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我觉得,我果然是老了,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两派众人眼见着卓紫阳被树上掉下的一个丫头给砸飞了,如此变故,虽然在理论上缺乏很多可信的论证,但事实摆在面前,还是认了。姑且可以说是桃花坞预留的一个大暗器,明显是作弊。何况掉下来的丫头正是他们踏破铁鞋要寻找的灵童,自然不罢休。
  温道子首先抗议:“慕老先生,这场胜负不公平吧?”
  大徒弟原地复活,蹦出来:“这位掌门的笑话讲得真好,好像刚才的比试规则很公平似的,你们人多势众还输得这么丢脸,堂堂掌门也耍无赖?”
  温道子脸上怒色顿现。不待他发作,卓紫阳此时已然从地上灰头土脸起来了,铁青着脸,“既然有高人暗中相助,卓某今日便卖个面子,我们走!”
  九嶷掌门一走,弟子们也只能跟随。温道子兴许是听说还有高人在暗处,也跟着痛快告辞了。
  “恕不远送。”我尽量语气平淡,因为实在没力气不平淡。
  蜀山的小鲤鱼犹豫地看了大徒弟一眼,再看我,深深一拜,“师叔祖,徒孙也告辞了。今日无礼之处,还望师叔祖原谅。”
  “嗯。”我继续作淡漠高人。
  景鲤转身离去,大徒弟将之目送很远。看得我很愁。
  将怀里的丫头搁地上后,我放心地往旁边一歪……
  旺财因多年的配合,很迅速地窜了过来,将我接在背上,同时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老高,自桃林上方跳跃过去,一直到桃花坞深处隐蔽的一池药泉水旁,将我抛了进去。
  千岁忧跟着奔了来,有这样的热闹和我的窘况,他不看就太对不起自己。
  “慕小微,这样泡温泉不对!要脱衣服的,来,我帮你……”
  我呛了一口水,死命把自己沉入水底……
  ☆、第7章 吉祥三宝家
  千岁忧跟着跳入泉水里,游到了水底,一把扯住我衣带,拖到水面上。一番折腾,更是搅得肺里不舒畅,拿湿漉漉的袖口捂住嘴咳嗽一阵,肺血泉水一道咳了出来。千岁忧动手要来剥衣,我一道水柱打过去,他不避不让,执着得很。
  “你无耻得还有没有底线?”我把他一脚踹开,“把丫头从树上抛下来,你当暗器用呢?我交代的话,你是当耳旁风呢?”
  “老子帮你退敌了,你不但不表达一下感激之情,还踹老子!”千岁忧挽起袖子,一个纵身扑来,“老子非把你剥光不可!”
  扯扯搡搡中,我外衣内衫全都不保,光了半截身子浮在水上。千岁忧盯着看了看,一指戳到我心口,疼得我又给他一脚。他一身横练功夫,皮实得很,挨了两脚还要凑过来,“慕小微你真是不如当年啊,人家那把破剑就伤了你,你属豆腐的么?嗯……确实是豆腐……好滑……”其触手一边肆无忌惮一边出指点穴,将我推转过身,一掌拍在我后背,运功疗伤。
  真气运转全身,连周围温泉水都被带成了漩涡,四散的衣衫更是狼藉。
  “丢小丫头下去不全怪我。”千岁忧解释道,“是她自己要下去的,我只好给她一个助跑,让她顺着几棵树梢滑下去,再注点内力到她身上,咱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足以抵挡九嶷掌门的攻势。我给丫头全身镀了真气,只有她伤别人的份,别人一时间伤不了她的。”
  我气息稍顺,“她要下来做什么?她懂什么?定是你推卸责任,还嫁祸。”
  “又以你的小人之心度老子的君子之腹。”千岁忧收了真气,一条手臂搭到我肩上,脑袋也搁上来,“慕小微我们今晚怎么睡?”
  我正要冷嘲热讽他是否活得过今晚,忽然感受到了几道直射来的目光,一抬眼,就见温泉水边三个丫头一个不落,正齐齐望着我与千岁忧。
  我一巴掌将肩膀上搁着的脑袋拍到一边,伸手将水面的一件衣衫捞了,随便往身上一裹。大徒弟一脸惋惜的表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徒弟还处于天然的呆愣中,小丫头蹲在旺财身边,世界观正处于建设状态,我不能任由千岁忧再在这里搅乱三观。
  “天枢,给为师拿两套衣裳来换。天璇,去把福伯伯放了。旺财把小丫头叼到屋里去,喂点水给她喝。”
  旺财今天被挫伤了锐气,很听话地一嘴横叼起肉呼呼的小丫头,扭头就奔,任凭丫头的两条小短腿上下摆动。
  天枢取了换洗衣物来,站在岸边不肯走,也不把衣裳给我。千岁忧在我的温泉水里大洗特洗,还风骚地把胸肌露出来,“大侄女,你师父比较害羞啊,你不走是想看千叔叔呢还是想看你师父啊?”
  “当然是两个都想看啦。”天枢早已练就了跟千岁忧对喷的技能,一点也不甘示弱,“千叔叔你倒是多露点啊。”
  千岁忧扭头,“慕小微,这就是你教出来的温良恭俭让大弟子?”
  我索性在水里把换下来的外衣洗洗袖口,“老夫从来没有这样评价过。”
  “你们还能再吐槽一点么?”大徒弟在岸上怒了,作势要把衣服抛水里。
  我与千岁忧立即闭嘴,担心地望着她手上的衣物。
  天枢掂着手上的两套长衫,忽上忽下,“徒儿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我脱口:“当问。”
  “师父果真是蜀山掌门?”天枢目不转睛盯着我,容不得我作假。
  我略迟疑,“这件事情它比较复杂,实在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呢?”
  “长话没法短说。”我以语重心长的语调,苦衷深长的神态,望向大徒弟,“有机会为师再慢慢跟你们解释。”
  “好。”天枢绕过这一环,又挖下一个坑,“师父剑法很厉害吧?今日手持桃枝尚且能对决几大掌门,要是持剑的话,定能将他们一招打败。”
  我不知道大徒弟要说什么,便没接话,预感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天枢义愤填膺控诉道:“师父你整日看着我练习砍柴刀法,居然一句也不提点,导致我今日丢人丢大发了!所谓名师出高徒,你不觉得今日也很丢你的脸么?”
  千岁忧游到一旁草木较多的地方避祸去了,留我一个人在水中央接受盘问与谴责,我手里握着洗了一半的衣裳,特别想把剩下的一半也给洗了,做事情做一半总觉得人生不完整,但大徒弟含泪控诉,我只得克制自己的想法,安慰于她:“为师觉得你平日能够从砍柴中悟出刀法是很不错的,自学成才比师从名门更加值得敬佩,唔虽然这套刀法略有不足,但你慢慢摸索总能加以完善的。为师不干涉才是师道大义啊。”
  “我不管,反正今天师父用桃枝代剑,也可以用桃枝指点我剑法,就这样,从明天开始,我和师妹要开始学剑。千叔叔今天也在这里作证了,师父不能赖账。”
  千岁忧从草丛里抬起头,“好的,快把衣服放下,我都要泡成胖大海了。”
  我看看徒弟,再看看那颗胖大海,没有力气提出反对意见。
  大徒弟目的达成,立即雨过天晴,方才指控的委屈丢脸情绪荡然无存,搁下两套衣物到草地上,洒脱转身:“师父和千叔叔尽情共浴更衣吧,徒儿这就去备饭。”
  我在水里把散落的衣裳一一捡起来,抱着就要上岸,千岁忧游过来将我拽住,“大侄女让我们尽情共浴呢。”
  我沉了一沉气,一腰带抽了他个落花流水。
  上岸后,解了身上剩余的湿衣裳堆到一边,拿起天枢搁下的两件长衣,挑了一件偏爱的青灰色穿上。千岁忧也跟着上岸了,嫌弃地挑起没得选择的另一件,“慕小微你这日子过得有多穷,品味是有多么的不堪入目,全是灰不溜秋的衣裳,来一件亮色的会死啊!”
  “你这京都贵公子品味高雅,何必来我这化外之地的穷乡僻壤。”
  “本公子的高雅品味当然要在与你的强烈对比中才能更加凸显。”一边鄙夷,一边将我的衣裳套在身上的千岁忧拎起袖子极尽嫌弃,“一股草药味,慕小微你果然一年四季一个味儿,你闻自己的时候,有没有被自己苦死?”
  “抱歉,恕老夫不知道怎么闻自己。”
  千岁忧跟我瞪眼,还对着我一同系腰带,不知道在炫耀什么。
  两人整理好后,各自打包了一团衣物,过了一小片桃林,到前面的屋舍去等饭。刚走近,就见旺财缩在桌子底下低低地呜一声再接一声,小丫头蹲在它身边,一下下顺着毛。
  从没见旺财这样,我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
  旺财见我来,猛地窜到我身后躲起来。小丫头撑着膝盖站起来,扑着走来我身边想继续给旺财顺毛,旺财嗷地一声继续躲开。我一只手把小毛丫头拎到一边站着,“喝水了么?”
  毛丫头抬起小脸,“喝了。”
  我坐到椅子上,再问:“到底喝了没?”
  毛丫头垂下头,“没有。”
  千岁忧坐在桌子对面,很是惊叹我的智慧:“啧啧,怎么看出来的?”
  我懒得搭理他,只对面前这丫头很愁,毛大一点会骗人,“为什么不喝水?为什么欺负旺财?”
  “我不喜欢喝水,我没有欺负旺财。”口齿伶俐,还狡辩。
  我倒了杯温水,把她拉到身边,“小孩子要多喝水。”不待她拒绝,已经把水杯送到她嘴边,我也不强灌,只是送到她嘴边等着。她本要扭头,见我动作柔缓,便不太逆反,只抬眼眨巴眨巴看着我,我继续等着。少顷,她低下头,在杯缘啜了一口,然后抬头表示已经喝完。
  我空出来一只手,变戏法一样变出一颗冰糖,投进了水杯里。她视线跟着冰糖,好像不太知道是什么,垂着眼睛好奇地看,长长的睫毛在水杯的光影中映出斑斓的色彩,展翅一样扑闪了几下,盯着水杯中冰糖融化后的一层层浮絮般的东西,好奇心促使下,嘴唇挨近杯缘,吸溜了一大口。约莫是觉出味道来了,很容易就给她喂完了一杯水。
  千岁忧在一边看了良久,又啧啧:“这奶喂得挺好啊,又是一个喜欢吃甜食的,以后你的糖有得瓜分了。”
  毛丫头循声辨意,从水杯里抬起脑袋后直接凑到我袖口了。不得已,我又从袖子里摸出一颗冰糖,塞她嘴巴里。趁机起身离座找旺财,希望它能勉为其难充当一下坐骑。旺财也意图迅速逃离,做好了起飞式,我侧身刚坐下,一个肉呼呼的身体就奔了过来,往我膝盖一扑。
  旺财点足即腾空,动作幅度较大,我只得把膝盖上的包子捞起来,一手搂着让她趴在旺财背上,旺财一个激灵,背上一颠,包子咯咯大笑,桃林上空撒下一片清脆童音。
  “慕小微,丢下老子还怎么是吉祥三宝的一家?”千岁忧在底下暴怒。
  ☆、第8章 太微与北斗
  桃花坞的风景,初见会让人有迷失花阵中的错觉,唯有在群芳之上俯瞰,才可完整领略其灼夭风华。春风弄枝,一片摇曳生姿,桃花已迎风初绽,嫣然含笑,远看花势磅礴,如海如潮,近赏俏丽妩媚,似少女初妆。
  清风动衣,稳坐旺财之上,我顺手牵下拂衣的花枝,对看烟霞胧月般的春景,慢吟道:“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这处桃源避了十来年,却不知还能避几个年头。
  我正觉着人生无定,十来年也只是弹指的功夫,身前一个小声音跟着鹦鹉学舌:“怕有渔郎来问津,不怕才不怕。”
  “为什么不怕?”
  “杀掉就不怕。”
  旺财与我同时颠了一下。
  我不得不再度审视这个娃娃,真是须弥宫养出来的熊孩子,得好好教育,只怕比前头两个孩子还难教。
  林下传来大徒弟的喊话:“旺财,遛完师父带下来吃饭。”
  旺财得令,一个俯冲下去了,背上少了一个熊孩子,我大惊,驾着旺财原路返回,在树桠间摘下了卡住的熊孩子。刚松口气,旺财转身又一个俯冲,它自己下去了,背上一个人也没有。
  “旺财,你把师父遛哪去了?”
  “嗷嗷!”
  伴随一声混含着疑惑不解且推脱责任的狐狸叫,我搂着熊孩子从树桠间银河落九天。
  两个徒弟赶来救驾,千岁忧速来围观。
  “师父,桃花仙是这样落地的吗?”不用说,肯定是大徒弟。
  “师父摔了不哭啊,摸摸。”这样贴心,肯定是二徒弟。
  “啊哈哈哈哈,袖子都划开了口,头上还簪朵花,啊哈哈哈哈……”这样无良,当然是千岁忧。
  我把怀里护着毫发无伤的丫头递出去,再被徒弟们扶着从地上起来,一人给衣上掸灰,一人给头上摘花,小胖丫头也跑来给我衣摆上扫叶子,扫完拿我腰带垂下来的末梢荡秋千。
  “你到底会不会轻功啊师父?”
  “为师当然会的啦。”
  “那怎么摔了?”
  我把吊在身上的丫头提起来,“这孩子拽着为师的衣带,差点就被她拽开,为师自然要先顾及一□□面。”
  大徒弟斜着眼看我的体面。
  吃完饭后,我把几个丫头叫到跟前,承认了今日那帮江湖人士来找茬是为了我捡回来的小女娃,这小女娃也不是随手捡的,是须弥宫的转世灵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