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鸾 第38节
  明微低笑一声,手指又在这个殊字上点了点:“但,恕我直言,这个字寓意不好。”
  “哦?”杨公子的笑容有些淡了。
  “殊者,死也。死罪者首身分离,故曰殊死。”明微轻轻道,“这个字,带有刀兵杀伐之意,寓意死于非命。歹旁,朱声,歹为残骨,朱为血色……”
  她抬起头,看着杨公子:“名字,是一个人存世的证明。它虽然不能代表命运,但多少会影响人的气运。公子这个名字,太肃杀了,恐难善终。”
  “……”
  明微的手指挪了挪,又指着中间那四个字,慢慢念道:“克己复礼。公子内心藏着一只凶兽啊!连自己都害怕它的存在,只能时时刻刻提醒约束自己,不叫它出来伤人。”
  杨公子短促地笑了声:“前头算你说得有理,后头就是胡编了。仁人君子,皆以克己复礼为座右铭,难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只凶兽?”
  明微笑笑,不与他争辩:“那么,公子为何以殊为名?你是皇族之后,金尊玉贵,又有长公主万般珍爱,怎会取这样的名字?”
  “你的为什么可真多。殊有殊死之意,还有殊异之意。你怎么就认定是前者,而非后者?”
  话是这么说,他坐下来,抽出那柄象牙扇子,打开扇了扇。大概觉得天气还冷,装得过了,又合起来。
  明微看着他的动作,不易察觉地笑了下。
  他虽否认,但她却知道自己没说错。
  命师虽然不以看相算命为业,但不代表她不会。
  江湖术士最喜欢在看相测字的时候,用似是而非的说辞说破你的心事。这么一来,骗钱就更容易了……
  何况,她是有真本事的。
  先让他惊讶一把,心防一松,接下来想说动他就容易了。
  那边,杨公子盯着她瞧了又瞧。
  “看得这么入神,觉得我很好看?”明微冲他一笑。
  杨公子也笑,探身过来,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轻佻说道:“是啊!本公子在想,明姑娘生得这么美,又这么有本事,要长长久久留在身边才好。”
  明微默了默:“杨公子。”
  “嗯?”
  “你既知我是孤魂附体,难道没想过,也许我本尊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没事抠抠脚,然后用刚抠过脚的手拿东西吃……”
  杨公子火速收回扇子,脸色发青。
  明微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正想趁胜追击,阿绾进来了。
  “公子。”
  “什么事?”杨公子脑子里还回荡着抠脚大汉四个字,总觉得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阿绾附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明微就见,杨公子的脸色沉了下来。
  “确定?”
  阿绾点点头。
  他挥手让阿绾退下,看着明微,似在思量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明微看他神色,心里一咯噔,有不好的预感。
  但她没有问,莫名有些害怕。
  杨公子终于开口了:“明家,出事了。”
  明微等着他的后文。
  杨公子想了又想,最后长叹一声,道:“我让阿绾送你回去吧!”
  第50章 缘浅
  马车在角门停下,阿绾先前下了车。
  明微坐在车中,不自觉扯着衣袖。
  “小姐。”素节有些心慌。
  明微哪里顾得上安慰她,她心中沉沉的,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杨殊昨天还不肯冒险放她走,知道明家出事,就干脆利落地放她离开。这说明一件事:明家出了这件事,他就不必担心她会通风报信了。
  什么样的事,可以给他这样的保证?
  不多时,阿绾过来唤她:“明姑娘,已经安排好了。”
  明微下了车,与素节换了轿,避着人悄悄回了余芳园。
  今日的余芳园特别安静,以往来来往往的仆妇,俱都不见了踪影。
  明微下轿,第一眼就看到多福,眼睛红红的,才哭过的样子。
  “小姐!”看到她,多福扑上前,又流下泪来。
  明微一颗心沉得不见底,听得素节连声问:“发生了何事?你哭什么?”
  她没等多福回答,抬脚便往明三夫人那边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不长的一段距离,竟然觉得走了好久。
  明三夫人的屋子,却站满了人,几位夫人低低说着话,丫鬟仆妇们抹着眼泪。
  见明微游魂一般进来,正在垂泪的冰心大叫一声:“小姐!”
  然后就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便像油里溅了火星,一屋子都哭起来,顿时悲声大作。
  “小七!”
  二、四、六三位夫人都在场,见她过来,纷纷站起。
  二夫人上前,将她揽住:“好孩子,你别来看,先回屋去,乖。”
  四夫人也道:“多福呢?快些来带你家小姐回去。”
  明微立住不动。
  二夫人试图将她往外带:“这里乱,你先回去,听话。”
  然而,她脚下好似生了根,二夫人根本推不动。
  “让开。”她轻轻道。
  二夫人被她扣住手腕,不见她如何使力,人便被轻轻巧巧地推开。
  “小七!”
  四夫人也来拦,可明微步子一错,便越过她了。
  “小姐!”童嬷嬷就守在床前,一张老脸涕泪纵横。
  明微在床前站定,垂下视线。
  明三夫人就躺在那里,闭着双目,好像睡着了似的。
  那张娇媚明艳的脸庞,带着扭曲的青紫,失去了生气,像一座雕塑。
  明微慢慢跪下来,握着明三夫人已经冰凉的手,轻轻贴在脸庞上。
  她想起昨夜自己才说过的话。
  这一世,她睁开眼便承了她的怜爱,注定她们有母女亲缘。
  谁料到还是没有。
  还是这样,短短月余便失去了。
  犹记得,她懂事后,曾经问师父,为何她没有母亲。
  师父说,这世间人与人的相聚,都是一个缘字。有些人相伴久一些,便是缘分深厚些,相伴短一些,便是缘分浅薄些。
  父母子女、夫妻爱侣、知音友人,无不如此。
  她只是相较别人,亲缘淡薄些。
  在明七小姐的身体里复生,她还以为,这一世终于有了更深厚的亲缘。
  结果……
  “夫人。”童嬷嬷嚎啕大哭,“您睁开眼睛看看啊!您怎么就舍得把小姐丢下,一个人走了!”
  明微抬起头,看着明三夫人颈间深深的勒痕。
  “嬷嬷。”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昨天晚上,娘还好好的,为何忽然投了缳?”
  明明她离开前,明三夫人还想着,这一趟完事,就带她去京城,母女俩好好过活。
  明明那样心存希望。
  明明还挣扎着求生。
  为什么忽然会寻死?
  童嬷嬷听得她问话,将愤恨的目光投向六夫人。
  六夫人不自在地撇开头。
  二夫人一见不好,连忙喝止:“童嬷嬷!三弟妹灵前,不要胡说!”
  童嬷嬷冷笑:“奴婢还什么都没说,二夫人怎知道是胡说?天理昭昭,不做亏心事,又有何说不得?”
  四夫人见状不妙,马上叫心腹嬷嬷:“余嬷嬷,三嫂才去,屋里乱糟糟的像什么话?快些叫她们做事去!”
  余嬷嬷领会,将屋里的丫鬟仆妇俱都驱走,又叫来余芳园的管事娘子,叫她们有事可做——治丧的事情多着呢!
  转眼,屋里便只剩几位夫人、明微和童嬷嬷,连冰心素节和多福,都被拦在外面。
  二夫人来劝:“小七,伯母知道你骤然失去至亲,十分伤心,但这事委实是阴差阳错,怪不得人……”
  “二夫人这是替谁平事?”童嬷嬷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她,“这般急着撇清关系!”
  童嬷嬷是明三夫人的奶娘,与普通仆妇不同。二夫人原不想与她争执,然她几次出言不逊,便也恼了。
  “童嬷嬷,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三弟妹都去了,再说起来,难免伤她名节。何况小七在这里,她一个姑娘家,这话是好拿到她面前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