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前厅议事毕, 崔远桥又收到了后院丫头报的消息,说是小娘子又不肯用饭了,这会儿还哭着, 两腮挂泪,老夫人劝了许久也不见好, 崔远桥知道爱女的脾气, 更知道她一心扑在陛下身上, 自从先帝有了默许以后,崔绫一直将自己视作陛下的妻子。
  可如今,皇后的鸾车很快便要抵入京都了。起初崔远桥得知陛下立后, 娶的竟不是自家的闺女, 他是既惊且怒, 就算闹上含元殿,他以为, 这事儿也必须得有个说法。
  然而陛下轻飘飘地四两拨千斤,反问了他一句:“朕说过, 要娶崔家小女郎?”
  崔远桥哑口。是了, 他从没说过。其实不但他, 连先帝, 也仅仅只是默许而已, 何况最初说起时, 陛下还不是陛下,甚至不是太子, 只是秦王而已。那时先帝陛下瞧得上崔家,有意让崔绫当秦王妃,而后来,则是未必了。
  饶是如此, 崔远桥仍是气得不轻,但清河崔氏是有底面在的,既然陛下这么说了,他万不会腆着老脸上赶着求人娶自家本不愁嫁的女儿。在这神京,贵公子若云,五姓七望的家族若要嫁女,也还有挑有拣的。
  他这般想,崔绫则未必。
  听说了陛下册立皇后的消息之后,崔绫就彻底将自己锁入了闺房,这些时日以来,大大小小也闹出了不少动静了,崔远桥只恐消息外泄,让人看了崔氏笑话,颇觉头痛无奈。听下人来报以后,崔远桥道要亲自去看看爱女,由女侍引路,敲开了崔绫的闺房门。
  崔绫一见是父亲,眼眶红红的,又扑到了罗汉床上,伏在髹红海水锦纹梨木案上,哭得肩膀直抽,崔远桥叹了一声,着身后女侍尽退,他朝着崔绫走了过去,一手搭在女儿的肩头,“阿绫,来不及了,皇后的车驾已入京畿。其实陛下既然无心,咱们只当这口头应允从未有过就是了。”
  崔绫不服气,“父亲,这凭什么?陛下他既然没心思,为何当初不与我们说,非得等到这时候,所有人都觉着我能当皇后的时候,他却突然立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
  听说那女人只是南明城的一个贱婢,当初立诏时朝野哗然,如此贱婢,岂能做皇后?就算言明那女人对陛下有救命之恩,依旧难以服众,况是皇后之位,非同小可。过半的朝臣都在反对,然而陛下视若无睹。
  崔远桥叹了一声,摸她鬓角,“陛下行事如此,你不是也知道,晏相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这般年纪便成宰辅,千年以来,不曾有过了。”
  陛下办的出格的事,从他即位以来,可不是一件两件。但令人塞口的是,陛下办得这一件件大事虽然瞧着都不那么靠谱,但却真不能说他昏庸。
  晏准年纪虽轻,却也是十八岁便中进士,天赋异禀,世无其二。
  至于这位新皇后,于陛下有救命之恩,并且腹中已怀有龙嗣,本朝以仁孝治天下,陛下还是秦王时,王府之中便没有女主人,亦无妾侍,陛下是无后而御极,因此御极以后,先对自己下了一道罪己诏。如此再立后,水到渠成。
  陛下年纪虽轻,办事却章法不乱,先帝留下的股肱之臣,陛下也都委以重任,依着个人能力和政绩来,也不会有失公允。
  崔远桥抚着女儿湿漉漉的让泪水浸润的发鬓,满心怜爱地俯瞰着女儿的俏脸,“阿绫,你才不满十四岁,父亲以后会为你觅得一门最好的婚事,便忘了陛下吧。”
  崔绫起初一动不动,让父亲的大掌抚了几下,再也绷不住,投身入怀,伏在父亲怀中大哭。
  ……
  经历了一个月的奔波,岳弯弯终于抵入京畿,这片她前半生只在别人的谈论中听说过的富饶繁华之所,她此生是第一次涉足,看什么都觉得无比新鲜。
  腹中的孩儿已经四个月了,并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冒开疆心细,安排了医士一路随行,没出任何差错。
  进城之日,入目所见烟柳画桥无数,行人身上的罗纨丝绸,一如粥米白菜般常见,岳弯弯几乎呆了眼睛。
  这片闹市人声鼎沸,然而井然有序,冒开疆在旁解释,先帝与陛下都极其重视民坊,陛下这即位数月以来,将街坊打理得比从前更规整了。
  这一个月以来冒开疆一直在她耳边说着新皇陛下的好,然而对于岳弯弯来说,他再好,也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她不认得新皇陛下,她只认得元聿,那是她孩儿的父亲。然而就连元聿,她也几乎还不敢承认,他便是她日后的郎君。
  岳弯弯只顾点头,听冒开疆说,自己并不回话。
  过了闹市以后,百姓却突然更多了起来,夹道蜂拥堵上,巡抚司派了武力镇压,然而在不伤及百姓的情况之下,场景还是有些失控。
  岳弯弯不知发生了何事,她胸口砰砰乱跳,这时马车也似乎停了下来,冒开疆策马到车窗畔,道:“娘娘勿惊,百姓只是好奇,为了一睹娘娘凤姿。”
  岳弯弯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然而马车却还是行驶得很吃力,岳弯弯无法,在这般下去,恐怕天黑了也入不了宫了,她朝车壁敲了几下,对冒开疆道:“我出去让他们见一见好了。”
  “这不妥……”
  冒开疆正要拒绝,然而他却想起凤命难违,便道:“好吧。”
  岳弯弯探身出车门,双足稳稳地踩着马车横辕上,一身素衫,足踏步履,云鬓香腮,粉黛便若山抹微云,看去尤胜春雾海棠,而腹部,已有明显的隆丘。
  他们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皇后,令人惊异,她竟然只是做了普通农家女子般的打扮,而且还身怀六甲,那腹中,必定就是陛下的骨肉了!
  人潮里发出一道诧异的惊呼声,随后,无数之人跟着惊呼,这位新皇后,竟是这样的!
  他们大开眼界,可是见皇后举止若定,一点没有京都贵女的傲慢奢华气,反而气质让人感到很是舒服,联想到从前霸道的先帝李皇后,更是令人心生亲近。
  岳弯弯都不大好意思了,自己像猴儿让这么多的百姓从头到脚地看着,实在羞赧,过了片刻,便弯腰迈入了车中。
  这次终于不再有拦路之人了,岳弯弯的凤车平稳轻松地驶入了宫墙。
  这时,冒开疆到了御前去复命,岳弯弯双足点地,下了车,宫人鱼贯而出,将她安置在凤藻宫。
  岳弯弯从未见过这般恢弘绮丽的宫殿,雕甍绣闼犹如天边垂霞,琉璃紫瓦宝顶,赤金盘凤桂栋,但凤藻宫群殿,便宽敞得足以容纳百千之人。寝宫也是金碧辉煌,让人无暇细顾,此际红烛悄然长燃,映照得寝殿内一切染上了幽幽橘红暖光。
  她的行李被一件一件地搬入,岳弯弯累了,就靠在软椅上坐了片刻,这软椅也宽敞无比,可以曲肘搭在椅背之上,别提有多舒坦了,想到自己家里那破了几个洞的杌子,岳弯弯觉得这一切简直恍若隔世。
  等行李收拾好,被料理完毕,殿内染上温和宜人的熏香,宫婢前去烧水,为首的宫长唤作妆成,她来朝岳弯弯复命,问皇后可还有所需。
  岳弯弯一切还不适应,不敢再劳驾宫长,忙道:“不必了,我想先歇会儿。”
  妆成颔首,“遵命。”
  岳弯弯又问她:“嗯……我能不能问,陛下他……什么时候会来?”
  妆成福了福,轻声道:“陛下正在含元殿与诸位大臣议事。”岳弯弯听明白了,她“哦”了一声,语气有些低落,妆成又道,“陛下不幸女眷,以往议事毕,便径直歇在了含元殿,但今日娘娘入宫,晚些时候,陛下应是会来探望娘娘的。”
  见皇后面庞稚幼,人也怯生生的,想她毕竟从前出身不好,来了神京多半不适应,妆成的声音更柔和了一些:“何况,娘娘腹中还有骨肉。”
  岳弯弯垂眸,手静静地搭在自己肚子上,微微鼓起来的肚皮,里边孕育了一个新的小生命,岳弯弯闻言忍不住弯了纤细的眉毛,笑道:“嗯!”
  热汤备好了,几名宫人意欲服侍岳弯弯入浴,岳弯弯见她们上来便要脱自己衣裳,满面鲜红,忙道:“我不用,你们出去!”
  妆成候在帘外,朝她解释:“娘娘凤体尊贵,若是在净室踩着水了恐怕不好,便让他们好生服侍娘娘吧。”
  岳弯弯不好再拒绝,羞耻得捂住了眼睛,任由她们前前后后将自己剥光,为她擦拭身体。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些,夜色降临,屋内除了灯烛光,似是更暗了一些,岳弯弯终于得以换上洁净的长袍,得以上榻安歇,妆成亲自替她垂了帘,道有吩咐娘娘只管传唤她们。岳弯弯点头,说自己要睡了。
  宫人们陆续而出。
  说是困意袭来,但真当她穿着最轻薄舒适的寝衣,躺在最宽大柔软的床榻里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元聿,根本睡不着。
  这段时日以来,她已从无数人嘴里了解到了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元聿,心中的紧张和不安早已化作了羞涩和期待。到了这一刻,她的心还没有落回实处,还在不停地撒欢乱跳着。
  可她真的太累了,一路舟车劳顿,加上怀有麟儿,早已四肢酸软,睁眼无眠到了亥时时分,终于还是睡了过去。
  “皇后睡了?”
  宫长妆成急忙行跪礼,“回陛下,睡了多时了。”
  “朕知道了。”
  元聿走近,宫人将寝殿宫门轻手打开,元聿步入以后,复慢慢阖上了。
  元聿朝着卧榻之上朦胧的身影走了过去,有那么一瞬,他有些杞人忧天,担忧冒开疆未曾见过岳弯弯,会不会接错了人。
  他的长指拨开帘拢,当他的目光终于撞见卧榻上那酣睡的小娘子的时候,元聿绷了许久的心弦,似被什么也随之拨弄了一下,他的唇角缓缓漾开,恰如春冰暖破。他立在帐外看了她一会儿,便将帘帷扯入身后,脱下外袍和中衣,寻了个角落睡了上去。
  岳弯弯浑然无觉,好梦香甜,嘴里和以前一样咕哝地说着什么。
  元聿听不清,见她背向自己侧卧着,一动不动,元聿等了片刻,也没等到那具主动投怀的小身子,不免失望,然而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元聿伸臂将她从身后慢慢搂住,胸膛亦朝她寻去。锦衾之下的大掌,慢慢地滑过去,贴在了她微隆的腹间,那里,似有脉搏在轻轻地跳动,一下没一下地搔着他的掌心。
  他心下一片柔软。
  身后,锦屏春暖,红烛深幽,琐窗西畔,海棠正浓。
  作者有话要说:  傻了吧,现在都春暖花开了,还想人对你投怀送抱呢芋圆,会不会想得太美啦。
  第28章
  元聿在那日夜里接到了先帝驾崩的传书, 当时还是子丑之交,天色黑漆漆的,旷野之上朔风呜咽悲鸣, 月光昏昏惨惨,然而接到消息以后, 元聿也无暇思考别事, 他匆促地起身, 携着自己的飞骑连夜赶回神京。
  沿途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第三日的黄昏,太子元聿, 出现在了国丧礼上。
  当时他也顾不上带着岳弯弯。
  回神京后的前几日, 他身上或许是还有余毒未清, 夙夜难眠,偶尔会有身体发烫、胸闷鼓噪的现象发生, 当时先帝还未过头七,即便有贴心的宫人意识到了陛下的异样, 也不敢不要命地主动上前勾引。
  元聿每晚都需要以冷水浇身, 腊月的雪水, 到了暖融的灯火明媚的寝宫, 慢慢化成了冷水。他只有拿冷水浇在皮肤上, 令自己身体迅速冷却下来, 方能保持冷静。
  好在过了那段难熬的时日以后,他的身体再没出现过异状, 江瓒来看诊,说,陛下这毒约莫是完全解了,已无大碍。
  元聿的臂膀搂着岳弯弯的腰腹, 闭目欲眠。
  怀里的小妇人嫌身上重,似是不满,咕哝一声,随即动了一下,白皙柔软的犹如银盘的俏面,正贴住了元聿的下巴。
  他的身体也微微一僵,他感觉到,她鼻间呼出的香雾,待着丝缕热气,正不疾不徐极有规律地吹到自己脸上。
  不知不觉,那种久违的发烫炙躁之感,又卷土重来,有一瞬间令元聿怀疑,自己的毒恐怕还并没有解。
  他睁开眼,就着融融灯火,一瞬不瞬地凝视身下的这张芙蓉花面。
  未几,她口中的咕哝声终于明晰,而元聿也终于听清了。
  “坏狗,死狗,你跑哪去了呜呜呜……”
  “……”
  元聿眉心拧成了川。
  见她小身板不住发颤,他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忍不住握住她粉嫩柔荑,将她柔软白净的小手揣到了怀中。
  “弯弯。”
  岳弯弯不理,眼睫上沁出了一团冰晶似的水露。
  “我怕火呜呜……”
  冒开疆来复命时,已详细说了当时岳家村的境况。当时的境况已经很凶险,小五被岳家村的村民打晕,而冒开疆赶到时,火势已起,几乎就要烧到岳弯弯的罗裙,只怕再迟一步,娘娘的小腿至少要让火燎出泡。
  不但说了这些,冒开疆还向元聿吐露了当时岳家村之人,嘴脸有多么可恶,老村长为了儿子的功名,背弃良知,竟将一个弱女子送上刑台,更是默认了让余氏和梅媪俩人先用打胎药,下了皇后娘娘腹中骨肉。幸得娘娘倔强,懂得自救,加上相里玉神勇无敌,才没让那两人得逞。
  冒开疆请示陛下,元聿下了杀令。
  冒开疆不意外陛下会下死命令,这两人连同南明的州官在内,都有必死之道,但当他领命,欲退去时,元聿却唤住了他。最终,陛下只处决了梅媪一人,余氏留住了。
  元聿将自己的臂膀收紧,让她枕住自己肩,一手轻抚岳弯弯挂泪的小脸,慢慢地,抚了几下。
  她老实了,睡熟了,再也不动。
  元聿几乎无眠,五更时分,鸡人报晓,他睁开双眼,见她依旧维持着昨夜里的那般姿势,睡得乖巧香甜,纤细浓密的睫羽微微上翘,似洒了水墨的两小扇,鼻中发出可爱的咕噜声,他嘴角翘了一下,将她放在一旁,起身,勾起自己的缁衣,也没唤宫人入内打扰,更衣毕出门而去。
  “陛下。”
  待命的郑保佝偻腰背候在殿门外侧,问陛下可有吩咐。
  元聿道:“宣晏相入宫。”
  “诺。”
  郑保领命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