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叶喆没有拦她,因为她抬头看他的那一瞬,泪光闪烁中,尽是惊惧。
  他是坏人,他让她害怕。
  06、谲云(二)
  许是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社交,苏眉的兴致格外好。
  虽然回到东郊夜色已深,她面上却一丝倦怠也无,一进门便张罗着煮面给许兰荪和绍珩做宵夜。虞绍珩进得堂来,一边同许兰荪谈天,一边留意许家可有不妥之处。看了一圈下来,不由佩服那班人的手脚,饶是他细心留意,也看不出有何异样。
  “绍桢这么小就送出国去了,你父亲倒也舍得。”
  听许兰荪说到弟弟,绍珩笑道:“家父觉得他在国内总归是有恃无恐,索性关到寄宿学校里去,没了倚仗,才好管教。”
  许兰荪沉吟着道:“你们兄弟三个虽是一母同胞,脾性却差了许多,你这个做哥哥的倒是稳重,之前黛华还赞你没有纨绔习气。”
  虞绍珩连忙笑道:“老师回头多在父亲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吧!这回送绍桢出国之前,父亲特意把我们三个叫到一处训话,说我们这样的家庭,如今这样的环境,他是预备了要出败家子的……就看我们哪一个敢‘以身试法’了。”
  许兰荪听着,莞尔道:“我看你父亲这话未必吓得住你们。你,连你两个弟弟,怕你母亲还多一些。”
  绍珩低头一笑,“先生这话是洞见。若是我们惹恼了父亲,还有母亲能劝解转还;若是惹了母亲生气,可就真是‘弹尽援绝’了。” 说话间,身后一缕食物的热气腾腾而来,绍珩连忙起身,见苏眉手正将手里的一方红漆托盘放在桌上,上头搁着两个厚实的白瓷汤碗并筷箸汤匙。
  “我只会弄这些,天气冷,你们趁热吃。” 苏眉谦逊地一笑,虞绍珩尚来不及谦辞,她便转身又去了厨下。
  许兰荪走到桌边坐下,见绍珩迟疑,便道:“快吃吧,你越客气,你师母越不知道怎么招待你。”
  绍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陪许兰荪坐下动箸。
  只见一蓬细面整整齐齐地在卧在不见油花的清汤里,上头薄薄盖着两片火腿和几叶青菜,温热的香气缭绕而出,虞绍珩一嗅便知这面做得小有心思,下面的汤是撇净了浮油的鸡汤,面却是另起锅煮了,再用鸡汤送上来的。难倒不难,只是费些工夫。他先舀了一勺汤尝过,才去吃面。汤还不错,可面一入口,倒有些惋惜,苏眉用的面显是市面上卖的切面,远不如手抻的劲道可喜。
  转念一想,苏眉的厨艺何其有限,更不消说让她一个小女孩去抻面了,何况冬夜寒重,这样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摆在面前,也算差强人意了。他尝罢两箸,苏眉也自盛了面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温婉笑道:“我手艺不好,恐怕是没有你自己煮得好吃,你勉强填填肚子吧。”
  绍珩忙道:“师母太过谦了,单是您这汤我就煲不来。”
  苏眉心道这送面的鸡汤是她今日一早熬好的,之前试过多次,又向别人请教过才得了窍门儿,这公子哥儿于吃食上果然颇有心得,他既赞好,便是真的好了,欣然道:
  “煲汤是最容易的,你是没工夫。”
  许兰荪见苏眉面上浮了得色,不由暗笑小女孩天真,虞绍珩单赞她汤煲的好,实在是因为面无处可夸,他既不肯扫了主人的面子,又不肯违心奉承。那样的家庭养出来的孩子,自视甚高又工于心计,尤其是绍珩,一言一行都习惯成自然地滴水不漏,怪不得去了情报部……他心念一动,下意识地看了虞绍珩一眼,见他面上笑容欣悦,一双幽黑的眸子在灯下格外光彩照人。许兰荪思索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绍珩,你怎么会去了情报部呢?”
  虞绍珩闻言,连忙停箸答话:“我原本是想去作战部的,但父亲说到情报部能了解一下其他系统的运作,算是学习。” 他笑着耸了耸肩:“可能明年就调我去别处了。”
  许兰荪点点头,这倒确实是父亲栽培儿子的的思路,便道:“虞先生果然思虑深远。”
  虞绍珩回到栖霞官邸,匆匆冲过澡换了身衣裳就进了配楼的暗房。电讯组的人还在调试设备,回放方才他在许家时的录音;见他回来,又交待了一遍注意事项,便收工告辞。暗房里复又静了下来,录音还没有停,转成电声的对话和人声略有差别,许兰荪的声音此时听来更显深沉:
  “绍珩,你怎么会去了情报部呢?”
  虞绍珩在黑暗中微微一笑,继续听了下去。
  苏眉的声音很温润,笑着开口的时候,又透出一点小女孩的娇柔:
  “誊好的稿子在你左手边,我标了页码。”
  许兰荪“嗯”了一声,“辛苦你了。”大约是拿起稿子翻了翻,又道:“字却没有长进。”
  “不是杂志社催得急吗?”
  “习字是为了用,你平时誊文章用心写,就不用再特意花工夫练字了。”
  苏眉老实地应了一句“哦”,接着便问:“我去找一册唐人的灵飞经来临好不好?”
  “我教你的话都忘了吧?学画写生,学书写死。你那册黄庭经才临了半年,根本就没有入帖,这就见异思迁,之前的工夫也白费了。”
  “恬恬说我现在写得比她好多了。”
  “练字首要静心,不是要和谁去比。”许兰荪的话立时语重心长起来,“再说你就算要比,也是跟好的去比,要是你们两个人自己比来比去,只能一个比一个坏。”
  只听苏眉戏谑地应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受教了。”
  虞绍珩也随之一笑,既而又有些怅然。
  他费了这番工夫监听许兰荪,于公,自然是希望能有所“收获”,然而于私,他却又不希望那些“收获”真的到来。因为一旦他的猜测成真,这样静好的秉烛夜话就再也不会有了,今晚摆在他面前的那碗费心费力却又不甚美味的汤面也不会再有了。
  06、谲云(三)
  眼看着到了晌午,叶喆还是恹恹地歪在菊仙那张雕花床上,水绿的帐子撩开半幅,手边搁着一碟松瓤,他自己不磕,一粒一粒拈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对面一只大白猫的身上掷。那猫只管窝在水汀边上取暖,眯缝着眼睛不爱理他,偶尔打个呵欠,才顺便冲他呲呲牙。
  “樱桃,樱桃——”叶喆叫了两声没人应,嘟着嘴从床上坐起来,愣愣神,又栽了回去。
  这时,只听外头楼梯上有男人硬朗的脚步声,还有樱桃那个甜脆响亮的嗓门儿,“在呢在呢!叶少爷这两天一直照顾我们生意……”
  叶喆一个激灵从床上翻了起来,不会是父亲的人找他找到这儿吧?死丫头,看着伶俐,其实是个蠢材了,这不是给他上眼药吗?他正寻思对策,樱桃一打帘子,一个穿着驼色大衣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却是虞绍珩。
  叶喆一见是他,立刻松了口气:“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我爸的人……”
  虞绍珩脱了大衣交给樱桃,端详着叶喆笑道:“你不是正经开了病假条吗?怕什么?”
  叶喆懒洋洋地从床上下来,先踱到水汀边上轻轻踹了那猫一脚,腹诽了一句“敢不理我”,才回头对虞绍珩道:“我请了病假又不在家,我爸一问就穿帮了。”
  “那你在这儿躲着干嘛?”
  叶喆转了转眼珠,笑道:“我来听樱桃唱大鼓啊!你找我什么事儿?”
  虞绍珩慢慢看了他一遍,道:“我也是来听大鼓的。” 一时樱桃过来上茶,脸上笑出了四个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