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男儿郎【九】
  姜萝说要做军医, 演示了一把金针扎人的绝技,就成了。
  这年头最缺人,哪怕你是奸细,来投军,也没有不答应的。
  反正想爬到高处要很久, 等接触到机密, 热板凳都凉了。
  一个军医能救回多少人的命……
  试一试, 也无妨。
  怜雨原先武学上只是入门,一场又一场仗打下来,武艺炉火纯青,在众人之中愈发出色。
  那个呕吐的毛病总改不了。
  每次一收兵,总能看见他策马狂奔出去,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狂吐一阵。
  心理问题。
  永远无法无动于衷。
  既然想四海升平, 就投身进去, 把四起的烽烟给浇灭。
  姜萝配了些不伤肠胃的药丸给他吃,吐多了伤身体。
  怜雨的五官渐渐冷硬下来, 有了棱角,再也不是那个柔弱屈膝的少年了。
  他长大了。
  情绪深沉起来, 话也少了许多。
  一天又一天, 看着少年破茧, 亮出华美的羽翼。
  “将军,你这个名字未免也太柔软了, 像个女孩儿。”
  “名字就是名字, 有个称谓就行了, 管什么柔不柔。”
  怜雨一面说着,一面掀了帘子,看见里面的人正在捣药,才笑起来。
  “师兄,难得看见你闲着。”
  姜萝也笑了,把药杵丢给怜雨。
  怜雨就着姜萝捣过的地方开始细细研磨。
  “北边已经一统了,近日又要南下,到时候师兄也不用跟着我们东奔西走,留在主营等着王爷一统天下。”
  “又要南下?”
  姜萝却是蹙眉,有些想锤王爷的狗头。
  这也太急功近利了。
  “是啊,南边那些叛军已经快逼到京城了。”
  怜雨眼中还有些红血丝,近日都在连连征战,很久没好好睡过一回了。
  不止他如此,其他兵卒也是这样,全靠一股必胜的信念撑着。
  “若是救了陛下,王爷也能名正言顺一些。”
  “师父还在宫里,我想去把他接回来。”
  怜雨眼圈有些发红。
  “我已经三年没见着师父了。”
  “那就去吧。”
  姜萝起身,随手取了些救急的药丸给怜雨带着。
  “师兄,这几年累你颇多,等我得胜,我就解甲归田,到时候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
  “好。”
  往常怜雨出征也不会特意来支会一声,只会回来的时候包扎一下伤处,任由姜萝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一次如此慎重。
  姜萝暗中收拾好了东西,让怜雨的亲卫给自己报个信。
  军中诸人,都认识姜萝,好些都是姜萝从鬼门关上拖回来的。
  他们对姜萝的尊敬,不比怜雨少。
  别说通风报信了,就算姜萝想把怜雨打一顿,他们也会给姜萝递棍子。
  别人家的主将都是稳坐后营,指挥下属,偶尔出来一回也都有无数亲卫掩护。
  只有怜雨,每次都冲在最前头,既醒目又凶狠,像撑开的羽翼,牢牢护着周围的下属。
  无怪乎怜云先生总生气。
  有时候他们也想让怜雨安分一些。
  将军还小,未曾娶妻,若是折了,他们的恩情该如何相报?
  说起来这位王爷,和那些有雄心,争霸天下的人没什么不同。对着将领总是显出一副亲切尊重的样子,十分豪气。
  姜萝见过两回,觉得那种亲切很流于表面。
  即使他表现出一副很欣赏怜雨的样子,姜萝对他也没有丝毫好感。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轻蔑和忌惮,是伪装得再好都掩盖不了的。
  因此,姜萝诊治的时候只草草给他压下了症状,并没有从根子上拔除。
  能活多久,看天命。
  倒是那位世子很不错。
  可惜文文弱弱,并不得王爷喜欢。
  王爷最喜欢的还是小妾生的二儿子,长得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又很英武。
  当然也一样骄横,用鼻孔看人,在他爹的鞭策下,懂了看见有功劳的臣子要问好,要谦逊。
  这其中不包括怜雨。
  这位二殿下总觉得怜雨好大喜功,虚伪,又是从戏楼子里出来的,不配和他同席而座。
  至于姜萝,更是不入二殿下的眼。
  对于这种野猪一样的人,姜萝也没什么好说的。
  除非王爷能抗住礼法,扛住王妃,改立二殿下为世子,不然现在蹦哒的越欢,新君上位后越惨。
  世子又不是软柿子。
  打天下靠武官,治天下要靠文官,世子几乎笼络了所有的文官,偏偏那一对野猪父子毫无所觉。
  等老野猪扛住了谋逆的罪名,病发猝死,世子正好上位,施仁政,好好宠溺一下小野猪,让他骄横无脑,欺男霸女,到时候抄家发配,一气呵成。
  姜萝每次和世子闲聊一次,都能让因为身体不行,不受老野猪重用的忧愁世子豁然开朗。
  即使只找姜萝看病,世子仍然以半师之礼待之。
  这位就算收买人心都能让人觉得舒服。
  怜雨半夜出发,只带了几百人。
  有大军在前方掩护,他这一回,只需要接出皇帝和梅先生。
  轻装简从,暗夜急行。
  他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亲兵中,多了一个姜萝。
  “我以为你当日说的话是在骗我。”
  梅先生看着皇帝点燃御书房的画卷,黑烟渐渐飘起来。
  又想起来初遇的时候,皇帝还年少,点着了他家的茅草堆。
  那时皇帝一脸窘迫,肚子咕咕叫,试图弄点茅草烤鸟吃……
  撞进了梅先生的小院。
  “我名梁璟,字寻安,母后姓莫,当时告诉你,我叫莫寻安……的确是骗了你。”
  皇帝那时还不算皇帝,只是一个落难的皇子,顶上嫡亲的兄长是太子。
  因此颇受牵连。
  别人想打下太子,总要先暗算一下梁璟。
  “也算不得骗。”
  梅先生如今倒也不介意了,阴差阳错,最艰难的时候没遇着,便再没升起过期待。
  梅先生名字很普通,就叫子安,只是不姓梅,姓谢。
  梅若生是别人取的花名,叫到如今都快忘记自己曾经叫谢子安,也是胸怀过凌云壮志的人。
  当时两个少年都不大,名字又有些牵扯,书画也能聊到一块去,引为知己。
  梁璟说自己是京中人,等谢子安金榜题名之时,二人就能再会,到时候请谢子安畅饮。
  然而两人分别后,各自琐事缠身。
  梅先生父亲病重,欠了一笔银钱,去大户人家授课时被人看中,落进套子里,沦为奴籍,父亲也没救回来,就此无亲无故,零落成泥碾作尘。
  太子突然病逝,梁璟临危受命,顶着一身污名做了新帝。
  好些大儒斥责梁璟害死了亲兄长,号召门生拒不参加科举。
  梁璟继位后,立自家兄长的儿子为太子。
  然而那个孩子身体很不好,十三四岁就去世了。
  膝下空空的梁璟早已心灰意冷,无后无妃。
  太后怜惜他受了无妄之灾,也没强迫他留个后。
  在宗室选一个好孩子继位也是一样的……
  只是战乱来的太快了。
  梁璟是个文人,不是合适的君王。
  争端的引子从当时的夺嫡之争就埋下了。
  梁璟是迟来的牺牲品。
  他也找过梅先生,那时梅先生还没有名头,落在泥沼里。
  梁璟只知道谢子安游学去了,失了踪迹,以为谢子安也觉得新帝是个无才无德之人,不想入朝做官。
  就此别过。
  再见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那个放言说要金榜题名、意气飞扬的少年,已经成了低眉顺目的戏子。
  当初手足无措,只爱书画的梁璟成了皇帝。
  戏子算是成功的戏子。
  皇帝却很不称职。
  依然任性。
  他那些足以流传千古的书画,都化作了烟尘。
  “子安,你走吧。”
  梁璟摘了金印,放在梅先生手里。
  “你要留在这里?”
  梅先生有些诧异。
  梁璟未做十恶不赦的事,遇上和善的新君未尝不能安逸到老。
  皇帝看着远处燃的着火光,听着四处惊慌失措的哭喊声,沉静下来。
  “我以前总觉得这天下如何,和我无关紧要,如今才尝到了切身之痛。”
  “母后已经自缢,我活着于天下也无用,不过浪费米粮罢了。”
  “我梁璟万万不可能俯首称臣,就此,与大梁共存亡。”
  “你不怕死了?”梅先生记得,莫寻安是个吃不得苦受不得罪极度怕死的人。
  “我怕。”梁璟看着火舌渐渐舔舐上房梁,反而笑了。
  “我年少时什么都怕,怕皇兄出事,怕父皇不喜,怕母后难过。”
  “后来我怕我做不好皇帝。”
  “怕你不来。”
  “怕也没有用啊……”
  “又不是这世间所有事,我想它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又不是我尽全力,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梁璟已经老了。
  发间尽是白发。
  脊背也不如初时挺拔,有些弯。
  “锦绣文采又如何?”
  “黄粱一睡三十载,醒时始觉身是梦。”
  “我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
  “对不住百姓,也对不住你。”
  “若有来生,不投帝王家了……若真有判官,罚我做牛做马,偿尽欠下的债。”
  “子安,让你看笑话了。”
  梁璟笑了笑,眼泪不自觉落下来。
  或许是这里烟气太重了,熏眼睛。
  “莫寻安,你年少时说要与我做结义兄弟,我说考中了探花就做你义兄,好好督促你读书,如今我不是探花,前面的话可还作数?”
  梅先生表情依然平静,仿佛逼近的兵戈之声根本不存在。
  “作数。”
  梁璟看着梅先生,两人视线交缠,心中一颤,皆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生死与共,同赴黄泉。
  “莫寻安见过子安兄。”
  梁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身后是漫天火光。
  “天地为证,我谢子安今日与梁璟结为兄弟,一日为兄,世世为兄。”
  两人对着城外蜂拥而来的叛军,在众多生擒狗皇帝的声音里三拜九叩。
  “可笑我演了一辈子戏,最后还是做了戏中人。”
  宫室不断坍塌,梅先生与皇帝安然对坐。
  二者脸上皆有笑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梅先生最后一声未落,顶上的殿宇轰然而塌。
  梁璟扑过来,两人皆被火焰吞没。
  “师父——”
  怜雨策马,直直冲向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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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姹紫嫣红花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
  ——汤显祖《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