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257节
  “顺大势而为,便不会败。”顾青的目光望向帅帐外遥远的碧空,轻声道:“官场争斗,我已无兴趣,我要做的,是将这个时代的大势紧紧握住,为我所用,最后,我便是这个时代的大势。”
  “至于那个裴周南,呵,最好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否则,只能对他动杀机了。”
  ……
  范阳城。
  冯羽走在城内一条狭窄的暗巷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暗巷的尽头有一户简陋的民宅,独门独户坐落在长长的巷道尽头,像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走到破旧的门前,冯羽小心地敲了敲门,一长两短。
  木门打开,露出一张颇为秀气的脸庞,开门的是一位女子,头上包着严实的头巾,身上穿着普通的粗布钗裙,眉眼里尽是生活的沧桑,像所有为生活所累的农妇一样平凡庸碌。
  但冯羽第一眼看到她便发现,这位扮成中年农妇的女子分明是个二九年华的少女。
  少女打开门,看到门外的冯羽,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冷冷道:“你来晚了三日。”
  冯羽笑道:“阿姐莫气,路上奔波总有些小意外,哪能事事算得精准。”
  少女板着脸道:“不要乱叫,谁是你阿姐?”
  冯羽嬉皮笑脸道:“你呀,打扮得再老气,在我眼里你还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阿姐。”
  少女叹了口气,道:“先进来再说。”
  冯羽进了院子,少女探出头小心张望左右,然后关上门。
  二人站在院子里,少女好奇地道:“看你的样子,你好像认识我?”
  冯羽笑道:“在长安时,怀玉阿姐曾带我和无忌兄长拜会过十二姨娘,当时你站在十二姨娘府里前院东南角那株榆树下练剑,你是十二姨娘的弟子,刚才一见你我便认出来了。”
  “仅仅只见了一面,你便记住我的模样了?”
  冯羽嘻嘻笑道:“好看的人我都能记得住,阿姐若长得难看点,说不定我便不记得了。”
  少女嘴角扯了扯,似乎想笑,又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登徒子,殊不正经!”
  冯羽苦笑道:“阿姐,这是在敌后呀,安禄山的地盘,我若太正经就该掉脑袋了。”
  “你何时到的范阳?”
  “三天前。”
  “为何不早来寻我?”
  “我忙着交朋友。”
  少女好奇道:“你刚来范阳便交上朋友了?”
  冯羽得意地笑道:“不仅交上朋友,而且交的还是安禄山的亲近之人。”
  少女大吃一惊:“谁?”
  “孙孝哲。”
  少女脱口惊呼道:“安禄山身边狎近之子,是为心腹之一,你如何与他认识的?”
  冯羽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的似乎不少呀。”
  少女脸一红,哼道:“孙孝哲本是契丹人,他的母亲与安禄山私通,孙孝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前常显摆自己是安禄山的狎近之子,引为三镇笑柄。”
  冯羽笑道:“不错,知道得挺多。”
  少女哼了一声,道:“前几年我常与十二娘乔装潜入范阳,十二娘以刺杀安禄山为生平之志,后来顾少郎君说服了十二娘,这两年才没再来,但我对范阳的一切都很熟悉。”
  冯羽赞道:“难怪十二姨娘派你来协助我,看来没选错人。对了,还未请教你的闺名呢。”
  “我本是孤儿,是十二娘收养了我,我随十二娘姓李,名叫李剑九。”
  冯羽皱眉:“好好的女娃,名字为何如此怪异?”
  李剑九道:“十二娘座下弟子众多,很多都是孤儿,她生平好剑器,故以剑为名,我是排行第九的弟子,故名李剑九。”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与孙孝哲交上朋友的呢。”
  冯羽笑道:“从安西出发时顾阿兄给了我一大笔钱,我将其中的一半换了胡商的珠玉珍奇,到了范阳后我特意跟踪孙孝哲,跟着他进了青楼,我当时便叫了十个姑娘陪我饮酒,随手的赏钱便是一两银,出手阔绰引来了孙孝哲的注意,我又送了他一颗绝世东海黑珍珠,如此便成了朋友。”
  第三百五十六章 跋扈纨绔
  冯羽与李剑九并不熟,长安时匆匆一面之缘,话都没说过一句,如今大家都身处危险的敌后,莫名其妙便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微妙关系,两个陌生的男女,为了自己的使命而相遇,从此有了交集。
  民宅简陋,几乎是贫民区,这样的贫民区在范阳城内外随处可见。
  从天宝初年开始,安禄山在范阳大兴马政,勒令百姓家中必须养马,很多百姓被马政折腾得生不如死,甚至常有一家子整整齐齐服毒自尽的消息,无数原本属于中产阶级的人家也被马政害得落魄了,于是城里的贫民区越来越多。
  李剑九住在如此不起眼的民宅里,也算是明智。
  冯羽打量着院屋,口中啧啧有声。
  李剑九道:“往后有消息在城南那家油铺里寻掌柜,掌柜是十二娘的眼线,若无紧急之事,最好不要来此寻我,此处是我们最后的藏身之地,千万莫引得官府的注意。”
  冯羽撇嘴道:“我当然不能住在这里,我如今的身份是富户家的纨绔子弟,正是鲜衣怒马骄奢淫逸的性子,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我早已在城内最贵的青楼租下了一年的房,顺便还买了两个家仆,收了几个跟班手下,如此才像富家子弟嘛。”
  李剑九道:“十二娘说,顾少郎君欲在范阳城建起一个刺探情报的据点,便以此处为据点吧,主要看你如何刺探情报,我只能从旁协助,若有杀人放火的活儿不妨让我来做,耍弄心眼的事我可不大会。”
  冯羽啧啧摇头:“娇滴滴的美人儿,张嘴就杀人放火的,太不应该了。”
  李剑九忽然冷下脸来,道:“你在外人面前怎样轻佻不恭是你的事,但你若在我面前说话仍是这般调调儿,莫怪我揍你。”
  冯羽瞬间清醒,用力揉了揉脸,苦笑道:“抱歉,入戏惯了,没进范阳城前我便不停跟自己说,我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能的纨绔子,说了很多遍,不知不觉信了,说话便一直这调调儿。”
  李剑九嘴角扯了扯,道:“平日里你我最好少来往,免得别人起疑心,但我会一直乔装在你左右附近,若遇危急,我会现身救你。”
  “别,再危急的时刻你都不能现身救我,一旦你暴露了,我们的努力便白费,顾阿兄会对我失望的。相信我,再危急的事我都能应付,你要做的是帮我把辛苦得到的情报送出去,直接快马送去安西龟兹城。”
  李剑九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良久,用力点头:“好,我不救你,相信你能应付。身处龙潭虎穴,你万事谨慎。”
  冯羽伸了个懒腰道:“今日便只是认个门,以后尽量不来了。晚间还要与我新交的朋友孙兄举宴,听说今夜孙兄会介绍不少范阳的将军与我认识,哈哈,我这个富家子弟可是打着做大买卖的幌子,这孙孝哲大概是想从我身上捞点油水……”
  李剑九点点头,目送冯羽离开后便转身回了屋。
  冯羽走在范阳的大街上,走路的姿势大摇大摆,像一只得了颈椎病的天鹅,神态倨傲但眼神清澈,他在暗暗观察范阳城里的一切。
  范阳城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街上的兵马竟比普通百姓都多,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屯军的城池。
  冯羽不是没见过大唐边城军镇,顾青所统领的安西四镇便是典型的军镇,但他在龟兹城里逛过无数次,龟兹城里百姓和商人很多,大唐将士却很少。
  盖因顾青治军甚严,每日都要操练,将士们若无特殊情况或是正逢休假,通常不准出大营,在冯羽的心里,龟兹城才是一座合格的军镇,而范阳城里,兵马飞扬跋扈招摇过市,百姓惶恐躲避,敢怒不敢言,好好一座城池搞得乌烟瘴气,冯羽很不适应。
  而在街上横行的兵马,其中骑兵比步兵多,范阳地处平原,正是养马之地,安禄山麾下十几万精兵,骑兵少说占了半数。
  消息尚未证实,冯羽并不急着发出去,他需要具体的数字,这个情报对顾阿兄很重要。
  还有安禄山麾下兵马的军纪问题,也值得写进情报里。
  不知不觉,冯羽已代入了间谍这个角色,身处敌境用心地观察身边的每一个细节,任何不起眼的地方,或许都有助于让顾阿兄更彻底地了解他的敌人。
  前方不远处便是今夜要设宴的青楼了,冯羽远远看到孙孝哲领着一群魁梧的汉子朝他走来,一边走一边附耳低语,脸上笑容诡异,不知在算计什么。
  冯羽眨了眨眼,忽然拽住一名与他擦肩而过的陌生女子,搂着她的肩猝不及防在她屁股上狠狠抓了一大把,陌生女子惊愕之后立马高声尖叫起来,又羞又怒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冯羽脸上,扇完之后扭头便跑。
  孙孝哲等人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由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冯羽却一脸愤怒,指着女子的背影跳脚大骂。
  “瓜婆娘卖骚,摸一哈啷个嘛,老子摸你是看得起你,益州的瓜婆娘都求倒老子摸,哈麻皮不晓得珍惜老子……”
  孙孝哲等将领更是笑得不能自已,见冯羽气急败坏的样子尤觉可笑,军伍之人皆是糙汉子,就喜欢冯羽这股子跋扈嚣张又非常低趣味的调调儿,小小一件事令在场几位与他素未谋面的将领们顿时对他生出了好感。
  大家都是素质低下的流氓啊。
  “贤弟,冯贤弟,莫,莫闹了,不够丢人的,哈哈……”孙孝哲擦着笑出来的泪花儿,喘着气拽住了他的胳膊,道:“走走,进青楼,为兄与你相个好看的,呃,好看的瓜婆娘,哈哈哈,让你摸个够,保证不扇你耳光。”
  冯羽悻悻地一哼,揉了揉被扇得发痛的脸颊,委屈地道:“孙兄可要为愚弟做主,范阳的瓜婆娘太霸道喽,今天我要叫十个瓜婆娘,坐成一圈围着我,我想摸哪个就摸哪个……”
  “哈哈哈,好好,坐成一圈随便你摸!”
  ……
  龟兹城。
  裴周南走进帅帐,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
  来到龟兹后,裴周南什么事都没干,每日负手在大营里闲逛,钻了不少营帐,还与将士们谈笑风生,每日的伙食也是与将士们同吃,干巴巴的面饼裴周南吃得面不改色。
  裴周南在默默观察安西军营里的一切,从将士们对各个将军的评价,到每顿吃的伙食,战马的草料,军器监保管的兵器弓弩,还有顾青独创的操练方法等等,裴周南甚至亲自按照操练的流程练过几次,每次差点练废掉,仍兴致勃勃地乐此不疲。
  这几天里,他与顾青基本没有交集,但还是按顾青的建议,每日傍晚时分离开大营,回节度使府睡觉,第二天一早又来。
  裴周南走进帅帐时,顾青正在埋头批阅四镇的公文。
  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真正的安西之主了,安西四镇辖内的军政之事皆由顾青一人而决,顾青的生活突然忙碌起来。
  见裴周南进来,顾青搁下笔笑道:“裴御史今日还打算在大营里逛逛?我让韩介陪陪你。”
  裴周南摇头,沉吟片刻道:“顾侯爷,下官这几日听说,侯爷在前些日突然下了几道军令,扩编了陌刀营,神射营和团结兵,恕下官直言,军伍之事最为敏感,侯爷应该先向长安上疏后再扩编的。”
  顾青眼睛眯了眯,笑道:“扩编是我刚上任安西时便有过此念头,前几日才得以实施,至于向长安上疏,不是什么大事,我便没上疏,陛下当初说,允我临机决断,便宜行事,扩编这种小事就没必要向长安禀奏了。”
  裴周南摇头:“侯爷此言差矣,此事绝非小事,扩编陌刀营和神射营暂且不说,安西军的兵马按开元年间的常例,大约保持在四五万人左右,陛下接连两次向安西增兵,如今已然有四万多人了,侯爷何必再招募团结兵?扩充如此多的兵马,下官实不知如何向长安禀奏了……”
  顾青脸色有些僵,良久才勉强一笑,道:“裴御史勿急,你刚来安西,对安西这片地面上的很多情况不太了解,如今的安西都护府已不是开元年间的景象了,敌我之分越来越复杂,而敌人也越来越多,我也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扩充兵马。”
  裴周南脸色也有些冷了:“还请侯爷赐教,安西这片地面上究竟有怎样强大的敌人,逼得侯爷不得不扩充兵马。”
  “西域三十六小国,当年承仰大唐之鼻息,每年向长安朝贡不计其数,可是自天宝六载以后,西域诸国何时朝贡过长安的天子?因为他们已对大唐无敬意,不仅如此,还处心积虑想将我大唐都护府从西域赶走,高节帅曾经便吃过兵少将寡的苦头,终致怛罗斯之败,我可不能步他的后尘,平时多招募兵将,战时才不至于被敌人所趁。”
  第三百五十七章 攻心分化
  私自扩充兵马确实是件很犯忌讳的事。
  但顾青也有他的理由,当初上任安西之时,李隆基在圣旨里黄纸黑字写了“临机决断,便宜行事”,这八个字几乎与列封诸侯无异,意思就是说,你在安西可以按你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做任何事。
  帝王的心思很复杂,既要对臣子信任,又要有所提防,说好了给你便宜行事的权力,最后又派来一个御史牵制你的权力,顾青不得不生存在李隆基信任与猜疑的夹缝里。
  裴周南却不管那么多,他很清楚自己来安西的使命,对他来说,普天之下的臣子都应该本本分分,事情无论大小都必须请示汇报,尤其是扩充兵马如此敏感的事,更应该早早向长安递上请示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