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阿桂掀起帘子,看到眼前的一幕,喉咙干哑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觉鼻尖发酸,视线模糊。
  这是怎样的修罗地狱。
  男女老幼皆佝偻着躺倒在地,盖着残破的席子,如同半截身子已入黄土。
  有人面色枯槁,行将就木,有人尚未病久,咳着污血。
  亦有和方喻同那般刚进来的,蜷缩在角落里,双眸黯淡无光,死寂得没有一丝波澜。
  大家都在等死。
  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阿桂用湿帕子紧紧捂住口鼻,找了一会儿,才看到方喻同。
  他小小一团,穿着脏烂的衣裳,嘴唇已经开裂,漆黑的瞳眸里映着她的影子,却没有波动。
  瞧他这模样,阿桂心疼不已。
  蹲下来用随身的竹筒给他渡了口水润润嗓,再轻声道:“你莫怕,我会救你出去。”
  方喻同眼珠子转了一下,看向她,皱眉道:“你走。”
  他这话说得硬,却能从他眼底看出担忧。
  这儿全是瘟病的难民,他怕她也染上。
  阿桂自是不会走的,她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娘在何处?她或许可保你出去。”
  方喻同的眉头拧得更深,苍白的病容浮现出愠怒的神色,“我没有娘,别来烦我!”
  他见阿桂不动,开始伸手推她。
  阿桂一动不动,深深看他,“你留在此处,必死无疑。”
  方喻同一滞,扭开头,板着脸冷哼,“我用不着你管。”
  她根本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也不会明白,他宁愿死,也不想再和那个女人扯上任何关系。
  方喻同紧抿着唇,丝毫不肯吭声。
  早就见识过他的倔脾气,阿桂微微摇头,从怀里掏出几指肉干偷偷塞进他的口袋里,又将随身竹筒放在他身边,“你好些吃喝,莫放弃,我再想其他法子。”
  阿桂无奈地走出去。
  她心想这小孩或许是和他爹待得太久,学会了读书人那一套,把什么都看得比命重要。
  不像她的眼里,什么都不如命金贵。
  赵力还没有走,阿桂微垂着小脸,走到他面前,盈身道:“谢谢大人。”
  瞧她这样,那亲戚估计没戏。
  赵力微微叹了一口气,“罢,这都是命,你快回去吧。”
  阿桂复又跪到地上,膝盖被湿冷的雨水浸透,“大人,不知能否请您买些治风寒的药过来?这些银子,我全孝敬给您!”
  那小包袱里的银两,她悉数捧了出来。
  “我阿弟染的不是瘟疫,是风寒...他定可以治好的。”阿桂的眼底,仍是希冀的光。
  赵力见她可怜,也不愿将她的希望全掐碎,只好接过那些银子,轻声道:“好,你等着,我明日不用值守,去医馆里抓些药过来,只是这儿无处煎药,只怕……”
  “无妨,大人,我有法子。”阿桂颔首道谢,急匆匆离开。
  赵力望着她的背影,叹气摇头,又看向瘟病大营。
  这小子有这样的阿姐,倒算是他的福气。
  没了方喻同,阿桂独自睡了一晚,反倒觉得褥子里透着凉意,如何也睡不暖。
  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已和他连成了埋在土里的一捆树根,一同生长,一同汲取养分,相依为命。
  她知道,她若不管他,他就真没命了。
  第22章 痊愈 ……
  第二日,阿桂起了大早。
  她将唯一的干净衣裳拿出来换上,出了大营,直接往难民营的炊饭窝棚走去。
  正是忙着做早饭的时候,只有一个胖厨娘在。
  她两手都拿着大勺,一边在锅里搅着难民们做着简易的糙米粥,一边在另一口锅里给值守的官兵们炖着牛肉,忙得不可开交。
  阿桂闻着肉香,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
  胖厨娘扭头看见她,不耐烦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难民小孩?别跟这儿添乱,小心我叫官兵来捉你回去!”
  炊饭窝棚并无官兵把守,且在大营后方,和难民们要去拉撒的地方在南北两个方向。
  官兵们大多集中在另一边,只是这难民营既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是以四处相通。
  阿桂咬着唇角,轻声道:“大娘,我不是来讨吃的,只是闷在营内怕染了旁边大营的瘟疫,便索性出来走走。”
  听到这瘟疫,胖厨娘也是觉得晦气,皱着眉头道:“我这是倒了什么霉了,被叫来这儿……”
  阿桂忽然道:“大娘,这牛肉里多放些干山楂,能炖得更烂些。”
  胖厨娘讶异地看着她,“你会煮饭?”
  “嗯。”阿桂不徐不疾地说道,“从八岁起,家中就一直由我来煮饭。”
  胖厨娘正愁一个人忙不过来,又见阿桂穿得干净,眼神透亮,完全不像其他难民那般又脏又臭。
  她大喜过望,递给阿桂一个大铁勺,“来,你帮我搭把手!”
  阿桂抿起唇角,小小的人儿拿着铁勺掂起来,竟毫不费力。
  胖厨娘笑得嘴都合不拢,又将另一个大铁勺也给她,“来,两个一起试试!”
  阿桂没有拒绝,两边大锅同时顾着,显得游刃有余。
  胖厨娘放了心,也得了闲,笑呵呵地拿出一个小脆瓜咬着,在旁边坐下来,“那就烦请你帮我搭把手!我累了这么久了,也歇歇!”
  “好。”阿桂微微颔首,小脸很是认真。
  牛肉只需用小火慢慢炖着,胖厨娘给了她两个大白萝卜,她切了一小半下来,剩下的戳了个洞放进锅里和牛肉一块煮。
  渐渐炖得又烂又软,香味飘了好远。
  剩下的一小半萝卜,她放到牛肉汤里煮了一小会儿又捞起,放凉切成丝,再放到糙米稀粥里拌着煮了一会儿。
  原本寡淡无味的糙米粥也有了些许肉香,萝卜丝吸收了牛肉汤的鲜嫩汁水,越发清脆爽口。
  胖厨娘原是在旁坐着歇息,啃了两个小脆瓜后也坐不住了,站起来猛吸鼻子,“我的老天爷啊,你炖的牛肉怎的这般香?”
  阿桂抿唇笑笑,“掌握好火候就好了。”
  她擦净手,灌了些糙米粥到竹筒里,又夹了几片牛肉进去,朝胖厨娘颔首道:“大娘,那我先走了。”
  也不知胖厨娘是没看到,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阿桂的酬劳,并未说她什么,只是招手道:“你若再得空,再来帮我煮饭啊!”
  她说罢,迫不及待地偷吃了几块牛肉。
  真香!
  若不是怕吃得多了会被官兵发现,她这一锅都能吃完!
  阿桂快步走到瘟病大营的那边,前头有官兵把守,但后边却可以掀开简易的帘子钻进去。
  这几日官兵不如前几日警惕,都已松懈许多。
  死的人太多,渐渐开始麻木。
  早中晚都进瘟病大营把死人拖出去扔到坑里一烧,就算完事。
  昨儿阿桂就发现方喻同并不蠢,他刻意缩在了最靠后的角落里,偶尔还能掀开大营的篷布伸出脑袋透透气。
  官兵们都在前头,无人发现。
  阿桂偷偷溜进去,捂着口鼻,将那冒着热气的竹筒稀粥递给方喻同。
  里头有油、有肉,病人就该吃些好的。
  而她,待会回那边大营再吃官兵们发放的糙米粥便是。
  方喻同接过,闷声道:“你别总过来,染上瘟病会死人的。”
  他扭头,望向营内满目疮痍。
  难民们奄奄一息,早已把自己当成死人,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而刚死去还没来得及抬走的那些难民,则死不瞑目,眼睛都还死死瞪着,裸.露在外的肌肤大片大片地溃烂。
  方喻同抿紧唇角,拉着阿桂掀开篷布,悄悄往外挪了挪。
  放下布遮住里头炼狱般的场景,他才有心思小口小口抿着热粥。
  阿桂垂眼看着他,老生常谈道:“你也知道会死,难道你不怕?为何不找你娘?她看起来过得不错,你是她儿子,难不成忍心看着你就这样没了?”
  方喻同没听见似的,狠狠咬着嘴里的牛肉。
  这小孩,这会儿倒是来劲了。
  阿桂戳了戳他的脑门,“你爹临走之前交代,让你来苏安城投奔你娘。这话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生气。”
  “那你现在又为何说?”方喻同放下竹筒,往阿桂手里塞,“我不吃了,不想吃。”
  阿桂冷冷瞧他,这又倔又臭的脾气,以后肯定找不到媳妇儿!
  她睨着他,掰开下巴将热粥往他嘴里灌,“我辛辛苦苦站了大半日熬的,你若不全部喝完,我再也不管你。”
  方喻同有些怔,没想到这粥是她熬的。
  难怪这般好喝。
  他默默吞咽了好几口,又听到阿桂劝道:“留着这条小命,比什么都好,你再好好想想,去哪能找到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