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原来是鲛人。或许……或许这就是扶蕖姑娘说没人接她的缘故?或许这就是她必须要逃的缘故?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根本不是人类,怎么可能蒙骗过主家?
  一个又一个的问号逼近了李巘,他定在原地动不了,眼看着美貌的人族姑娘和鲛人男子交缠在一起。
  交颈鸳鸯戏水。
  若是这尾鲛人生的容貌丑陋,见多识广的李巘道长想必能立刻分辨出这件事的本质:是一场有违当事人意愿的诱拐和侵占。
  可是银白色的鲛人生的如此貌美,甚至比他要诱拐的人族女子还要貌美,这件事的性质就开始模糊和游移不定了。
  月下的寒夜中,梦境延伸进了现实,连带着梦境的虚假也侵入了现实。
  鲛人的魅惑能力,从来都是针对所有人。更何况是一尾刚刚经历过帝流浆的鲛人。
  李巘在汹涌而来的虚幻梦境中,终于找到了那一份致命的熟悉感。
  是她。原来是她。
  李巘道长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只留下这么四个字。
  原来是她。
  当初被人掳走之后,辗转变成了高门的妾室吗?
  她的名字原来叫扶蕖吗?
  明明只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缘,李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原来他一直记得。
  他觉得自己被劈开变成两半,拥有了两颗心脏。正常的那颗鲜活地跳动着,告诉他这不过是多年前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更何况她现在腹中怀着别人的骨肉。
  但是还有另一颗心脏,秘密的心脏,没有人知道的心脏,瑟缩地躲在角落里,声音微弱地喊。
  它说不是的,不是陌生人,你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人家。
  忽然找到了差不多要忘掉的东西,又凄凉又开心,情绪搅动,他挪不开眼睛,手上紧紧攥着剑,一步一步缓缓靠近湖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拿着剑是要干什么。
  总不会是要效仿远古部落劫掠为婚,杀掉喜欢姑娘的丈夫,那姑娘就归自己了——
  易桢跌进冰冷的湖水中之后,有一瞬间短暂的清醒。
  湖水太凉了,紧紧抱着她要把她拽入深海的那个鲛人也冰凉凉的。她下意识要踹开他,但是她的鞋履早就不知丢到何处去了,裸露的足部刚碰到鱼身就滑开去了,因为踹人的力气太大,反而把她自己往海妖的怀里送去。
  鲛人发现她似乎是醒了,手臂扣住她的腰身,嘴唇附在她耳边想要安抚她。
  可是他说的根本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来自暗无天日的海底,海妖的语言。字词晦涩,发音古怪,尽管诉说的是绵绵的情意、温柔体贴的爱慕,可是在人族的姑娘听来,都是一样的难以理解。
  她要坠入深海了。
  易桢只读懂了这个动作。
  她明白自己应该好好处理这件事情。她要作为“易桢”接受杨朱真人的好意,就不能作为“易桢”否认自己该面对鱼哥这件事。
  易桢母亲留下的善缘对她有好处,易桢母亲留下的诺言对她有坏处。
  不能好处全她拿,坏处就不认了。
  而且那个无间蛊不是还和鲛人血有关系吗?很可能鱼哥身上有关键信息。
  说是这么说,但是易桢还是不想在湖边的青石上怀上异族的孩子。
  易桢偏过头去,伸手推他的肩膀,竭力念了几遍清心咒,让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一边往岸上爬,一边试图和他沟通:“我不能和你走……”
  银白色的鲛人显然听懂了她这句话,不敢伸手把她拖回水里怕惹她厌烦,又不愿意白白看着她爬到岸上去,嘴里吐出一连串晦涩的音节。
  他音色很美,说话也像在唱不知名的小调,悦耳动听。
  易桢湿淋淋的,刚才那么一顿高强度的魅惑debuff挨下来,脑子里空荡荡的,浑身没力气,也顾不上和他说话,蓄力想往上爬。
  没力气,爬不上去。
  黑暗中有人握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岸上抱。
  易桢顺着青灰色的道袍往上看,才注意到李巘道长。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一直在旁边吗?
  她头脑昏沉到已经思考不了自己是不是露了脸,看见他那张清风明月的脸,甚至有些委屈,纤白的手抓住他的衣袖,努力往岸上爬。
  谁知道原本委屈巴巴看着她爬上岸的鲛人被这个突然出现、染指自己姑娘的男人刺激到,伸出手扣住了她的脚腕,重新用力把人往自己怀里拉。
  易桢惊叫一声。
  李巘眼疾手快,不等湖里的鲛人完全抓住她的脚腕,手上用力,把她大半个身子都拉上了岸。
  银白色的鲛人被激怒了,露出一嘴的尖牙利齿,强壮的臂膀猛地用力,把姑娘的脚腕都掐青了,瞬间把人重新拽回水里来。
  李巘直接挥剑砍去。
  银白色的鲛人躲都不躲,甚至趁他挥剑的时候,把姑娘完全拽下水来,低头护住她,用脊背接了这一剑。
  李巘完全没留手,按理来说这一剑足够把银白色的鲛人拦腰斩断,但是剑锋方触及他的皮肤划出伤口,有另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就反扑过来,瞬息之间就愈合了那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鲛人的鱼尾在水下摆动,一刹那就游出去好远。因为怀里的姑娘不能在水中呼吸,他的上半身一直浮在水面上,像是银白色的鬼魅。
  银白色的鲛人划破自己的手指,把修长好看的指节喂到怀里姑娘的唇瓣中,强硬地要她张开嘴吞咽自己的血液。
  鲛人浑身都是冷的,冰冷的指节骤然进入到温热的口腔,立刻感受到了暖融融的热度。
  某个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去摸她牙齿的冲动。那些钝齿,无法狩猎的钝齿,可爱到像个玩笑。可爱。
  易桢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用了力气,她感觉越来越多的血液涌入自己的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像在喝药。
  李巘下一剑直接斩向了湖中雄性的脖颈,他大约知道这只海妖恐怕有自愈能力,所以他打算直接砍掉他的头颅。
  来抢人族的姑娘?那人族的男人就要杀了它解恨。
  鲛人在深水中可不会输给任何人。哪怕怀里抱着个抢来的姑娘也一样。
  银白色的鲛人估摸着怀里的姑娘被强迫喝下去的自己的血液已经差不多了,二话不说,直接往水底一沉,在沉沉深水的掩护下往河水的支流游去。
  李巘顾不上太多,他没办法再次眼睁睁看着这姑娘被人抢走,剑一挥,硬生生将湖水唤到空中,隔断了河水涌入的那个口子。
  河水逆流的巨大压强差作用在易桢身上,终于直接打断了她身上的魅惑debuff。易桢觉得自己的脑子又能正常运转了,手脚也有力气了,从芥子戒中摸出姬金吾给她防身的那把匕首,向拦在自己腰间的强壮手臂划去。
  匕首的刀刃还没碰到他的皮肤,银白色的鲛人就自己松开了手,任她用浮空咒飞出水面,落在岸边。
  鱼哥根本不怕被刀子划,他反正能自愈。他就是发现她抵抗的意思太重了,自愿放开手的。
  易桢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水,见湖里那条银白色的鲛人委屈巴巴地在水里游动,委屈巴巴地和李巘道长打架,委屈巴巴地想用一嘴的尖牙咬断道长的脖颈……
  易桢:“……”
  她浑身湿漉漉的,给冷风一吹,冷得发抖,颤抖着嗓子喊:“别打了!”
  这个时候无辜兮兮地喊“你们不要再为我打架惹!”,是不是有点太婊了。
  她的人生中上上次有两个男人为她打架,还是中山南路客运中心门口的两个的哥抢生意呢。
  道长和鱼哥又拆了几招才分开,鱼哥没能把情敌撕成两片,显得十分焦躁。
  易桢冷得肩膀发抖,强打精神,俯身对那尾美丽的银白色鲛人说:“我知道我母亲和你做了交易,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和你走履行这个交易,你愿不愿意我用别的方式偿还你?比如……”
  她的例子还没举出来,湖里的鲛人已经强硬地表达出了拒绝,表示他不是那种好打发的鱼。
  易桢实在不想当着李巘道长的面和鱼哥掰扯自己的身世,万一掉码掉得彻底,就不是两个男人打架的问题。
  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本正经地对鱼哥说:“实不相瞒,我和你走了,也没办法和你生崽,你现实一点,现在劫走我也没有意义。”
  “因为……”
  易桢深呼吸了一下:“因为我肚子里有别人的崽。”
  她和李巘道长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地对鱼哥说:“没错,我怀了他的孩子!十个月后生,小孩子不能没有妈妈带,你两年之后再来吧。”两年之后她就修炼成了巨厉害的修士,可以押着鱼哥同意用别的方式偿还之前的诺言。
  然后鱼哥就生气了。
  鱼哥把水面拍打得到处都是水花,坚决表示自己拒绝这个提议。
  不仅这样,他还嘲笑李巘道长。
  易桢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反正李巘道长差点就默不作声提着剑继续打架了。
  可能关乎男人的尊严吧。这么默契。
  易桢斩钉截铁:“一年以后,不能再减了,你不答应我现在就自杀,你们抢尸体吧。”
  鱼哥委屈巴巴地点点头,半张脸沉在水面之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让她听懂。
  这个时候,林子的入口忽然传来了一个清亮的男音,是梁源,他拿着一个灯笼,疑惑地问:“李大哥,你们在干什么啊?”
  第62章 梦寐之间(下)
  梁源是个简单的人。
  作为一个杂货店老板的儿子,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未来是要开杂货店的,并且很认真地在学习这门技能。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随着父亲念些书,写几句水平不高的诗,还会下几种棋。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因为外婆家和父亲关系恶劣,他没怎么到外婆家去住过,尽管凌氏是洛梁城内有名的大户。
  他也不会问父亲为什么自己没有娘,娘因为生他得病死了,他早就听别人说了。
  父亲从来不主动提起梁源的母亲,梁源长到那么大,心中母亲的形象还是模糊一片。
  今天外婆家送来了母亲的旧物,用木箱子装着送过来的,父亲把箱子给他,让他自己去看看,难得正面说起了母亲:“你娘是个好人,她很喜欢你。”
  梁源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骗自己,因为他想一个人应该不会喜欢夺走自己生命的东西。
  但是他真的很想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是真的很喜欢他呢?因为他是她的孩子。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这么理所当然。
  一个母亲、一个父亲就应该爱他们的孩子,在襁褓中见第一面的时候就爱。
  一个丈夫理应爱护自己的妻子,一个妻子理应敬爱自己的丈夫。哪怕成婚那天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梁源还没成婚。但是他想自己未来要是娶妻的话,肯定是要对妻子好的,见面的第一天就要爱护她。据说天上的星辰中隐藏着每个人的一生,一对夫妻注定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一起孕育后代,这都是早就注定的。
  他是在书房的窗前打开外婆家送来的那个木箱的。父亲说他不想看,于是梁源一个人点着灯翻看几十年前的旧物。
  里面放着一件茜红色的潞绸衫子,是夏天时候的外套,已经很旧了,长年放在箱子里,有很深的折痕。
  这件外套放在最上面,梁源把衣服拿起来,想放到一边去。可是他一拿起来,就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