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163节
  李隆基愕然:“这等奇书,在他眼里竟都算不得什么?顾青此子究竟有多大的才华?”
  张九章叹道:“事实就是如此,后来臣无意中看到侄孙女写的东西,好奇之下看了一眼,顿时惊为天人,为求下个章回,臣甚至舍了这张老脸亲自去求他口述,而顾青那竖子却颇不耐烦,心情好或是无聊之时才说上那么几个章回,臣耐着性子等了几个月,幸好这次顾青在大理寺监牢里,或许是觉得无聊无趣,这才将故事说完了。”
  李隆基失笑摇头:“看来此子的才华远不止于此,朕以后倒是要多留心,时常从他嘴里掏一些有用的东西出来才行。”
  拍了拍桌案上的书稿,李隆基叹道:“就凭此书,朕给他再晋一爵都不为过……哈哈,不过还是算了,顾青终究太年轻,显赫过甚不是好事,江山代有新人如顾青者,朕何愁大唐盛世不能千秋万代?”
  张九章献书的目的完全是为了顾青,他亲自读过这本书,知道此书的不凡之书,献书给李隆基就是为了让他更重视顾青。
  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顾青是张九章特别欣赏的晚辈,眼看这个晚辈闯了祸,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待了不少日子了,张九章有些心疼,于是借着献书的缘由,希望李隆基看在这本奇书的份上,将顾青剩下的刑期免掉。
  不过看李隆基此刻的模样,欣赏赞叹之后,似乎并没有丝毫要将顾青释放的意思,张九章的目的落了空,不由暗叹一声,只好识趣地起身告退。
  张九章走后,李隆基仍兴致勃勃地从头翻阅书稿,哪怕已看过一遍,他仍爱不释手。
  高力士悄悄凑过来道:“陛下,刚才张寺卿的言外之意……”
  李隆基眼睛盯着书稿,头也不抬地道:“朕知道,他想为顾青求情,希望朕能下旨将顾青从大理寺提前放出来。”
  高力士不解地道:“陛下如此欣赏此书,顾青能博陛下之喜,也算是有功了,陛下何不……”
  李隆基摇头,缓缓道:“一事归一事,顾青固然才华惊世,可他犯的错也必须要惩罚,朕若恕他这一次,恐怕以后愈发狂妄,目中无人,那样的人若为国所用,终究是败事有余,于国为祸。朕不想看到若干年后顾青变成那副模样。”
  眼睛盯着书稿,李隆基再次赞道:“真是好书啊,顾青这玲珑心窍到底怎么长的,居然能想出如此绝妙的谋略,难道他少年时读过兵书?”
  目光渐渐陷入深思,李隆基喃喃道:“由此书可见,顾青颇具将才,当初将他封为武职算是选对了,然而,真正的将才不在纸笔之上,而在真实的战阵厮杀之中,顾青理应磨练一番才是,否则终究又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高力士在旁边听得眉眼一挑,垂头躬身不敢多言。
  良久,李隆基将书稿合上,道:“高将军,吩咐下去,此书由殿内监装订刻板,印刷成册,不许在民间流传,少印一些,交给长安各卫大将军以及十镇节度使观阅,交代他们必须认真读,读了之后写奏疏给朕,说一说他们对此书的观感与获益。”
  说完李隆基提笔,在书稿的第一页顶部写下四个字,“三国演义”。
  御笔亲题书名,顾青之名这次终于被军中将领正视。
  ……
  春暖花开的渭水边,张怀玉骑马匆匆赶到了长安城外。
  勒马驻足,眺望远处长安的城门宫墙,张怀玉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时隔两年,她又回来到这个地方,一个她很不喜欢当初一心只想逃离的地方。
  繁华的都城,喧嚣的府邸,一切都衬托得她的内心愈加清冷孤独。
  脑海中莫名想起了顾青曾经说过的话,“世人皆是病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病,都有着一块不可触碰且无法治愈的顽疾。”
  是啊,张怀玉何尝不是病人呢。
  鞭马前行,在城门前下马,张怀玉进城之后便来到张九章的府门前。
  这里曾是张九龄的府邸,张怀玉年幼时一家都住在这里,后来张九龄逝世,张家的子嗣们都在外地为官,于是宅子便留给了张九章。
  门口的亲卫都认识张怀玉,见她一袭白衣风尘仆仆而来,亲卫们一愣之后纷纷行礼,然后赶忙上前牵马坠镫。
  张怀玉独自走进府门,绕过照壁,穿过院子,前堂内,一位衣袍朴素,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堂内,微躬着身子与张九章聊天。
  看见这位中年男子,张怀玉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努力忍住之后,深吸了口气,在前堂石阶下行礼。
  “父亲,怀玉回来了。”
  中年男子正是张怀玉的父亲张拯,闻言扭头望去,见张怀玉站在堂外石阶下,打量她一番后,张拯点头淡淡地道:“来了?去后院清洗收拾一下,晚间府中开宴时再来。”
  张怀玉心中一黯,平静地应是。
  父女之间,冷漠如斯。
  第二百二十七章 侯爷出狱
  在张怀玉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很遥远很陌生的词。从懵懂孩童到豆蔻年华,她与父亲的交集少得可怜。
  从小到大,记忆里的父亲对她很冷淡,从来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当父亲知道生的是个女儿后,便不再对她倾注半分关怀。
  在相府里,她与身为妾室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瘦瘦小小,唯唯诺诺,无论受到正室夫人多么不公平的对待,她都忍气吞声。
  张怀玉长大后,听母亲轻声说起年轻时的往事。
  她的母亲出身并不好,只是长安城里一户普通市井人家,能成为当朝宰相长子的妾室,亦是由于张家不知从哪里请来相士批过生辰,张怀玉母亲的生辰与张拯最合适,且有宜男之相,张家这才下了重聘将她娶为妾室。
  事实上相士看得并不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害了她母亲一生,生下张怀玉这个女儿后,张拯大失所望,从此对母女不闻不问,而张拯的正室夫人倒也争气,张怀玉出生两年后,竟然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的诞生令张怀玉母女在相府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
  相府如侯门,庭院深深,人情凉薄。
  张怀玉两岁时,她的母亲长久抑郁之下终于病倒了,没等到开春便撒手人寰,留下庶出的女儿在相府里独自忍受张拯的漠视,以及正室夫人的嘲弄虐待。
  直到顾青的父母受邀来到相府,见张怀玉孤苦可怜,便将她留在身边每日教她武功,张怀玉在顾青的父母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情,那几年成了张怀玉此生唯一快乐的时光。
  顾青的父母死后,张怀玉深为自责,对张家愈发痛恨,从此便活在顾青父母的影子里。
  离家出走两年,人的天性终归属于家庭。
  近乡情怯,又暗怀喜悦,见到了久违的父亲,然而张拯依旧冷漠的态度却给张怀玉倒头淋了一盆凉水。
  两年了,他连一句在外安好无恙都不曾问起,仿佛家里只是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满怀失望伤心,张怀玉默默走向后院。
  自己果然不该属于这里,可是,她究竟该属于哪里?对这个家彻底绝望之后,她已没有家了。
  走进后院的月亮拱门,一道娇俏的人影像耗子似的窜了出来。
  “阿姐!”张怀锦兴奋地跑到她面前,眼中满是欢喜之色,如果她有尾巴的话,此刻早已摇得飞起了。
  张怀玉愣了一下,然后也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整个张家唯独只有这位堂妹才是唯一能令她温暖的亲人了吧。
  张怀锦拉着阿姐的手转圈,杠铃般的笑声洒得很立体很环绕。
  “阿姐,两年没见你了,你好像瘦了些,但气色比以前好了,看来蜀州的山村果然养人,改日我也要去住些天,还有还有,你的肌肤也比以前光滑了,石桥村莫非是蓬莱仙境,阿姐你变得跟仙女一样了,啊啊啊啊啊我一定要去石桥村住两年……”张怀锦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看着堂妹仍如当年一般活泼单纯像个小话唠,张怀玉露出宠溺的微笑,伸手帮她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发鬓。
  “阿姐,这两年你独自在外,过得可好?辛苦吗?”
  这句话说出口,张怀玉差点落下泪来。
  回到张家,她是唯一一个问自己好不好,辛不辛苦的人。
  “阿姐不辛苦,我过得很好,整个村子的人都听我的话呢。”张怀玉含泪笑道。
  “以阿姐的身手,在石桥村一定很威风吧?但顾阿兄如果在的话,威风的就是他了……”兴奋不已的张怀锦说起顾青,欣喜的表情忽然一僵,喃喃道:“不对呀,不能这么高兴,阿姐是我的敌人,我要打败她的呀……”
  张怀玉疑惑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张怀锦深呼吸,鼓足了勇气直视她道:“阿姐,我要打败你!”
  张怀玉一愣,然后失笑道:“两年不见,长本事了,不过你现在仍然不可能是我的对手,省省吧。”
  “哎呀,不是,我说要打败你不是跟你比武……”
  “那是什么?”
  “是……反正要打败你,除了比武的任何方面,打败你以后,顾阿兄就是我的了。”张怀锦语气坚决地道,眼神里全都是为爱而生的勇气,执着得像孤岛上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
  张怀玉的笑容渐渐敛起,盯着她道:“你果然喜欢顾青。”
  张怀锦认真地点头:“我喜欢他,所以我要跟你争。”
  张怀玉苦笑抚上她的头顶,叹道:“傻丫头,你要打败的不是我,而是顾青的心,把我从他心里挤出去,占据我原本的位置,那才是你的胜利。”
  张怀锦愕然,然后一脸懵懂地望天,思索这其中的逻辑,思索许久,傻傻地道:“好像……是这么回事,打败你好像没什么用,顾阿兄还是喜欢你。”
  张怀玉哭笑不得:“你的顾阿兄是聪明人,而且他喜欢跟聪明人来往,怀锦,你也要变得聪明才行。”
  张怀锦认真地道:“阿姐,我很聪明的,不要小看我。这两年我读了很多书,字也越写越好看,我知道顾阿兄喜欢的人是你,我还知道你其实也喜欢顾阿兄,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我还是没皮没脸地贴上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阿姐,你们不能再拿我当孩子……”
  “女子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她便不再是孩子了。”
  ……
  不知不觉,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这一个月,顾青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闲得发霉,觉得自己快养成一个废人了。
  可他人在监牢,外面仍有他的传说。
  长安各卫的大将军们人手发了一本《三国演义》,由当今天子御笔亲题书名,并下旨每位大将军必须要看,不仅要看,而且还要写读后感,可谓十分残忍。
  大将军们大多是精通韬略之人,跟李隆基初时的反应一样,刚开始时不情不愿敷衍式翻开书页,后来越看越难以自拔,看完以后,对顾青此人顿时无比钦佩。
  当初顾青因救驾而封侯,长安的朝臣们嘴上不敢多言,心里对顾青仍是有些看不起的,顾青封侯的那天起,他的脑袋上便被朝臣们默默扣了一顶“幸进”的帽子,而他的人设便只是少年宠臣,巴结上位。
  直到这本三国演义问世,各卫大将军对顾青的看法渐渐改变了。
  少年臣子,名动天下,肚子里果然还是有几分干货的,天子毕竟圣明,封侯的决定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顾青的本事确实对得起他的爵位。
  民间无风无浪,各卫大将军最近却纷纷聚集一处,悄悄讨论着这本三国演义,从兵法谋略一直到政治外交,有的将军们甚至争红了脸,动手打架的事也没少见。
  三月初,正是春暖花开之时,顾青终于刑满出狱。
  韩介等亲卫一大早便站在大理寺外等候,狱卒们送佛一般毕恭毕敬将顾青送到门外,非常有礼貌地与顾青告别,同时还微笑着委婉地告诉顾青,“告别”只是礼貌用语,如果没什么事,大家最好各生欢喜,永不相见。
  顾青刚被释放的美好心情顿时多了几许阴郁,当我乐意待在你们这破地方吗?若非真的害怕延长刑期,眼前这几个狱卒少不了一通暴揍,大理寺外可还站着自己的一百名亲卫呢。
  走出监牢,眼睛顿时一阵发黑刺痛。
  长久没见阳光,眼睛有些适应不了,顾青揉了许久的眼睛,这才勉强恢复。
  韩介和一百名亲卫站在大理寺外,甲胄整齐地列成四队,韩介披甲按剑站在前方,见顾青出来,韩介和众亲卫仿佛商量好了台词似的,齐刷刷行礼并异口同声道:“恭迎侯爷,侯爷为国除奸,忠义无双!”
  明明是迎接刑满释放的犯人,亲卫们却搞出了迎接将军凯旋而归的气势。
  一百人的齐声呐喊,吓得大理寺外行人纷纷驻足好奇观望,空地边的槐树上,惊起一群鸟雀。
  顾青也被吓到了,脚步不自禁地一趔趄。
  韩介赶紧上前几步扶住他,顾青看着远处围观的百姓,脸色有些难看地道:“这是谁搞出的名堂?”
  韩介面带得意之色,挺胸道:“是末将想出来的,侯爷为兄弟们入狱,污了您的英名,末将总要弄点动静出来,好教世人知道侯爷并非奸邪之徒,而是为国除奸的好官儿。”
  顾青叹气。
  这家伙大概是没看过电影,前世那些混黑的头目出狱时,也是如此风光,与今日顾青的待遇何其相似,只不过那些出狱的大佬们通常下场不会太好,剧情再走半小时多半会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