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345节
  李泌想了想,道:“反正我已挨过揍了,在这大营里我又不敢打你,以后你位高权重,前途无量,我更不敢打你了,罢了,一顿酒了结吧。”
  顾青大笑,扬声道:“韩介!”
  韩介掀开门帘,躬身行礼。
  “快马进洛阳城,找最好的酒楼,买最贵的酒,快去!”
  韩介领命告退。
  李泌羡慕地叹道:“贤弟麾下果真是虎狼之士,见此王师气象,何愁叛乱不平。”
  安西大营就驻扎在洛阳城外不远,韩介很快便将酒买回来了,还带了几样小菜下酒,顾青原本打算让皇甫思思亲手做几个菜,但担心李泌看出皇甫思思女人的身份。
  在不清楚李泌是敌是友的情况下,顾青决定不能让皇甫思思露面,否则军中带女眷的消息传到李隆基的耳朵里,不大不小又是一桩麻烦。
  酒是上好的洛阳米酒,味道颇淡,但后劲不小,酒过三巡后,李泌的脸颊便有些发红了。
  直到此刻顾青才说起正事。
  “今日李兄突然来访,不知是路过洛阳,还是特意来找我的?”
  李泌扯了扯嘴角:“我从许州路过洛阳?拐十八个弯也路过不了,当然是特意来找贤弟的。”
  顾青含笑道:“李兄有正事?”
  李泌搁下酒盏,微醺的表情瞬间恢复清明,眼睛灼然发亮。
  “不瞒贤弟,我奉太子殿下之命而来。”
  顾青一点也不意外,平静地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当初贤弟调离长安,远赴安西,临行之前曾与太子殿下见过一面,太子殿下托愚兄问贤弟一句,当初贤弟与殿下说过的话,如今可还算数?”
  顾青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当时他很隐晦地表示愿与太子为盟,在朝堂上守望相助。
  这个表态不是心血来潮,顾青很清楚未来大唐的走向,李亨是必然要即位的,那么投靠太子委实是明智的选择。
  当年的顾青不过只是长安左卫的中郎将,官职地位不高,直白点说,太子虽重视,但没到求贤若渴的地步,投靠与不投靠,对太子来说并不影响东宫大局。
  但如今的顾青却不一样了,领安西军入玉门关以来连战连胜,败叛军两三次,在朝廷处处被打得丢盔卸甲之时,安西军的胜利就显得尤为亮眼,而顾青这位主帅,更难免被朝堂君臣重视,而且是越来越重视。
  三次大胜之后,顾青不知不觉成为朝廷平叛的中流砥柱,在如今大唐派系林立的朝堂里,顾青不可避免成为诸多派系争抢的对象。
  不仅是太子李亨,顾青相信过不了多久,杨国忠也会有所表示,李隆基更会将他死死攥在手心里,李亨算是反应最快的,在潼关之危还未解之前,便将李泌派过来了。
  顾青目光闪动,缓缓道:“当初与太子之盟,我当然记得。”
  李泌盯着顾青的眼睛,轻声道:“天下骤乱,叛军兵锋已指长安,潼关若破,长安城必然不保,陛下已有巡幸之念。”
  顾青一惊,潼关还没被叛军攻破,李隆基已打算逃离长安了么?
  李泌将他表情变化,轻叹道:“天子毕竟是九五至尊,能在叛军的兵锋下在长安坚持这些日,已经很了不起了,如今叛军主力全力攻打潼关,潼关将士伤亡惨重,长安城内再次人心惶惶,陛下也动摇了,若潼关骤然被破,天子来不及离开长安,落在叛军手里的话,天下才是真的亡了,所以纵然天子不愿巡幸,我等臣子也要力劝天子离开长安的。”
  顾青缓缓道:“我的安西军刚刚收复洛阳,又在函谷关大战一场,我打算让大军休整几日,然后开赴潼关,驰援高仙芝……”
  李泌又摇头:“潼关已换将了,高仙芝封常清被召回长安,陛下令哥舒翰为潼关守将……”
  顾青大惊,接着大怒:“这是谁的主意?临阵怎可换将!简直是胡闹,高仙芝是当世名将,他为何不能守潼关?”
  李泌冷笑:“是杨国忠的主意,哥舒翰与杨国忠交好,守住潼关便是一桩旷世奇功,如此大功怎可让杨党之外的人拿去?当然要让哥舒翰上。”
  顾青愈觉心凉:“如此危急关头,居然还在党同伐异,谋夺自己的利益,这个朝堂真是……”
  “非朝堂之过,而是杨国忠之过。”李泌强调道。
  顾青没吱声,杨国忠固然该杀,但李隆基好得了吗?他若不同意,高仙芝能被撤换下来?
  第四百七十八章 重耳在外
  顾青前世看影视剧时,曾经见过一句台词,“党争,亡国之道”。
  那是的顾青很年轻,不懂为何党系之争会导致亡国。
  今日此时,当潼关换将背后的内幕被揭开,顾青对这句话终于有了深刻的体会。
  李隆基,杨国忠,包括太子李亨,在这天下危急的时刻,他们仍在为自己的利益打着小算盘,为各自的派系谋好处,长安外的乱象视如不见,仿佛与自己无关,他们眼里只有看得见的利益和所谓利弊。
  人心坏了,就算没有安禄山叛乱,盛世还能继续下去吗?
  “哥舒翰已患风疾,陛下莫非不知?拖着沉疴病体如何守关?”顾青又问道。
  李泌又冷笑:“杨国忠谏言,哥舒翰在潼关运筹帷幄便可,无须亲自上阵杀敌,纵是病体亦无妨。”
  顾青的心忽然悬了起来。
  早有预感长安会守不住,只是没想到不是被叛军击破,而是朝堂内部出了问题,坚固的堡垒果然都是首先从内部被攻破的。
  就算不计较李隆基以前对安禄山种种宠信,从安禄山叛乱起兵开始算起,李隆基也下了好几步臭棋,其中尤以潼关换将为首。
  总感觉江山被他玩坏后索性破罐破摔了,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放弃人生的清高气质。
  见顾青脸色变幻不定,李泌轻叹道:“如今的时局便是如此了,为臣者不敢言君上之过,是非对错后人自有公论,太子殿下对时局颇为忧心,对顾贤弟的安西军更是寄予厚望,朝堂有奸臣,但太子殿下一直是非常英明的,贤弟与殿下为盟,总好过与那禽兽为伍,与虎谋皮者,终被猛虎所噬。”
  顾青明白李泌的意思,他是在劝自己不要与杨国忠来往太密切,最好转而投靠太子,才是明智的选择。
  “太子殿下如今在长安可有谏言?”顾青缓缓问道。
  李泌一愣,沉默片刻,摇头道:“陛下乾纲独断,听不得谏言,尤对太子殿下更是冷淡,殿下不敢言。”
  顾青想了想,道:“李兄帮我带句话给殿下……”
  李泌急忙叉手:“愿闻贤弟高论。”
  顾青轻声道:“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
  李泌呆住,许久后,恍然道:“贤弟的意思是……让殿下离开天子身边?”
  “时局混乱,刚才骤闻潼关换将,不瞒李兄说,我认为潼关必破,长安城早晚也会被叛军所占。”
  李泌震惊道:“哥舒翰守不住潼关?”
  “若换了他身体无恙之时,他与高仙芝一样都是当世名将,此二人谁守潼关我都不担心,但哥舒翰如今身患风疾,不是他没本事,而是他的身体不容许他坚守下去,稍有变故潼关便群龙无首,失守是必然的。”
  “然后呢?”李泌额头不觉渗出了冷汗。
  “天子欲离长安,巡幸天下,也算是有先见之明,天子离开长安后,太子殿下可向天子请旨,自愿留在关中领兵与敌周旋,天子必允,殿下便可在外而安。”
  李泌不解地道:“殿下跟在天子身边巡幸天下不行吗?天子并非殿下一子,若在巡幸途中被别的皇子趁虚而入,博了天子欢心,天子动了易储的心思,可就得不偿失了。”
  顾青冷笑,以李隆基的秉性,哪个皇子能真正得到他的欢心?时局动乱,大唐社稷摇摇欲坠,军心民心动荡不安,这等危急关头他若还想易储,岂不是给危急的社稷火上浇油?再愚蠢的人也不会这么干。
  “易储断然不会,请殿下放宽心,殿下留在关中抗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则可趁陛下巡幸,收关中民心,二则领军抗敌,可在军中收获威望,三则陛下离京巡幸,必然喜怒无常,太子不在身边可免无妄之灾。”
  还有些话顾青无法说出口,若李隆基逃离长安的话,过不了多久,军中或许会有哗变,那时又是一场大乱,在顾青长远的谋划里,太子不能有事,所以李亨不能与李隆基同行,否则难保会发生什么不测之事。
  见李泌神情迟疑,显然顾青的这番话并未令他信服,顾青叹了口气,沉吟片刻,轻声道:“最重要的是,太子位居东宫久矣,若时局乱到天子已无能为力,焉知天子心灰意冷之下,会不会突然传位于殿下?”
  “传位之时若殿下仍在天子身边,就算登基也不过是陛下的傀儡,但若殿下在关中抗敌,手中又有兵马,那么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李泌浑身一震,吃惊地盯着顾青的脸,久久不敢言。
  半晌之后,李泌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苦笑道:“顾贤弟真是……什么都敢说呀。”
  顾青笑道:“今日之言,不传六耳。出了这个门,我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李泌点头道:“贤弟的话,我会一字不差转达给太子殿下。贤弟不愧是天纵之才,一番话令愚兄我茅塞顿开,不错,殿下若在外,利大于弊,回去我必向殿下进谏忠言,力劝殿下留在关中。”
  顾青笑道:“今日这番话,就算是我与殿下为盟的见面礼,如何?”
  李泌大笑:“见面礼太厚重了,愚兄代太子殿下谢过贤弟。”
  顾青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不那么善良了。
  “我的见面礼给了,李兄是否也给我一点见面礼?礼尚往来才合礼数啊。”
  李泌苦笑道:“贤弟想要什么,尽管直言,不必与我绕弯子。”
  顾青不假思索道:“我要钱,除了钱之外,我还要战马,粮草,兵器,箭矢等等,什么都要,就看殿下大不大方,肯不肯给了。”
  李泌叹道:“贤弟张嘴太大了,太子如今只是太子,既未掌握户部,也未掌握武部,你要的东西太子就算亲自去索取,别人也不肯给呀。”
  顾青眨眨眼,笑道:“可以折现呀,我麾下安西军如今最缺的是钱,有了钱将士们才有劲头拼命杀敌,否则战力可就要打个折扣了,东宫没有战马,没有粮草,但是应该不缺钱吧?”
  李泌不满地道:“你居然敲诈到太子头上了,不怕将来太子即位后拿你问罪吗?”
  顾青哼了哼,冷笑道:“我麾下将士如今拼死拼活是为了保谁的江山?”
  李泌顿时语滞,沉默许久,狠狠一咬牙,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我回去后会劝殿下折卖东宫产业,给贤弟弄点钱来。”
  顾青失笑:“别这么恶狠狠的,我又没抢你,你远道而来,我不但热情招待,还破例在军营中待以美酒,李兄这副被山贼打劫了的表情给谁看呢?”
  李泌仰天长叹道:“一顿酒换太子偌大的钱财产业,难道不是打劫吗?”
  “太子即位后,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若还只盯着东宫这点产业,格局未免小了,李兄回去后劝太子早些习惯即将到来的新身份,不然可就让人笑话了。”
  李泌展颜一笑,道:“贤弟说得也是,安西军是大唐的王师,殿下给王师送点钱财,正是应当应分之事,自家的军队,何惜之有?”
  顾青点头:“正是,既然李兄如此豪迈,我就不与李兄客气了……我要五十万贯。”
  李泌笑脸都来不及撤换,瞬间勃然大怒:“姓顾的,欺人太甚!你不如先杀了我!”
  ……
  送走李泌,顾青站在帅帐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
  叛军比自己想象的更棘手难缠,前面安西军几场小胜都是以有心算无心,叛军才会上了当,若在潼关的正面战场,恐怕安西军将士也会吃大亏。
  这场叛乱不是那么容易平定的,尤其是要在保存安西军实力的前提下平定叛乱,对顾青来说更难了。
  安西军是顾青所有的底气,这支军队只能越来越庞大,绝不能越来越消耗,否则平叛之后,顾青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段无忌悄悄走到顾青身边,低声道:“侯爷与那位客人的话,学生躲在帅帐后面都听到了。”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听人墙角可不是好习惯。”
  “是,学生关心则乱,实在很好奇东宫为何派人来与侯爷接触,故而忍不住偷听了,是学生的错,侯爷尽管责罚。”
  顾青平静地道:“你能诚实说出来,也算坦诚了,回头自己找军法官,领两记军棍,大约能让你痛半个月,给你长长教训。”
  “是,学生领罚。”
  随即段无忌又道:“侯爷刚才说,要太子留在关中抗敌,将来甚至可能会被天子传位,学生不懂,侯爷这番话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