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林峡撞在台阶上, 几乎能清晰听到脊柱磕碰在石沿上的闷响,一张脸煞白,疼痛席卷之下, 大脑毫无分寸可言, 抬手一把将人推开,骂道:“纪初谣你他妈是有病吧!”
  纪初谣重心不稳,被他推得踉跄倒地。
  身后的大理石地砖上散着一摊热水和玻璃碎片, 碾在掌心, 她却像感受不到痛意似的, 随手摸到个碎裂的水杯瓶口,快速起身,指尖攥在瓶盖的位置, 雷厉风行间, 抬脚抵在林峡胸口, 把他想要爬起来的身子一个严实又踩了回去。
  “道歉。”她居高临下, 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
  “艹。”林峡脊背再次一阵抽疼, 五官都痛得皱在一起,艰难地睁开眼,只见纪初谣手上攥着个碎了大半的水杯,锋利的玻璃刃直咧咧地怼着他。
  林峡顿时慌了, 脑袋拼命往后闪躲,冲边上的几个朋友嚷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快帮我拦住她啊!”
  几个男生始料不及间都有点懵神,被林峡一声吼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纷纷上前拽人。
  奈何纪初谣这回重心很稳, 岿然不动, 鞋尖在林峡胸口越发加重力道地碾了碾, 眸色漆黑渗人,笔直地盯着他,玻璃刃几乎贴在他脸边,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地重复:“道歉。”
  “靠,这女的真有病吧。”
  边上男生都被纪初谣这副样子吓到了,一开始还只是小力道拉扯,现下放开了动作,有个胆大的甚至直接去拽扯她头发。
  “哇哦,五个男生欺负一个女生,真是一出大戏。”
  一道格格不入的反讽戏谑声线远远靠近。
  向晴从天桥那边过来,手上举着手机拍摄,随着走近,镜头上的画面越发清晰:“让我们来看看这些应该标榜在光荣柱上的男生都有谁,马萧、陆河、田宿臣、徐向笛、林峡……很好,马萧你的手就继续攥着别松开,我一会儿把视频发家长群给你爸妈见识一下,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宝贝儿子在学校抓了谁的头发。”
  名字叫马萧的男生瞬间松开了抓扯纪初谣头发的手,讪笑道:“同学间随便玩玩,告家长就没意思了吧。”
  他家公司虽然没有和纪氏合作的业务,但得罪了纪家,无异于得罪帝都半个名贵圈。
  林峡双手还死命撑着纪初谣的手腕,免得人真在他脸上划出花来,顾不上冷嘲向晴,对着纪初谣道:“纪初谣我劝你快点把手松开,楼道监控明明白白拍着谁先动手,只要我追究彻底,学校惩戒会至少给你一个留校察看处分!你要是现在选择态度好点,我就跟你私了!”
  他说着扭头看向向晴:“你特么快把视频删了,连朋友都搞,你有毒吧。”
  向晴弯腰给他的脸放了个大写:“谁跟你是朋友。”
  她不紧不慢地直起身,一边结束录制保存,一边啧啧感慨:“新手机就是好,高清无死角。你要告学校惩戒会就去告吧,人家里不愁没学校转,倒是你们家,别怕纪初谣爸妈反搞就行。”
  她把手机收回口袋,对上纪初谣时,神色间稍微带了点怯,毕竟当初她惹纪初谣时,也被人按着往墙上撞过,她小心拉了她的胳膊一把,小声道:“那个,差不多就得了吧,真把他打伤了,对你自己也不划算。”
  纪初谣耳边像罩了层雾,有点类似感冒生病时那种难受的感觉,什么都听不太清,只能看到这些人嘴巴一张一合地动。
  但在认出向晴时,她眸光微弱地轻颤了一下。
  像网一样杂乱无章的意识渐渐浮现出清晰的一条。
  她想起了初二。
  似乎也是现在这样的景象,她把向晴压在墙上,石高阳一脸焦急,在她耳边说些她听不清的话。
  最后不知是谁架住她的手脚,120的急救声响在教学楼上方盘旋,尖锐而刺耳。
  周边的面孔都变成可怖与同情的嘴脸,那些人一边对她闪躲退避,一边又津津乐道地把自闭症当做精神病在学校里谈及……
  冷风从楼道里窜过,激得纪初谣指尖瑟缩了一下,连头皮都是麻的。
  “纪初谣,纪初谣?”向晴看人脸色难看得厉害,不放心地叫了几声。
  她心里也挺怵的,思考要不要把校医叫来,但怕把事情再像三年前那样闹大,于是打消了念头。
  一道清脆声响,纪初谣手上攥的破水杯被扔到一边,再次溅开几块玻璃渣。
  林峡感觉胸口的脚撤开,肺部总算失去压迫,重活过来般拼命弯腰咳嗽。
  纪初谣往下走时,正好与赶来的纪明熙撞上,纪明熙身后跟着帮忙报信的苏落,她们的位置还能清楚听见另侧林峡狼狈的咳嗽声。
  姐妹俩在楼道一高一低相对。
  纪明熙看到妹妹头发像被人扯过一样的蓬松凌乱,衣服也有些歪扭,嗓音一滞,指节随之犯凉绷紧,她唤她:“谣谣。”
  纪初谣却像全然没听见似的,漠然地从她身边走过,表情沉默的可怕。
  纪明熙呼吸都哽住了,她回头看人背影一眼,下秒攥紧拳头,三两步跃上台阶,揪过刚爬起身还骂骂咧咧的林峡衣领,再次把他狠狠朝墙上撞去:“林峡是吧!我纪明熙梁子跟你结下了!”
  陆河和田宿臣下意识想帮忙拦一拦,安泽和其余几个赶过来的七班学生适时挡上前,不客气地推他们肩膀:“干嘛呢,没看到我们熙姐在训人啊,一个一个来,都跑不掉。”
  “日。”林峡搞不懂这姐妹俩哪来的推人鬼毛病,背后疼得直抽气,“明明是你妹先动手打的人,你们一个个能不能讲点理。”
  边上向晴原本想着家属来了,轮不到她再插手,但默了默,还是没忍住道:“你特么闭嘴吧,你话说的那么难听,人没直接把你从三楼推下去已经给你面子了。”
  林峡冷嗤:“我哪句话说错了吗,还是说你们姓纪的就可以乱搞关系,哦,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凯子钓的一溜一溜,只不准除了我们笛哥还有好多人被你妹蒙在鼓里呢……”
  他话音未落,纪明熙膝盖一抬,朝人小腹重重砸去,咬声道:“我来时就该跑去实验室拿瓶硫酸,像你这种人的嘴巴,烂掉也罢。”
  她说着眸光冷冷地扫向一旁拘谨不安的徐向笛:“你呢,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妹么,你的傻逼喜欢就是这样放纵别人信口说她?”
  ————
  岑易和黎川从学校超市买完东西出来,闲逛在校道上。
  徐至秦和张齐正找了一路,看到两人,火急火燎地冲过去:“老大你怎么都不看手机信息!出大事了,妹妹和人打架了!”
  徐至秦和张齐正对具体情况也不清楚,就把一班苏落说得那番话转述了下,道“熙姐已经赶过去了”。
  岑易听言神色微乱,把手上的超市袋往徐至秦怀里一扔,拔腿就往教学楼跑。
  黎川怕他没个分寸,连忙跟着追了上去。
  来到教学楼下的花园,从悦刚好跑出来,和他们碰上。
  她焦急道:“岑易,你刚有看到妹妹吗?”
  岑易声线都是紧的:“不是说在三楼吗?”
  从悦道:“我刚跟明熙上去,但后来妹妹一个人跑下来了,我明明看她往楼下走的,怎么会不见呢。”
  岑易和黎川四顾往周围望了望,自由活动课的时间,四处晃着许多学生的身影。
  岑易竭力定下心神:“你到外面再找找,我去楼里看看,如果找到人,麻烦给我发个信息。”
  “行。”从悦应了声,往花园小道绕去。
  黎川和岑易进教学楼,黎川指着长廊的方向:“我找那边,你顺着楼梯往二楼找。”
  两人分开,岑易进了楼梯间几乎是三格三格地往楼梯上迈。
  吵闹的课间,蓦地听见什么沉闷的“砰砰”声响,他步子顿了顿,屏息听声音,最后循着音源又往楼下走。
  在一楼楼梯底侧的拐角里,光线昏暗,仿佛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粉尘。
  纪初谣身子朝内,陷在两面墙的直角处,脑袋不停地往墙上撞,一下一下,力道偏激,却又格外均匀。
  她两只手笔直地抻在身侧,掌心里嵌了玻璃渣,顺着指缝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
  因为不够疼痛,她只能通过不断地撞击脑袋来保持大脑的清醒。
  岑易小心翼翼地走近,才听清她嘴边喃喃念着的是什么。
  “不要送我去医院,不要去医院,不要,不要……”
  纪初谣视线虚浮地盯着一处,额头微微浮肿,却依然像没有感觉似的。
  所有人都说她配合治疗,医生夸她,林父林母夸她,纪父纪母也以为她对此毫无抵触心理。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很害怕那个地方。
  医生的诊疗、进行过成百上千次的干预疗法,全部让她感到恶心。
  她不该打架的,她错了,她不想休学,她好不容易喜欢学校,喜欢老师,喜欢同学,这里好不容易没人知道她的事,她不想再面对那些冷冰冰的看待病人的眼神……
  脑袋再次往墙上撞时,意外陷入一片柔软中,身上罩下一片清冽气息,莫名温暖。
  纪初谣愣愣的,有些恍惚,忘了动作。
  岑易掌心覆在她的额头,低头贴在她耳边,抱着她:“我们不去医院。”
  纪初谣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像是找到倾诉对象,紧绷太久的弦松懈下来时整个人也垮了,她有些慌乱,还有些不安,话说得也断断续续:“岑易,我打人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生气,不是发病……我不想住院,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岑易环在她胳膊上的手臂收得有些紧,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才让呼吸听得平稳:“你没做错,生气是可以打人的。我生气的时候也打过人。”
  纪初谣将信将疑地歪过脑袋看他:“真的?”
  “嗯。”岑易冲她点点头,眸色漆黑,氲着温亮的光,充满信服力。
  肩上重负的钢板消失,纪初谣表情还是有些呆怔滞缓的样子,但脸上的神情舒展开了,不复方才的紧张害怕。
  岑易转过她的身子,用指腹轻按她碎发下的额梢,有点红,也有点肿,因为肤色白,显得格外明显。
  他道:“疼么?”
  纪初谣跟着摸了下,摇摇头:“不疼。”
  岑易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细细密密的划痕,拉过她的手,脸上顿时像凝了霜:“谁弄的。”
  纪初谣道:“自己不小心摔的。”
  岑易凝她两秒,被磨没了脾气,用商量的语气同她道:“我带你去校医室好吗,不去医院,但你手上的伤口需要处理。”
  纪初谣眼睛盯着他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校医院里窗户大敞,白色纱帘蹁跹,楼外樱花初绽,芬芳飘散进来,将空气里的乙醇气味中和的舒适少许。
  纪初谣坐在床沿,由校医帮忙消毒涂抹药膏。
  岑易站边上,给从悦、黎川他们回复信息。
  安泽给他发了个视频。
  【是班长呀:一班向晴拍的。你看了别太生气。】
  岑易将手机音量调到静音,这才点开。
  一分半钟的视频,他冷眉看了一半,便熄了屏,将手机收到口袋里。
  校医用绷带把纪初谣的手缠好,打了个结:“伤口不深,接下来几天都不要碰水,药膏一天涂一次就行,自己不方便的话,以后每天找个课间到我这里来,估计过一个礼拜,结疤就好了。”
  岑易出声道谢,又问有没有冰袋。
  校医领他出去,两分钟后,岑易一个人回来。
  纪初谣还是刚刚那个姿势,乖乖地坐那儿,不声不响,很安静。
  岑易在床边坐下,把她的细刘海往边上捋了捋,指腹的温度被冰袋染得有几分凉,酥酥麻麻。
  纪初谣眼睫不自然地颤了下,抬手想接过:“我来吧。”
  岑易没搭理她,径自在她红肿的地方轻轻按捏冷敷。
  纪初谣两只包的跟猪蹄一样的手在空气中搭了会儿,又讪讪落下。
  岑易给她敷了会儿,出声道:“有件事儿想跟你商量下。”
  纪初谣茫然:“什么。”
  岑易手上的动作停下,窗外的风有些大,纱帘飞舞,在他眼底印下明暗的光影。
  他道:“下次再遇到生气想打人的时候,可不可以为了我忍耐一下,先不打架。”
  纪初谣眸光暗了一瞬,嘴唇动了动。
  没办法开口,心底有些沮丧,果然,他也是不喜欢她今天打人行为的。
  岑易乱了乱她的额发,清越的嗓音很缓,继续把没说完的说下去。
  “想你先告诉我,因为惹你生气的人,我也想和你一起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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