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同她擦肩而过的男女学生显然是对少年恋人,并且,在那女孩子眼里,也把她和他当作了一对情侣。苏眉心里一阵别扭,是她从前和许兰荪一道出门时恰恰相反的别扭。
  他太年轻,也太漂亮,举止态度太过温柔有礼——若是她还在念书,见到他和女孩子这样走在学校里,多半也会觉得是一对叫人心生艳羡的情侣。她想到这个,愈发低了头,唯恐怕被认识的人撞见。所幸这个时候正是吃饭的钟点,他们一路出来,并没有碰到相熟的人。
  车子开到竹云路,苏眉本来并没有请虞绍珩进去的打算,然而开锁时打量了他一眼,又觉得叫他一个人晃在门口,既不礼貌,又惹人眼目,只好请他一并进去。虞绍珩倒甚是乖觉,负手站在院中等着,并不跟着她往屋里走。苏眉转眼的工夫就拿了围巾出来,虞绍珩见那围巾用一张樱草色的棉纸包了,卷得齐齐整整,捏在手中软糯干爽,显是洗熨过的,连忙道谢:
  “多谢师母,我一时贪玩儿,给您添麻烦了,抱歉得很。”
  苏眉见他竟有那么一点像要脸红的意思,倒觉得好笑:“这里很近就有一家洗衣店,我不过顺便走一趟。其实,该道谢的是我,兰荪的事多亏……”她一说到许兰荪,神色便随之一黯。
  “许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家父的朋友,不管是我还是父亲,略尽绵力都是应尽之谊,何足挂齿?”虞绍珩很快打断了她,“您千万不要太客气,您这样,更叫我觉得不好意思。”
  苏眉无言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没了话题,苏眉便等着他开口告辞,虞绍珩却道:“对了,之前我拿来的茶,您还喝得惯吗?”
  “呃……”这一问听起来寻常,苏眉却觉得不好答话,别人送得东西没有说不好的道理,更何况虞大少爷挑的本来就是上品,可是她同虞绍珩相识渐久,察觉他虽不像叶喆那样挑着个风流纨绔的架子,但却也有一样公子哥儿脾气——十分的“言出必行”。
  往日里她和唐恬闲谈,多有品评什么东西好吃什么衣裳好看,但说归说,未必真的就要去吃去买。可虞绍珩却不,别人说起什么,有时候不过是起个话头随口聊聊,他却是认真了。就譬如之前许兰荪说起唐恬有心去看歌剧,其实她们也不过是凑热闹罢了,并不真的懂,也并不真的非看不可。然而既是被虞绍珩听见了,他便要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办;再譬如那日他们说起茶叶好坏,全是无意间的闲话,别人说过了都未必记得,偏他第二天要特意送来。
  大约是他自己过惯了应有尽有的日子,便觉得但凡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得着,不大分得清“想要”和“需要”很多时候是两件事。此时她若说那茶叶是好的,他十有八九要再送来;若说不好,他多半又要推荐别的,这俨然是要变成一件没完没了的事。
  然而就在她迟疑的这一瞬,迟疑本身也成了一种答案,虞绍珩了然笑道:“看来师母喝不惯红茶,我那里有新下的明前茶,改天我拿些过来给师母品鉴。”
  苏眉几乎想要扶额苦笑,竟是辩解不得,她总不至于说“之前那茶我喝着就很好”。
  虞绍珩品咂着她眼眸中流露出的无奈虚怯,觉得别有趣味。小孩子挖了陷阱,上头盖着枝叶虚土,看无知者懵懂跌入惊诧懊恼那种恶作剧的开心是一回事;可是看着她明知道此处有坑,左顾右盼之后还得睁着眼睛跳下去,就更有意思了——他好想开导她,既然身前身后处处都是圈套,与其徒劳地瞻前顾后,做那些无用挣扎,不如就跌下去好了,跌下去,她不会后悔的,他就算是置了陷阱给她跳,那陷阱也好温柔的。
  许是他审视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泄露了捕猎的牙爪,苏眉心里陡然升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他是平素一贯如此,还是待她特别地殷勤了一点?
  这念头一萌出来,她本能地缩了缩肩膀,是他觉得她特别可怜?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但这样总是不好的,就像方才在学校里那样,他再怎样也是一身金粉琳琅的翩翩佳公子,生就了一副叫人误会的面孔。他太年轻,不留意细微处的人情世故,她既然想到了,总要有避忌。她定了定心思,也不抬眼看他,只温言道:
  “你事情忙,这样的小事就不必总惦着了。前几天,你欧阳阿姨来,还拿了两罐花茶给我。”
  苏眉出言推托在虞绍珩预料之中,然而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欧阳阿姨”,就……匡夫人和他母亲是多年好友,亦是看着他长大的,母亲同他说起匡夫人便是这个腔调,他也听惯了;可话从苏眉此时说出来,就如同往他喉咙里硬塞了一团毛线,又闷又痒,几乎能把他活活梗死。
  他仍旧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甚至还“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格外有礼貌地跟她告辞,心底却冷笑了一记,决定记下这一笔,她是在他面前充长辈充得上瘾了吧?他开车转出竹云路,已平复了心绪,再回想一遍今天的事,忽然省悟,她不是要在他面前充长辈,是要同他撇清,是因为他们在学校里让人误会了?
  虞绍珩想着,慢慢有了计较,她还真是小心,他瞟了一眼搁在副驾上的围巾,心田里有一瞬的温柔,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不过温柔归温柔,他并不打算原谅她,他还是要记下这一笔,她敢这么虐待他,就算不是故意的,他也不会放过她,他迟早跟她讨回来——“你欧阳阿姨”,呵!
  15、春晴(四)
  连着两日虞绍珩都没再登门来送茶叶,苏眉便也忘了这一茬。不料这天下午她正埋头做事,忽然听得有人敲门,她同林如璟同时抬头去看,只见门边立着一个穿着浅蓝风衣的女孩子,玉立婷婷,明眸含笑:“许夫人。”
  苏眉连忙起身相迎:“惜月。”
  ”不打扰你上班吧?“惜月笑吟吟问着,却并不进来。
  苏眉道:“我这里也不忙。你怎么来了?”
  惜月一笑,从手袋里拿出一个青花小罐:“我约了朋友到这附近吃饭,我哥哥早上出门的时候听到,就让我顺便捎罐明前茶过来。”一边说,一边把那茶叶塞在了苏眉手里。
  苏眉连声道谢,惜月忍不住皱眉道:“一罐茶叶也值得你这么客气?”
  苏眉道:“是麻烦你跑一趟。”
  惜月笑道:“嗯,就是我哥哥太懒。我今天约了人,就不耽误你上班了,改天我来找你玩儿?”
  惜月同她年纪相仿,虽然叫她一声“许夫人”,但言谈间全拿她当闺中姊妹一般。自她嫁给许兰荪之后,连唐恬也拿她当大人看,却是许久没人跟她说“来找你玩儿”这样的话了,苏眉听着,不由一怔,恍过神来, 才笑道:“好。”
  待她送过惜月回来,却听林如璟问道:“这女孩子是你的朋友啊?”
  “嗯。”苏眉简单应了一句,她和林如璟仍是点头之交,几乎从不谈论各自的私事,而她同惜月的关系又略有些绕,不大好解释。
  林如璟转着手里的钢笔又问:“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怎么了?”
  “她那只手袋——“林如璟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最少也要一千美金。”
  这个话题对苏眉而言有些陌生,只好聊胜于无地回应道:“是么?她家里……是很好。”
  “你是认识她,还是认识她哥哥?”林如璟翻着面前的书,漫不经心地问,停了停,没听到苏眉答话,这才抬起头,见她有些错愕,便道:“哦,我刚才听到她说,是她哥哥叫她来的。”
  苏眉释然一笑:“她哥哥从前是兰荪的学生。”
  林如璟偏着脸想了想,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一句:“可惜了。”
  苏眉没有听清,又觉得她神态古怪,便追问道:“什么?”
  林如璟摇摇头:“没事,我想多了。”说罢,玩笑似地补了一句:“我就是奇怪,你怎么会认识这样阔气的千金小姐。”
  苏眉客气地陪了一个微笑,刚要坐下,只听走廊里一个极度兴奋又似在努力压低的声音连声叫她的名字:“苏眉!”转眼间,便见唐恬风风火火地撞了进来,手里的一卷报纸“哗啦”一声铺在她面前:“你看,你看!”
  苏眉正待说话,一眼看见林如璟打量着唐恬面色微变,连忙竖起手指朝唐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唐恬大约是跑来的,额头上渗了薄薄一层细汗,粘住了几丝刘海,见苏眉让她噤声,掩着唇吐了吐舌头,冲着林如璟就鞠了一躬:“老师,对不起,我马上就不吵了。”
  图书馆里处处都挂着个“静”字,古籍部更是不容喧哗,苏眉正担心林如璟发作,却见她淡淡一笑,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说着,端着茶杯款款走了出去。
  苏眉的食指又在自己唇上敲了两下,示意唐恬切记到这儿来要安静。唐恬撒娇地往她肩上一挂,点着桌上的报纸:“你快看看,我写的。”又兴奋又得意。
  苏眉顺着她小鸡啄米似的手指一看,原来是她那篇几经周折旨在控诉风月行业的稿子终于登了出来,洋洋洒洒一大篇,占了三分之二个版面,怪不得她这么兴高采烈。
  苏眉拿起报纸细细读完,亦赞她写得好,尤其是珍绣自幼被拐卖进如意楼,如何百般艰辛红颜薄命,又从红倌人写到丫头、娘姨、老鸨……却是人人身后都有一笔辛酸账。唐恬被她夸得眉开眼笑,想要谦虚两句也装不起来,只好腻着她道:“你能下班了吗?我请你吃饭去,报社的编辑叫我下个礼拜去拿稿费呢!”
  苏眉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觑着她:“……你该请别人吃饭吧?”
  唐恬蓦地红了脸,“你别笑我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苏眉捏了捏她绯红的脸颊,“什么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