道:“太子已当了快二十年的太子了,这二十年里,太子过着怎样战战兢兢的日子,陈大将军难道不清楚?换了是你,你不急吗?此计是太子殿下和东宫诸多谋臣合议而定,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陈玄礼失落地坐了回去,垂头沉默许久,黯然道:“我愿为太子效力,但我还是那句话,绝不可伤害天子,否则我必倒戈而向。”
  李常松笑得很灿烂,连那股子天生阴森的面相都明朗了许多。
  “那是自然,太子只是想坐上那个位置而已,怎敢做出弑君弑父的大逆之举。”
  ……
  天子行营的另一座豪奢的营帐里,杨贵妃静静地端坐铜镜前,痴痴地盯着自己绝色的脸庞,保持这个姿势坐了很久,连宫女轻唤都没听到。
  宫女是杨贵妃的姐姐韩国夫人送来侍候她的,跟随杨贵妃多年了,杨家姐妹皆知杨贵妃颇有乡土之思,所以这位宫女也是来自蜀地,跟杨贵妃是同乡。
  杨贵妃自幼飘零,唯独对蜀地颇有感情,她短暂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蜀州,那时她的父亲不过是蜀州刺史府的一名司户,她的整个童年没有一丝阴霾,在父亲的陪伴下,童年时的杨贵妃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直到父亲去世。
  快乐无忧的时光,随着父亲的去世戛然而止,从此天涯飘零,寄人篱下。
  蜀州对杨贵妃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那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方净土。
  所以她才会对顾青如此亲切,浓浓的乡土情结里,夹杂着对亲情求而不得的遗憾。
  宫女名叫乐儿,看起来颇为老实,做事勤快,嘴也严实,能在后宫如此复杂险恶的环境里生存下来,显然她并不如外表显露出来的那么老实,终归是有几分本事的。
  乐儿操着浓浓蜀州口音的官话轻唤杨贵妃。
  杨贵妃终于回过神,平静地看着她。
  乐儿垂头低声道:“陛下宣召娘娘去行营共膳……”
  杨贵妃摇摇头,道:“你去回禀一声,就说我旅途疲劳,已经睡下了,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