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请刘参军转告郗刺使,容定不负所托。”为了自己的小命,桓容都必须努力。
  “多谢府君高义!”
  刘牢之正身拜谢,带上桓容许诺的书信,当日便离开盐渎返回京口。
  站在甲板上,刘牢之回望已经变成“大工地”的盐渎西城,尤其是建在县衙两旁的石屋,神情微现几分复杂。
  身为领兵之人,自然懂得城防关键。
  刘牢之几乎能一眼认出石屋的选址不简单。加上正在城周堆砌的石墙,可以想见,一旦工程竣工,盐渎城的防御力度恐不下于京口,甚至还会超出几分。
  建造城墙采用的滑轮和推车同样让他惊讶。
  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难以想象,比人腰都粗的木头,磨盘大的石块,仅凭几个木轮和几根粗绳就能轻松吊起。那些以人力推动的木车貌似粗陋,却相当实用。如果换成大车,改以牛马牵拉,运载力远胜军中所用。
  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刘牢之很想多留几日,仔细观察这些出现在盐渎的工具。可惜他肩负重任,必须尽快返回京口,再是心痒也没办法,只能在船头继续眼热。
  刘牢之离开后,桓容动笔写成一封书信,交给忠仆,令他马上返回建康。
  “记得,此信只能交给我母,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诺!”
  忠仆将书信藏好,随身只带必须的干粮,自盐渎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建康。
  比起人力,用苍鹰送信的速度更快。但桓容不敢冒险,万一猛禽兄中途发脾气,或是跑错路怎么办?
  桓容走到廊下,看着丢下一只肥兔,又到自己肩头擦爪的苍鹰,无语良久。
  或许,他真该养几只信鸽。
  一个飞南北长途,一个飞短途快递,只要鸽笼放远点,避开猛禽兄经常出没的地方,应该不会真成小鲜肉的……吧?
  当夜,桓容带着满腹心事入梦,辗转反侧半宿,几乎没睡足一个时辰。
  鸡鸣三声,桓容挂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吃完三碗粟粥,五个蒸饼,脑中灵光一闪,郁气立时消去大半。
  郗参军给他提了醒,坑爹不在时间早晚,也不在距离长短,只在手段够不够干脆。
  “请石舍人到后堂。”
  郗超能坑爹,他也能!
  郗刺使是否能够翻盘还要看事情发展。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徐、兖两州和北府军真要易主,趁着还能自主,必须坑渣爹一把!
  事到如今,桓容已经不在乎名声。
  命都要没有了,还要名声作甚!
  石劭被请到后堂,看到桓容正在饮茶汤,暗暗松了口气,他当真是怕了陪府君用膳。
  没等他高兴片刻,就听桓容道出所谓的“坑爹计划”,石劭当场喷出一口茶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敬德以为如何?”
  “府君,此事恐怕……”
  “不可行?”
  “可行。”石劭皱眉道,“然于府君名声有碍。”
  “无妨。”桓容笑弯双眼,道,“郗刺使信中所言你都看到了。不怕告知敬德,家君素不喜容,如京口易主,容恐将死无葬身之地。”
  “府君!”
  桓容举起右臂,止住石劭的话。
  “敬德,我已无退路。”
  逃过一场追杀,桓容以为能有几年发展时间。哪里想到,喘口气的时间,渣爹又欺到面前。
  “府君意已决?”
  “然。”
  “如此,劭必全力相助。”
  “善!”
  同石劭商议妥当,桓容取出姑孰送来的书信,将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切开,私印更是切得小心,确保不损分毫。
  真要感谢那场刺杀,否则也不会有这封满是“父子之情”的书信。
  他不如郗超有才,能模仿他人字迹,做到一模一样惟妙惟肖。为了保密,石劭之外,也不能将事情说于他人知晓。
  但他有一样旁人都没有的底牌。
  摩挲着额间的红痣,桓容发出一声冷笑。
  翌日,西城军营营门大开,近百名青壮鱼贯而出,领取配发的皮甲长矛,由典魁和钱实带领,手持“征发令”,前往附近几县征发流民。
  “朝廷授命大司马联合诸州刺史北伐,今征发流民青壮至盐渎以备军需。”
  有县令提出异议,典魁当即圆睁虎目,拳头握得咔吧作响,威胁之意十足。
  钱实冷笑一声,祭出桓大司马手书,抛出盖有大司马私印的调令,笔锋锐利,字字清晰。谁敢说不是桓大司马的字迹,大可以送去姑孰求证!
  姑孰什么时候送来的信,重要吗?如果事事被人看在眼里,任由区区一个县令掌握住行踪,那还是桓大司马?
  反对声被迅速压下,几名县令的发财计划就此流产,强行扣下的流民分批被带往盐渎。
  消息传出,郗刺使哈哈大笑,畅快道:“桓元子,合该你有今日!”
  “明公,仆不慎明白。”
  郗愔坐到榻前,笑道:“桓元子欲取京口,如今诸州皆闻。朝廷尚未下令,他便耐不住插手进来,换做尔等会怎么想?”
  室内顿时一静。
  “事情传出,其擅权之名定将更胜。之前依附他之人也将考量,如我去官,其手握两府兵力,掌控建康东西门户,天下谁还能奈何于他?”
  更妙的是,动手的是桓容!
  倾向于辅助晋室的士族高门定会警醒,猜测桓温将嫡子送到盐渎,必是早对京口有所企图。太后也会明白,模棱两可绝不可为,欲保存晋室,必要先保住京口!
  “只要南康公主入台城,懿旨定下!”
  第五十四章 惊怒
  忠仆自盐渎出发,先乘马车后改行船,日夜兼程,终于在寒食节当日抵达建康城。
  彼时,城中家家户户禁绝烟火,每餐以黍粥和醴酪为食,并在门前插柳,行郊野祭祀。
  城中食铺酒肆皆关门闭户,秦淮河上也不似往日热闹。
  沿河北岸,可见三两牛车停在一处,有士族郎君临河而立,鼓瑟吹埙,悼念古时贤臣。悠长朴拙的古曲流入风中,令人不禁潸然泪下。
  青溪里,庾氏府门紧闭,门前垂柳折断,隐现萧条之色。
  同在一里,殷康的家宅却比往日热闹。
  日前殷凯得大中正品评,选官著作郎,任职中书省,负责编修国史。圣旨既下,环绕在殷府上空的阴云散去大半,殷康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阿子既任中书省,当朝乾夕愓,竭尽所能,不负一身所学。”
  殷康孜孜教诲,殷凯正身听训。
  “我之前担忧,从兄之事将累及阿子。如今再看,实是杞人忧天。”
  屋内没有旁人,殷康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
  对身在狱中的殷涓,他是既可怜又痛恨。
  可怜殷涓身为士族家主,如今身陷囹圄,即便能保住性命,也会被贬为庶人,三代之内难有再起的机会。
  痛恨他梗顽不化,固执成见,没有识人之明,得罪桓大司马不说,连郗愔都看他不顺眼,最终落进一场乱局,成为两人角力的牺牲品。
  “阿父,伯父之事,当真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殷康摇摇头,长叹一声,道:“桓元子不会放手,郗方回亦然。”
  “儿闻姑孰上表,言郗方回欲辞官交出兵权。儿不甚明白,郗方回为何会有此举。”殷凯迟疑道。
  “郗方回向有辅助晋室之志,北伐大业当前,绝无退缩之理。”殷凯皱眉道。
  “阿父是说内中另有蹊跷?”
  “十有八九。”殷康沉吟片刻,道,“姑孰表书递上,中书省和宫中皆无动静,倒是丞相府当日有人离城,似是往京口送信。”
  殷凯没有出声,顺着殷康的话深思,不由得神情微变。
  “此事牵涉建康门户和北府军权,稍有不慎,朝中恐有大祸。届时休言北伐,晋地都将生乱。”
  凡是朝中官员,只要不是糊涂头顶,都能猜出此事必有猫腻。慑于桓大司马威严,无人敢轻易宣之于口。
  “且看郗方回如何应对。”
  如应对得当,桓大司马计划落空,朝中势力勉强能平衡一段时日。
  如若不能,恐怕陷入麻烦的不单是郗氏,建康内的士族高门,台城中的晋室天子,都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桓温宰割。
  殷康眉心紧锁,忧色难掩。殷凯攥紧十指,深深感到无力。
  父子俩同为家族命运担忧,殊不知,一封盐渎来的书信即将打破僵局,拨动历史走向,硬是坑了桓大司马一回。
  桓府内,南康公主看过书信,不由得柳眉倒竖,银牙紧咬。
  “真让老奴如愿,我子岂有生路!”
  怒到极致,南康公主挥动衣袖,将桌上杯盏尽数扫落在地。
  茶水泼洒而出,瞬间洇出一片暗影。
  李夫人走进内室,见南康公主怒形于色,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忠仆,表情中闪过一抹疑色。
  “瓜儿送来的书信,阿妹看看吧。”
  李夫人接过书信,大略看过信中内容,眼底不禁染上怒火。
  “阿姊,此事断不能从了郎主之意。”
  “自然。”南康公主语带沉怒,道,“我这便入台城,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太后。如果她还没有糊涂,就该立即下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