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节
  里头的宫人迎出来,个个儿都惊讶,福临则道,“别出声,别打扰太后睡觉,我来看一眼就走。”
  他把灯笼递给边上的人,走向母亲的寝殿,苏麻喇刚好端着药从茶房出来,远远就看见了皇帝的身影,那是她从小照顾到大的人,光是一抹身影,就足够认出来。
  小宫女也惊喜地跑来告诉她:“嬷嬷,是皇上来了。”
  寝殿中,玉儿靠在床头,床边摆着一张大方凳,凳子上堆着一叠一叠的奏折,床头上方的烛台巨大,可以一次点十几支蜡烛,但为防火烛,床架上的帘子全撤下了。
  玉儿心无旁骛地翻看奏折,时不时叹气,时不时又含怒,一本接着一本,丝毫没察觉到有人走进来。
  福临站在屏风边上良久,母亲的眼睛,始终在一本本奏折上。
  “额娘。”福临开口。
  玉儿抬起头,眼睛有些迷糊,她不得不皱起眉头,用力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努力睁大眼睛,才看清站在那里的,正是她的儿子。
  福临走上前:“夜深了,您早些休息。”
  玉儿道:“就好了,这一叠看完,我就睡了。反正躺下也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
  福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微微握了拳头,似动非动,像是在犹豫什么,玉儿渐渐收回目光,继续看奏折,但此刻,突然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她合上手中这本,准备再取一册,儿子的手突然伸过来,从她手里拿下奏折,将方凳上的奏折也全抱起来,兀自坐到窗下,就着炕几上的烛光,看了起来。
  玉儿怔然,无言地看了片刻,从床上起来,将烛台端过来,放在儿子面前。
  福临抬起头,不自信地说:“额娘,这几件事,交给我来做。”
  玉儿点头:“你看吧。”
  苏麻喇悄悄进门张望,来时玉儿已经重新回到榻上,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而皇帝正在烛火中批阅奏折,苏麻喇呆住,心里却流过一股暖流,仿佛一切,重新有了希望。
  她退下去,将门外的宫人都支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玉儿听见奏折被一本本叠起的动静,睁开眼,见福临将批阅好的奏折码整齐,方方正正地摆在桌角上,笔墨砚台也放摆得周正,一回头,和自己对上了目光。
  他站起来:“额娘还没睡着?”
  玉儿说:“这就睡,皇上也早些回去睡吧。”
  福临垂下眼帘,想要说什么,可蠕动嘴唇,仿佛吐不出那几个字。
  玉儿主动道:“事到如今,我若愿意好好听你说话,你还愿意对额娘说吗?一直以来,额娘总是无法耐心听你说话,是我不好。”
  福临摇头,声音哽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玉儿含泪道:“儿子,有什么话,你说吧,我一定好好听着。”
  福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额娘,我不喜欢做皇帝。”
  玉儿点头:“我知道,早十七年我就知道,可我还是逼你坐在龙椅上。”
  福临痛苦地说:“十七年来,每一天都是煎熬,我强迫自己接受顺从,强迫自己好好去面对,也曾有过雄心壮志,也曾立志要建立更强大的国家。额娘……可我的人生,像是被什么困住了,越挣扎缠得越紧,永远也找不到出口。总有一天,会掐住我的脖子,索走我的性命。”
  玉儿说:“很痛苦,是不是?”
  “是。”福临说,“结果,害了一个又一个人,害得天下不得安宁。”
  玉儿道:“你阿玛病入膏肓后,不再见大臣,因为不能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衰老,就是到生命的尽头,也要用他的威严撑起一个国家。而你,哪怕你是病了,无药可医的心病,即便所做的一切都身不由己,我也不能同情你可怜你。”
  “是。”福临应道,也勇敢地说,“我一直在做能让自己顺心的事,每一件事,都违背一个帝王该有的责任和担当,这让我感到愉悦,觉得可以离龙椅远一些,离帝王远一些。像个疯子似的,沉迷在荒唐中,自我麻痹和满足。”
  “所以,额娘更不能纵容你。”玉儿说,“早些时候,根本没想到你皇额娘会走得那么早,我把母亲的位置让给了她,自己安安心心成为皇太后,为你撑起朝廷,控制多尔衮。谁知道天会变得那么快,等我想做回母亲时,我们母子之间,隔开了整片江山。”
  福临走上前,为母亲身后再垫了一只枕头,坐在了那张方登上。
  玉儿握着儿子的手说:“话虽如此,可很多事,我还是一忍再忍。也许从你刚开始放纵自己的时候,就约束你强制你,你心里的病那时候还没这么严重,一切不会变得这么糟。如今你已经千疮百孔,我才开始约束你,来不及了。”
  福临道:“额娘,对不起……”
  玉儿苦笑:“你阿玛活着的时候,我最讨厌他对我说对不起,福临,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说。”
  福临含泪点头:“是。”
  玉儿道:“你不要怕,朝廷不会乱,大臣们忠心耿耿,这十七年我始终没有放下朝政,大抵就是注定了有今天。福临,额娘不能同情你,不能可怜你,我更不能放你去做和尚。你可以在乾清宫里吃一辈子的素斋,但就算有一天,我要你离开那里,我也不会放你去做和尚。”
  福临痛苦地看着母亲,可他痛苦的不是母亲的束缚,而是自身无法在生命里找到出口,他很难受,像被病魔缠身,被百虫噬咬。
  玉儿狠心道:“从今往后,你的人生再也得不到自由,你已经把你所有的自由,都消耗殆尽。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规矩、束缚,乃至痛苦之下,那才会给人带去好处,给世道带来希望。而你所向往的那种自由,只会带给你眼前看到的所有悲剧,孟古青就是最好的例证,你曾说她是紫禁城里最自由的人,那你再看看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和你自己。”
  第676章 你满意了吗?
  “孟古青和葭音的悲剧,都是我一手造成的。”福临平静地说,“如果孟古青是为她的自由付出代价,那葭音完全是为我承担了报应。孟古青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叛君窃国,我却让她的人生,终止在不足二十岁的年华,到后来,一切又回到了葭音的身上。”
  玉儿问:“福临,你为什么要让活人为她殉葬,你知道这会给她留下什么名声吗?”
  福临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额娘……您没见到她最后的模样,我、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最后变成了那个样子。”
  玉儿叹息:“我猜到了,果然是如此。可我从不记得你是个会草菅人命的孩子,你是那么善良。”
  福临捂着脸哭道:“额娘,我一定疯了。”
  玉儿坐起来,掰开儿子的手,捧着他的脸颊。
  他是个大人了,一整天不刮面,下巴就会变得扎手,这是男人成熟的标志,何况福临的儿子都那么大了不是吗。
  “再给额娘一些时间,让额娘安排好将来的事,你就能离开乾清宫,再也不用升朝,不用坐在那张龙椅上。”玉儿说,“不过,可能会很久,两年三年,甚至更久。福临,再咬牙坚持一下,等你的孩子再长大一些可好?”
  福临垂下眼眸:“额娘,我要禅位给岳乐,不是完全没考虑过你们,我把话都对他说清楚了。我和岳乐二十年的兄弟,我知道,您有您的立场怀疑他的诚心,但也请额娘相信我,我有我的立场来信任他。”
  “你说的对,我可以怀疑,你也可以信任,本就是对半分的结果,我更谨慎更悲观,而你则愿意付出信任。”玉儿道,眼中毫不掩饰难过和愧疚,“所以,你无法信任我,并不全是你的错,虽然我一直在反省自身,可仅仅反省,从未切实去改变,将我们母子的关系,一步步糟践到这个地步。”
  “额娘,是我的错,是我……”福临连连摇头,“元曦早就对我说过,额娘是我的挡箭牌,是我用来逃避的护身符。我总是把一切责任推卸在您的身上,来麻痹自己,安抚自己。”
  “元曦那样聪明又豁达开朗的女子,真的不如葭音吗?”玉儿问,“在你心里,她们无法比较是不是?”
  福临点头:“是,她们无法比较,不是元曦不好,是从没有拿她们来比,她们都那么好。但元曦的好,会让我感到压力,她越来越像您,我就越来越不敢正视她。是我窝囊、怯弱,元曦没有半分的不好。”
  “儿子,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玉儿道,“可你无法控制自己,去做那些荒唐的事,每一件荒唐的事,都会让你感到愉快?”
  福临点头,痛苦地抱着脑袋,他无法在生命里找到喘息的出口,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的脖子越勒越紧。
  “是我的错,我没能早些束缚你,还总期待你回心转意,振作起来。”玉儿道,“我曾想过,你是不是病了,可心里终究不愿接受那样的现实,总觉得你是一时意气,长大了成熟了,自然就好了。福临,是额娘害了你。”
  福临用力地摇头,无地自容地看着母亲:“最初是一时意气,到后来,就越来越病态。”
  他说着起身,后退两步跪下,向母亲深深叩首:“心里明知是错,还要一错再错,是意气还是病态,连儿子自己都分不清楚。额娘,我不值得被原谅,更不敢恳求您的饶恕,但求您保重身体,大清和孩子们,还有后妃们,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您。”
  玉儿含泪道:“江山不会乱,孩子们也会好好长大。逝者已矣,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福临,不论如何,答应我,要活着。”
  她向儿子伸出手:“我这辈子,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人,你阿哲姐姐去世时,额娘的半条命已经跟着她走了,你们姐弟三个任何一个再有什么事,额娘怕就难了。福临,你也要答应我,要活着,活着才会有希望。”
  福临泪如雨下,膝行到母亲跟前,伏在她怀中嚎啕大哭,玉儿抱着儿子的脑袋,痛苦地闭上眼睛。
  要做回母子,就必须放下江山,想要江山社稷,他们就不能做母子。
  是她太强势,强势得让偌大的江山,容不下自己的儿子。
  “你满意了吗?”玉儿心中痛苦地呐喊,无声但又能穿透九霄的喊声,“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吗?”
  夜深,待福临回到乾清宫,传话来说皇上已经安寝,玉儿才洗了脸重新躺下,她虚弱地对苏麻喇说:“我有什么资格,怪罪福临为董鄂葭音疯狂,我自己何尝不是抱着一腔痴念,挣扎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
  苏麻喇道:“睡吧。睡着了,就好了,睡醒了,就好了。”
  玉儿紧紧抓着她的手:“别走,守着我,苏麻喇,守着我……”
  隔天的早朝,众人眼中的皇帝,似乎比前几天更憔悴了,但皇帝的眼睛不一样了。
  福临的目光不再是空洞虚无,大臣们能从皇帝的眼中看见自己,对于他们说的事,也开始有了反应。
  散朝时,几位大臣跑到索尼面前来,激动地说:“索大人您看见了吗,皇上真的开始恢复了。”
  索尼心中也是安慰,劝众道:“还望诸位,继续尽忠职守,皇上年轻,承受不起挚爱离世的痛苦也是有的。可他心系天下,必定会努力恢复昔日风华,不论如何,还有太后撑着,我们最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眼下,还有什么可怕的。”
  就在皇帝的精神一天天恢复中,顺治十七年的腊月来临了,可惜今冬的京城始终不肯下雪,听说盛京早已白雪皑皑,可北京城一带,连一片雪花也看不见。
  每日清晨,玉儿都会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一眼,自言自语:“这雪,怎么就下不来呢。”
  书房里,福全和玄烨的功课越来越难,越来越严肃,玄烨尚好,福全坐不住,终日惦记着骑马射箭,总是撺掇着玄烨陪他逃课。
  小年的前一天,午休时,福全兴冲冲跑来玄烨的屋子,小声道:“跟我走,咱们玩儿去,二姐姐她们都等着呐。”
  第677章 阿玛,您要记得来书房看我
  玄烨正要睡着,困得不行,慵懒地背过身去:“哥,你又想逃课,回头皇祖母生了气,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福全缠着玄烨:“去嘛去嘛,我不逃课,下午的课散啦。穆克图答应不是生了小八弟吗,今儿洗三呢,我们去瞧瞧呗。”
  宫里那么多答应常在,好些连面儿都没见过,亏得福全记得那么清楚,可玄烨知道,他就是等着宫里有喜事,能不要坐在书房里。
  巧的是,今年秋冬宫里一口气生了三个小阿哥,虽然都是地位低微的答应所生,不那么热闹,但小阿哥本身该享受的待遇和礼仪,还是有模有样都齐全的。
  “玄烨,去吧去吧。”福全上手挠弟弟的痒痒,玄烨吃不住,翻身起来揉着眼睛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穿个衣裳。”
  “大李子,赶紧来!”福全吆喝着,让大李子他们来伺候弟弟,自己在屋子里乱蹦乱跳,扒在门口说,“玄烨,我们长这么大,第一次腊月里不下雪吧。”
  玄烨跟过来,一面由着大李子给自己扣扣子,一面也望着天。
  看似无云却惨白的天,最最不舒服,格外的亮也格外的迷眼睛,蓝天白云,或是湛蓝天空下万里无云,纵然阳光猛烈地睁不开眼,那也是舒坦的。
  可是今年入冬以来,几乎很少看见蓝天,更不见下雪,玄烨总是能看见皇祖母或是额娘对着苍白的天叹息,自然,她们叹的一定不只是这天。
  穿戴整齐后,玄烨向大李子确认,是否真的散了课,这才跟着福全走。
  福全一路嘀嘀咕咕,老大不高兴:“哼,你都不相信我。”
  玄烨赶紧哄哥哥:“我哪儿是不相信你,要是哥你也搞错了,回头咱们俩一道挨板子,还不是打一样的数。”
  福全哼哼道:“你还没挨过板子呢。”
  玄烨憋不住笑:“谁叫你惹皇祖母生气。”
  福全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他越来越淘气,不仅在课堂里坐不住,还捉弄太傅和小太监。
  可皇祖母近来的脾气,不如之前好,还说他们长大了,不能再惯着,那天结结实实挨了五下板子,疼得福全哭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