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陈拓沉默,他白天一个人待在公寓里,其实也够难熬,每天只有等到杨妮儿下班回来的这一会儿,吃完晚饭在马路上溜溜,说些闲话,人才是放松的。
  他本来以为,杨妮儿这儿是他最后的港湾,杨妮儿懂他,最起码不会开口问他这些,可谁知道今天突然来这么个措手不及,他自小生活环境特殊,性格敏感多疑,以前对着下属,也是说翻脸就翻脸,此时也是,不耐烦很快摆在了脸上。
  两个人不欢而散,杨妮儿自己回了公寓,陈拓去楼下车库取了车,开回了自己的小别墅,车开到半路,他已然后悔,可却也拉不下脸来再开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开回“拓展实业”。
  到了公司,厂区里一边漆黑,以前晚上灯火通明的宿舍楼竟然也大部分熄着灯,门口的看门老头倒是在,天气热了,老头耐不得热,脱了汗衫光着膀子,从前陈拓在的时候,他从来不敢做,毕竟关系到公司的颜面,陈拓不过是几天没在,大家便放肆至此。
  陈拓把车停好,又折回大门口的保安岗亭,看门老头已经规规矩矩地把衣服穿好,站在门口摸着秃脑门冲着陈拓不好意思地笑。
  “陈总,您怎么回来了?”
  估计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合适,恨不得当场扇自己两个耳光,陈拓倒是做出一副不介意的样子,站在通风处纳了会儿凉。
  看门老头给陈拓发了根烟,他一个穷老汉能有什么好烟,陈拓倒是不介意,接过来抽了两口,烟丝粗糙还呛人,陈拓忍不住闷了口咳嗽,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气氛这才松缓下来,两个人拉了会儿家常。
  陈拓问老头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老头笑起来,“就一根独苗,是个不争气的小子,三十来岁了,没份正经工作,去年还给我添了个小孙子,他们夫妻两个,连买奶粉的钱都没有,陈总你看,我退休工资都贴补给他们了,自己总不能等着饿死,所以在您这儿谋个活路,也是承蒙您这么多年不嫌弃我这么个老头子。”
  陈拓勉勉强强把那根烟抽完,天色已到了后半夜,厂区的大烟囱不再冒黑烟之后,夜空清朗的能看见星星,黑色的夜幕罩下来,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陈拓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才吵完架,还是他负气离开,却控制不住自己地想去求和了。
  老头还在唠唠叨叨,陈拓问他,“老伴呢?”
  老头叹口气,“死了。”
  老头情绪低落,“这人啊,就跟鸟和动物一样一样的,都得结成伴,没个伴啊,那都活着累,甭看谁谁谁荣华富贵着,但若是家里没那另外一半,心里总是空着一块地方。”
  陈拓没注意听老人说得话,但最后几句倒是绕进了耳朵里,他脸色变了变,老头一拍脑门,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陈总真是对不住啊,人老了就犯糊涂,我可不是说得您啊。”
  老头以为陈拓想起了周习凤,他这么一说,陈拓倒是真给想起来了,他拍了拍老头的肩膀。
  “我知道您不是说得我,我的那另外一半啊,我早就找到了。”
  第75章 爱与恨的较量(二)……
  蒋建志同陈拓最后一次的见面, 没在公司里。
  陈拓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约在陈高鹏和蒋建志住了几十年的老宅里见面。
  陈高鹏搬走以后,蒋建志不方便跟着他去刘珍那儿, 一直还住在老宅里。
  陈拓到得时候, 已近中午, 他们还像从前陈拓每个月过来家族聚会那样,让小厨房做了几道时令小菜, 摆在餐桌上, 彼此对面坐着,斟了几杯小酒。
  酒是清淡的米酒,蒋建志自己泡制的, 他已经很少再去“高鹏集团”, 一辈子已经看到头了,他想平平静静地走完最后几年。
  陈拓同他聊天,聊起二十岁那年。要说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陈高鹏的人, 不是姜珍珠, 也不是刘珍,更不是三个儿子,只能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蒋建志。
  陈拓举了举杯,“蒋叔,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您这个名字还是我爷爷给取得, 中间一个建字, 取得是我们这辈的辈份,不管是我爷爷还是我父亲,对你的心思可谓日月可鉴, 你却在他们百年后,谋夺陈家大权,你就不怕百年后没脸去地下见他们吗?”
  蒋建志玩弄着手上的小杯盅,不在乎地笑,“三十年前就没脸见了。”
  心中的想法似乎在一点点被印证,可又有什么用,蒋建志和陈建词已然大权在握,他甚至连自己的秘密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意说出口来,陈拓心里明白,他是四面楚歌的项羽,败局已定。
  又说了会儿闲话,无非是三兄弟还没有分家前的境况,陈高鹏没时间去看望陈拓的时候,都是蒋建志过去刘珍家里代为照看,曾经幼年时,陈拓对着蒋建志,是心怀感恩的。
  可到底是要各自为营的,陈拓为蒋建志,“对我父亲就没一丁点愧意吗?”
  蒋建志笑,“说没有吧其实有,说有吧好像也没有,跟了一辈子,有些东西就跟淡了。”
  “就好像做夫妻,做了一辈子,味精汤都变成白开水了。”
  陈拓想起自己的母亲,神色黯下来,刘珍的身份,始终是他一辈子的痛和过不去的坎,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始终得不到大家族的认可和父亲一直没有为他改名加入“建”字,或许他不会登上三军对峙的擂台。
  他想,他的人生应该是平静的,娶一个不是很相爱但是有感情的女人,生一到两个孩子,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等到人生过半之时,便早早退休,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抽烟,看很远处的风景,等着年华老去,等着入土为安。
  可终究,不甘心和奢求将他拖进战场,他蓦然回首的时候,想过可以有的其它可能性,可终究不过是徒留一声叹息,性格使然,人生际遇使然,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重走一遍来时路,就像这个漩涡里的其他人一样,没有人可以挑战命运,它可能自打你出生时就被摆好了,往后余生,很难再被改写。
  两个人再没有说话,只是顾自己喝酒吃菜,可却也不觉得尴尬,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可却又好像什么话都说了,厨师还是陈家用惯了的那个,一切都没有变,可一切也都变了。
  比得,终究不过是彼此的耐心罢了。
  一顿午餐吃罢,又沏上茶来,是雨前的龙井,碧绿的茶叶在清水里舒缓开来,彼时还没什么泡茶的门门道道,不过就是一只青口瓷杯,茶叶放进去,再用开水冲泡,好茶讲究的是好茶叶,繁琐的工艺能改变的事情很少。
  一如人生。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楼下的芭蕉树在雨中沙沙作响,天灰蒙蒙的,阴得好似一副水墨画,他们两个坐在这幅水墨画中的一栋小楼里,却感觉不出什么惬意来。
  说到底,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是爱,让他们走到这里。
  雨渐渐大了,远处书房的电话铃响起来,有人接起电话,唠唠叨叨地好像说着什么事情,正当陈拓觉得这场对手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下帷幕时,蒋建志终于肯开口。
  “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陈拓想起小时候,刘珍对他讲过得话,“拓儿你一定要努力,带妈妈住进那个房子里去。”他在心里对自己的母亲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尽力了,我现在只想休息一会儿,跟我爱的人在一起,组建一个家庭,生一个或是两个小孩子,男孩女孩都可以,聪明或是笨一点,漂亮或是不漂亮,都可以,只要他们的母亲是那个女孩,那么他都可以。
  窗外那场雨,终于将天地连在一起,变成一场巨大的暴风雨,风将窗帘吹得四处飘散,猎猎作响,有上了年纪的保姆进来关窗,很快,窗户被关上,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咚咚的撞击声,撞击声连成一片,又变成一首美妙的歌曲,那歌曲里,写满了自由和憧憬,蛊惑着陈拓,蛊惑着他开口。
  “蒋叔,我的条件不难,我把高鹏集团的五十个股份给你或是老三……”
  蒋建志屏住呼吸,静静聆听他下面的话,陈拓觉得他的模样很可笑,一只脚都踩在棺材里面的人了,还要这样想不开。
  可他到底没笑出来,只是很平静地说完下半段话,“但是你得把高鹏集团对拓展实业控股的五十一个点转让给我。”
  蒋建志将茶杯磕在桌上,水溢出来,溅了满桌,“成交。”
  ………………
  陈拓在风雨中从陈家老宅走出来,他想,他会记得这一天的,东钱湖的湖面被砸得零落一片,一如他的心境。
  风和雨发出嘶叫声,几乎将他的伞彻底掀翻,他却在树下摸出电话来,给杨妮儿的办公室拨去电话,他知道她在上班,他昨天晚上给她公寓打过电话,不过她没有接。
  电话好似也在犹豫,过了很久才被接起来,杨妮儿认得他的号码,声音还是压抑着。
  “喂?”
  陈拓笑出声,唇角边的褶皱性。感而迷人,“还在生我的气?”
  杨妮儿不肯说话,他也不勉强,只是告诉她结果,“我同蒋建志交换了条件,谈成了交易,以后,你不用再担心了,乖乖等着嫁给我就好。”
  “交换了什么条件?”
  “我把高鹏的股份给他,然后全额拿到拓展的。”
  “那你不是亏了?”
  “我不想再计较那么多,勾心斗角的日子我过够了,以后,我只想跟你过点普通人的生活。”
  “别把我放在你的计划里,我受不起。”
  “妮儿。”
  “嗯?”
  “我爱你。”
  “陈拓,别这样,我不会上你的当。”
  “除了跟着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找个男人嫁我还是可以的,毕竟我现在有房还有存款。”
  “你敢?”
  “那你试试我敢不敢。”
  “那我服软行不行?”
  “不行。”
  “妮儿,我现在想见你。”
  “不行。”
  “让我看看你有多软。”
  “陈拓,你三句话就开始来这些。”
  “我只有对着你,才会说这些。”
  “我不信。”
  “你会信得,我还有一辈子可以来证明。”
  第76章 爱与恨的较量(三)……
  “高鹏集团”办理股权交接当天, 蒋建志让办公室秘书弄了一场盛大的交接仪式,全公司从母公司到下属子公司,人人都有大红包, 红包鼓鼓囊囊, 上一回这样大派红包还是陈建民和陈建词出生之时。
  公司员工人人都喜笑颜开, 除了红包,晚上还有晚宴, 蒋建志大手笔, 在开元大酒店席开一百单八桌,公司但凡有名有姓的员工都去了,只是喝酒笑闹到一半, 赖明莉带着一双儿女出现在大门口。
  有眼尖的机灵人上去, 把人带得远远的,还打了电话给蒋建志,蒋建志正喝酒喝得双颊通红, 他一把年纪, 却忽然觉得人生得意,酒店里泱泱人头,主桌上坐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又手掌大权,当真是需劲酒了。
  听说赖明莉来了,他倒也不发憷,说实话, 到了今天这样一个地步, 即便是陈高鹏从棺材里醒过来,他也是不慌的,所以他红着脸, 避开人群,同赖明莉在摆酒的大厅外走道上见了面。
  赖明莉拉着一双儿女,跪在蒋建志面前。
  “求蒋叔做主。”
  蒋建志将他们扶起来,掩饰不住的笑意浮现在脸上,“但说无妨。”
  赖明莉倒也没有眼泪,只垂着眼睛,“如今蒋叔执掌大权,西宁市哪条路蒋叔走不得,今日只求蒋叔一件事,将我们陈建民放出来。”
  蒋建志愣了愣,这句话其实需得好好琢磨琢磨,可他人在最高处,又是最最荣耀时,再加上几两白酒下肚,当下一时糊涂,竟没发现出蹊跷来。
  “大少爷犯了法,是警察捉了进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赖明莉抬起头,蒋建志这才看清她的一双眼睛,眼白里全是血丝,眼底一片青黑,他被吓住,七十余年的战战兢兢,随时随地保持警觉状态,竟然一朝功亏一篑。
  “大少奶奶,我说得实话而已……”
  再没有其它话可以说出口,因为他眼睁睁看着一把泛着白光的利刃刺入自己腹部,他瞧着那把刀柄竖在自己肚子外头,彼时,大厅里的欢笑声和欢呼声都消失无踪,四周安静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灵魂似乎飘出去了,浮在半空中,看着□□的自己一点点顺着墙壁滑在地上。
  赖明莉却还嫌不够,似乎是怕他不死,又捉住刀柄,狠狠往外一拔,血像是夏天广场里的喷泉,急速喷出,几乎溅了赖明莉一脸一身。
  她就那样站在原地,愣愣地回不了神,四周轰然炸开,服务员将放着菜碟的托盘跌落在地上,尖叫声和哭泣声像电影院里的立体声效一样逼真。
  赖明莉掏出一块手帕,将脸上的污血擦去,转身将一双儿女搂在怀里。
  “妈妈要去监狱里同爸爸相会,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人欺负你,或是没钱念书了,就去找你们二叔,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