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299节
  与二位将领道别后,顾青领着韩介等亲卫轻骑入关,刚过了玉门关厚重的城门,城门甬道外,一队近千人的骑士正静静地等候,见顾青等人入关,为首的骑士下马按刀行礼,大声道:“河西军中郎将王思礼,奉哥舒节帅之命在此恭候侯爷入关,节帅有令,请侯爷赴凉州城一行。”
  顾青笑了,王思礼是熟人,上次与河西军冲突时,就是这位中郎将独自来中军奉命求见顾青,算是一位颇有胆识的将领。
  玉门关离凉州城不远,既然到了哥舒翰的地盘上,且两人如今也算是朋友,没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
  于是王思礼率部在前领路,顾青与亲卫们跟在后面,又走了几日,来到了凉州城。
  哥舒翰得报后,早早等候在城门外,见顾青等人到来,哥舒翰下马朝他步行而来,顾青也急忙下马,二人在城外重逢,彼此行礼。
  “来了我的地盘,不招待一番可不像话,还好顾节帅未与老夫生分……”哥舒翰朗声大笑道。
  顾青苦笑道:“我已不是节帅了,惭愧……”
  哥舒翰摇摇头:“在我心里,谁来当安西军主帅都不如你,你是天生的经世之才,可惜……”
  话说了一半,哥舒翰没继续说下去,想必李隆基的昏庸他也是有数的,只是不敢说大逆不道的话。
  哥舒翰身后,康定双静静地站在那里,满脸笑意地看着他。
  顾青与哥舒翰寒暄一番后,康定双才上前见礼。
  康定双是顾青暂时借给哥舒翰的,帮他的凉州城发展经济,兴商贾之事。
  顾青刚到城门外便一眼看见了他,见他独自站在哥舒翰身后,而后面还有几位节度使官员却隐隐落后几步,心中顿时对康定双在河西军的地位有了几分了解,看来哥舒翰确实颇为看重康定双,从他所站的c位上能看得出。
  将康定双拽了过来,哥舒翰非常熟络地拍着他的肩,大笑道:“不得不说,顾节帅手下的人才不少,武有李嗣业,文有康定双,一文一武辅佐顾节帅,着实让老夫羡慕不已啊……”
  顾青摆了摆手,道:“停!哥舒节帅,接下来的话莫说了,免得伤了你我的和气,康定双是暂借给你的,还剩三个月就要完璧归赵,挖墙角的事想都别想,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他马上回龟兹城。”
  哥舒翰一肚子话被顾青挤兑得直翻白眼儿,突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何大老远将这厮请进凉州城,让他安安静静滚回长安不好吗?
  直觉告诉他,将顾青请来是个错误的决定,但……人家都已经到城门口了,又不好意思把他赶走。
  顾青浑然不觉哥舒翰此刻矛盾的心理活动,他朝康定双笑了笑,道:“在凉州城过得习惯吗?哥舒节帅有没有虐待你?没关系,胆子大一点,他但凡一个眼神不对,你就拍拍屁股走人,他若敢将你扣押,我数万安西军踏平他又破又穷的节府……咱们安西军打河西军毫无悬念,这就好有一比,豪门贵公子打乞丐,闲着也是闲着……”
  哥舒翰怒了:“顾节帅,过分了!”
  “哦哦,一时失言,哥舒节帅莫怪,哎,你我已是忘年老友,我的脾气你应该知道的,哈哈,太耿直了。走走,咱们进城,许久不见,咱们聊天的气氛仍然如此融洽和煦,值得浮一大白。”
  哥舒翰深深吸气。
  直觉果然没骗他,将顾青这厮请来凉州城确实是个错误的决定,人还没进城哥舒翰就后悔了,好想下令将他乱棍赶出去。
  忍着怒气态度冰冷地将顾青请进城,哥舒翰一路都冷着脸没说话。
  顾青却浑然不觉,进城后饶有兴致地欣赏凉州城内的街市风景。
  见顾青兴致勃勃,哥舒翰不由面带得色,冷漠的脸色也渐渐多云转晴,捋须笑道:“顾节帅,观我凉州城可算繁华否?康兄弟来凉州不过短短三个月,凉州城的气象便大不相同,再过得三两载,不见得追不上龟兹城。”
  顾青嗯了一声,随即扭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借给你的人才,帮你将城池治理得如此繁荣,哥舒节帅,此刻你这一脸得瑟的表情所为何来?我这里好有一比,比如一个乞丐,跑到豪门贵公子的府邸前,敲着他的破碗炫耀……”
  顾青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哥舒翰脸色难看地大声道:“好了,好了!停!顾节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留点口德吧,咱们这就去节府饮宴,吃完喝完你赶紧上路!”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两处相思
  朋友贵在交心,但朋友之间交心的程度各有不同。
  有的将对方当成今生仅遇的知己,能够义结金兰的那种,但对方往往却只拿他当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有时候不把他当人。
  哥舒翰和顾青此刻的样子大抵如是。
  顾青觉得哥舒翰是可以一同共奏高山流水的知音,但很显然,哥舒翰并不想当顾青的知音,自从认识顾青以来,哥舒翰大多数时候都在忍气吞声,顾青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能把他气个半死。
  把他当人的时候他不一定是人,但他狗的时候是真的狗。
  见哥舒翰一脸不爽,顾青也有些不爽了。
  你亲自派人在玉门关外把我请来做客,结果就让我看这副讨债的嘴脸?
  这一届的主人不行啊,丝毫没能让顾青感到宾至如归。
  亲卫在前领路,哥舒翰和顾青走在中间,走了一会儿后,哥舒翰忽然问道:“顾节帅被陛下调回长安,任右卫大将军,是升是贬尚且说不清楚,虽已不是封疆之吏,却也常伴圣驾,恩宠不会少,顾节帅莫灰心,迟早有起复之日。”
  顾青知道哥舒翰在安慰他,但他真没有半点灰心的情绪,他知道自己不久以后就能回安西。
  于是顾青似笑非笑道:“安西已非我所帅,哥舒节帅不要动了别的心思哦,还是那句话,往后朝廷拨付的战马兵器粮草,路过你河西节府时一丝一毫都不能动。”
  哥舒翰冷笑:“你已不是安西节度使,还能管得着我?我若扣押下来,你还能率军启衅吗?”
  顾青眨眨眼:“节帅可以试试呀,我虽非安西节度使,但是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又莫名其妙被调回安西了呢……”
  哥舒翰一愣,这句话信息量好大啊。
  “你有把握让陛下将你重新调回安西?还是说,北边的安禄山起事在即,陛下不得不将你调回安西?”
  顾青神秘地笑了笑,却避而不答。
  有些事太敏感,点到为止就好,若非将来平叛时或许要与哥舒翰守望相助,顾青甚至一点风声都不会透露。
  “咳,哥舒节帅,河西节府的饮宴是什么规格的?”顾青好奇地问道。
  “规格?”哥舒翰愣了一下,道:“有酒有肉,对了,还有歌舞伎,大唐不都是这样么?”
  顾青叹了口气,道:“哥舒节帅,你这当主人的太不好客了,我大老远过来就一句‘有酒有肉’?我缺你这顿酒肉吗?”
  “不然你待如何?”
  “我在龟兹城可是锦衣玉食的,酒,我要西域正宗上好的葡萄酿,通常都是刚进城的胡商献给我的,新鲜又醇厚,肉,我要吃羚羔羊的尾巴,牦牛的牛鼻,大雁的翅膀,百灵鸟的鸟舌……”
  哥舒翰愕然:“你说的这些……能吃吗?好好的肉不吃,为何要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顾青叹了口气,神情寂寥地望向远方,幽幽地道:“我在龟兹城任职数年,日子过得略微有些奢侈了,这几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我的帅帐里,装菜的金器都有上百碟,天上地下水里,各种飞禽走兽都吃了,感觉精神已空虚到失去了人生目标,只能用稀奇的食物来填补我日益匮乏的精神世界……”
  哥舒翰猛地吸气。
  自己犯贱请的客人,不能抽,不能抽……
  顾青收回寂寥的目光,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哥舒节帅能明白我的这种空虚么?”
  哥舒翰忍着怒火捋须道:“老夫……”
  刚说了两个字,顾青忽然打断了他,坚定地道:“不,你不明白,你那么穷,怎么可能明白有钱人的世界?”
  哥舒翰沉默片刻,忽然扬声怒吼道:“来人,给老夫送客!”
  “顾节帅,话不投机,不与之谋。老夫实在无法忍受与你同堂饮宴,恕老夫不招待了,你赶紧出凉州城,一路保重,后会无期!”
  说完哥舒翰果断骑上马,一踢马腹疾驰离开,远远地扔下一句话。
  “顾青,莫让我在长安见到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竖子欺人太甚!”
  顾青惊愕地看着哥舒翰与亲卫们离去,一脸不敢置信。
  就……就这么走了?说好的请客呢?大老远把我从玉门关请来凉州城,人还没进节府,居然就翻脸了,请客个铲铲,是觉得你的节府太穷酸了不好意思招待我这个豪门贵公子吗?
  顾青站在凉州城大街上,呆立半晌终于被冷风吹回了神,转身看着韩介等亲卫,他们皆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双方默默对视。
  良久,顾青嫌弃地撇了撇嘴,道:“你们看见了,做人不能太哥舒,他这就叫‘人穷志短’,人可以穷,但做人的格局一定不能穷,哥舒翰就是个典型的反面教材,我等当引以为鉴。”
  韩介叹了口气,苦涩地道:“若非侯爷您刚才……罢了,侯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走吧,咱们出城继续赶路,”顾青骑上马,忽然又道:“回到长安后,每次我出行你们都要跟着我,一个都不能少。”
  “为何?”
  “若在长安城见到哥舒翰,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
  长安城,张九章府。
  张怀玉和张怀锦坐在闺房里,神情很复杂。
  听到顾青被罢安西节度使之职,调离回长安的消息,张家姐妹的心情可谓又喜又忧。
  喜的是,顾青终于要回长安了,忧的是,顾青这次是被罢了官才回来的。
  “算算日子,顾青应该入玉门关了,过了凉州和陇右节府,就离长安不远了。”张怀玉悠悠地道。
  张怀锦嗯了一声,低声道:“阿姐,顾阿兄回来后,我见到他应该面露喜色还是面露悲色?我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见他……”
  张怀玉嘴角一勾,道:“当然要笑迎,回长安是喜事。”
  “怎么是喜事呢?顾阿兄被免了安西节度使呀,坊间市井皆说顾阿兄在安西的所作所为令天子不满,这才罢免了他,他的心里应该很难受吧?”
  张怀玉平静地道:“我相信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也相信他对每件事的后果都有过充足的考量,我更相信他哪怕在最坏的处境里,也会提前铺垫,等待时机反弹而上。”
  张怀锦瘪嘴道:“阿姐,你就那么相信他?”
  张怀玉失笑道:“你不是一直立志要做他的女人吗?他的女人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将来如何过日子?”
  张怀锦委屈地道:“我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哎呀,你和他说的那些军国大事我根本不懂,更不懂男人家的谋略布局争斗什么的,我只想与顾阿兄快活地过日子,天天陪我玩,陪我吃,陪我胡闹闯祸……”
  “阿姐,你呢?你想让他陪你做什么?”
  张怀玉看着窗外隆冬的萧瑟景色,淡淡地道:“我不想让他陪我做什么,我只想陪他铺出一条路,当年他曾经说过,要给人间重新铺一条路,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我很想看看那条崭新的路究竟是什么模样,他说……有了这条路,世上的侠客之流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抿了抿唇,张怀玉忽然站起身,看着张怀锦笑了笑,道:“怀锦,我忽然有点想他了……”
  张怀锦一呆:“想他……又如何?”
  “想他,就去见他,如此而已。”张怀玉扔下这句话后,转身出了门。
  吩咐下人备马,带上些许的干粮和饮水,张怀玉就这样骑马离开了长安城,迎着顾青的归途上路了。
  ……
  长安城,兴庆宫。
  宽敞的寝殿内,万春正慢悠悠地试着衣裳,地上一团凌乱,全是她觉得不满意的新衣裳,试过之后被她嫌弃地扔在地上。
  此刻穿在身上的,是一袭紫色的宫裙,长裙及地,裙上绣着一朵朵娇艳的牡丹花,裙边饰以荷叶纹,雍容里透着几许青春的气息。
  “这件衣裳如何?”万春傲娇地站在铜镜前,仰起鼻孔高傲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头也不回地问着侍候她更衣的宫女。
  宫女垂头,战战兢兢地道:“殿下穿这件紫裙雍容华贵,配得上公主殿下金枝玉叶的尊贵身份,奴婢以为极美。”
  万春显然没将宫女的马屁放在心上,闻言不喜也不怒,蹙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而身上这件紫色却不知为何越看越不满。
  良久,万春幽幽地叹息:“世上连一件配得上本宫的衣裳都没有,更何况男人……”
  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尊贵身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