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一切都恰如其分,他这把刀,精准的砍上了所有该砍上的人。
  “沈某带着石三姑娘去看过花河的时候,石三姑娘又在想什么呢?”沈蕴玉看着她,声线因为过于紧绷而在发颤,像是愤怒,又像是悲怆,他问:“石三姑娘,真的有看过花河,看过沈某吗?”
  他像是在问石清莲,但是却不需要石清莲回答他,他攥紧了石清莲的脖颈,石清莲无法回答。
  他像是在自问自答一般。
  那一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面前一一闪过,他们去看过花河,石清莲拉着他站在周伯良身后,他们去翻那清倌人的船,他们亲密无间的站在一起,他以为,石清莲那时候有对他动过心。
  没有的。
  从始至终都没有的。
  石清莲不过是在利用他罢了。
  石清莲要的是指挥使,要的是北典府司,要的是一个能帮她翻盘的人,至于这个人是谁,都无所谓,她可以毫不在意的与他滚在一起,然后做出来一副柔弱无依的样子,诱引他入局,将他当成棋子操控。
  之前去查这个铜币案的时候,沈蕴玉便隐隐觉得铜币案的手法有些熟,他一方面唤人去南典府司内查户部的人,查铜模的事,查户部所有人物名单,越想越觉得熟悉,却又总是想不起来在哪瞧见过,一方面又跟何采出来查案,去抓郑桥,郑桥只稍微提了一句,他就顺理成章的想起了那些人名。
  他还记得当日,他把石清莲抱到窗户前,石清莲趴在床上哭,他一转头,便能看见矮榻上放着的几案上的一片片纸张。
  那时他的脑子都被石清莲的哭求声塞满,一声又一声缠着他的骨头,他只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下了那些人名与莫名其妙的联系,却并没有将它们深思熟虑,刻在脑子里去,现下再一一回想而过,只觉得骨头发寒,心里发恨。
  那些事情不能细想,一想,全都是破绽,每一处破绽都是一把刀,狠狠地刺上他的胸膛,告知他这就是他动心的下场。
  他又开始想当日假山的事。
  那一日在假山上时,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是他先对石清莲动的手,还是石清莲先对他动的手呢?
  金襄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在他耳侧又一次响起。
  “她是在利用你!”
  “她骗了我,她也骗了你!”
  “她早有预谋!”
  沈蕴玉的耳廓一声声的跟着响,像是一声声雷鸣,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劈的搅在一起,血肉迸溅,碾作尘泥。
  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你要的,只是报复康安帝姬和江逾白吗?”沈蕴玉看着她的脸,声线极轻的问
  她。
  “只要能报复这两个人,做什么你都无所谓,是吗?跟沈某睡了也无所谓,或者,不是沈某,其他人也行,只要他也能当你的刀,你就能毫无芥蒂的使用他,等到一切都成了,便一脚踢开他,是吗?”
  沈蕴玉望着她痛苦的脸,道:“石三姑娘,也会疼吗?”
  石清莲原先从江府出来,重新回到石府,不再联系他的时候,沈蕴玉只觉得生气、恼羞,他原先只觉得,石清莲把他当成解毒的工具,不喜欢他,他可以接受,不爱他并不是错处,石清莲没欠他什么,所以他就算心中难熬,也从未来为难过石清莲。
  他第一次爱一个女人,尚不知什么叫情爱,一栽进去,就起不来了,一贯的手段都用不了了,见了她,就只能一再放软,什么都能接受。
  她的好,她的坏,她的无理取闹,他什么都能接受。
  可是他不能接受所有都是骗局。
  如果石清莲最开始在假山接近他,就是利用他,那后来的情意绵绵呢?现在要嫁他呢?也都是利用吗?
  石清莲就从未有爱过他吗?
  他们睡在一起,他抱着她的时候,她是否感觉厌烦?
  他在为石清莲请旨的时候,石清莲在想什么呢?
  他把桂花糕送给石清莲的时候,石清莲是否会有一瞬间的嗤笑?
  他一头热血的撞进来,石清莲是不是在冷眼看着他,权衡利弊?
  石清莲嫁给他,是真的喜欢他,还是想利用他北典府司的权势,继续去做点什么呢?
  毕竟,江逾白现在虽然捏在他手里,但康安帝姬还高坐皇宫内,没被拉下水呢,如果石清莲想继续报复康安帝姬,就需要一个能给她支撑的人。
  这大概也就是石清莲答应嫁给他的原因吧?
  沈蕴玉心口在喷发怒火,将他整个人烧的飞灰湮灭,只剩下死寂的魂魄。
  他可以接受不被爱,但他不能接受被欺骗。
  他掏出一颗真心出来,换来了什么?
  沈蕴玉攥着石清莲脖颈的手在收紧,那张娇媚的脸蛋在他的面前逐渐涨红,她喘不上气了,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淹没在她的发鬓间。
  沈蕴玉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掐死她。
  看着石清莲的脸色越来越红,沈蕴玉的面色也跟着变的凶狠,他的额头上有青筋在跳,他想,掐死她算了,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人让他如此狼狈了。
  可石清莲的眼泪却滚烫的像是岩浆,落下来的时候,有那么一滴滑落到了沈蕴玉的手指上,沈蕴玉浑身一颤,手指松开了。
  久违的空气进入喉口,石清莲呛的一塌糊涂,但她重获空气、能说出话的第一反应,就是与沈蕴玉道歉。
  她不敢再说谎了,她的那些谎言根本隐瞒不了沈蕴玉,只会让沈蕴玉更加讨厌她。
  她好怕沈蕴玉看她的眼神。
  那双眼里只有一片冰冷。
  “我知道错了。”石清莲在哭,她喉头好疼,哽咽着道:“我不该骗你,是我不好,玉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
  沈蕴玉听着她的话,竟从胸腔里溢出一声自嘲的笑来。
  她怎么可能骗得了他呢?是他自己在骗自己。
  他是那么聪明的人啊,是看一眼犯罪现场,就能推测出作案手法的人,是扫一眼人面,就能看出人心的人,他有什么不知道呢?
  若是换另外一个人与他用这种拙劣的手段,他早便把人揪出来,扔到北典府司的大牢里去过一遍刑审了。
  他只是——
  他只是被情爱迷住了眼,他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忽略了那些细小的不妥,他只是无条件的相信她,他的心偏了,看到她的时候,总是过滤掉那些不好,为她圆谎,为她找理由,为她扫尾,自然就再也不能用那双眼来寻找真相了。
  沈蕴玉脸上的恨意与灰败最后都凝成了一片死寂,看的石清莲心痛。
  她突然开始后悔。
  她以前为了报复康安和江逾白不择手段的时候,觉得伤害谁都没关系,只要她活下来,他们石家人活下来就好,可是当她看到沈蕴玉这幅模样的时候,她觉得她的心都要跟着死了。
  她见不得沈蕴玉难过,沈蕴玉难过,她比沈蕴玉还要难过。
  她匆匆抬手去抓沈蕴玉,但沈蕴玉却躲开了她的手。
  只几个瞬息,沈蕴玉脸上的情绪便消失不见了,他仿佛又变成了初见时那个冷漠冰寒的北典府司指挥使,看着石清莲的目光冰冷中透
  着杀意。
  石清莲的眼泪像是一场滂沱大雨,根本停不下来,她哽咽着喊:“玉哥哥,我知道错了。”
  她秀气的眉头拧着,抽动着肩膀,一边哭求,一边道:“我给我们买了绸布,你给我的桂花糕我有收好,圣旨我每天都在看,你给我写的聘礼单子,我也收着,玉哥哥。”
  “玉哥哥,我们要成亲了。”石清莲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嗓子嘶哑哽咽:“我在给你绣新郎服,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和你,只有我们俩,我们生两个很可爱的孩子,男孩也好,女孩也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多好的画面,石清莲只要一说,沈蕴玉脑海里就仿佛浮现出了他们一家四口站在一起的画面,他抱着他的小娇娇,两个孩子在下面嬉笑打闹,不管岁月安稳还是暗潮汹涌,只要他们在一起,他就觉得无所畏惧。
  可是他要不了。
  从最开始,那就不是他的。
  沈蕴玉看着她那张满脸眼泪的脸,很想问一句,你有没有爱过我。
  可是他问不出口。
  这句话一问出来,就仿佛他还放不下这个人,放不下这段情,放不下他们之间的所有一般。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是掌人生死的北典府司指挥使,是万人皆避的玉面修罗,他已经在石清莲这里输了一次了,输的一塌糊涂,输的什么都不剩,一身血肉都赔进去,只剩下最后这一点傲骨,他不能低头。
  他不能低头!
  他不能!低!头!
  她是缠绕在他身上的花藤,每一根根系都是他亲手放于体内,精心侍弄的,他想与她生生世世,想用自己的血肉,将她的蔷薇花浇灌成世上最美的那一朵,而现在,他又要一点一点,将她从身体里挖出来。
  痛,但不能停。
  她是带毒的罂粟花,继续被她纠缠,只会一点一点被她吸干所有血肉,被她弄到什么都不剩,他沈蕴玉,是踩着人命与功劳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指挥使,他不可能落到被一个女人摆弄欺骗的下场。
  在知道被骗的时候,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定要果断远离,不能再轻信,第一次被人当成刀来使,下一次,就要丢命了。
  一个坑,他从未摔过两次,他不能,给
  她第一次,向他挥刀的机会。
  不管多难,不管多痛,他都要不回头的走下去。
  所以,他抬手,一根一根掰掉了她握着他手臂的手指。
  越是受伤的狼,越不肯低头示弱,他的所有爪牙都立起来示威。
  沈蕴玉起身,从她的身前离开,转而走向窗口。
  “玉哥哥!”石清莲从床榻上爬起来,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臂,随着他一道往窗口走,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来拖住他,语无伦次的说:“不要走,我知道错了,你不要走。”
  沈蕴玉分明一个字都没说,但石清莲知道,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给她买桂花糕玉哥哥,每夜来翻窗看他的玉哥哥,向圣上为她请婚的玉哥哥,为她争风吃醋的玉哥哥,在马上抱着她阴阳怪气的玉哥哥,就再也没有了。
  沈蕴玉猛地一甩手,继而踩过窗沿,风一般掠走。
  石清莲被他甩的后退,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夜空,只觉得心口骤疼,疼的她说不出话。
  她骤然想起了那一日在她面前疯疯癫癫的金襄。
  她那一日高高在上的在心里指责金襄,可是实际上,她和金襄又有什么区别呢?
  金襄是在欺骗沈蕴玉,但她就没有欺骗沈蕴玉了吗?她只不过是比金襄聪明一点儿,欺骗他欺骗的久了一点儿而已。
  所以,现如今她的下场比金襄更惨。
  沈蕴玉不会接受金襄那带有欺骗的爱,自然也就不会接受她带有欺骗的爱,甚至,她比金襄更可恨。
  因为金襄当日接近沈蕴玉,是真的爱沈蕴玉,还可以勉强说得上是一句“为爱痴狂”,而她呢?却真的只是为了利用沈蕴玉,算计沈蕴玉。
  在沈蕴玉心里,她一定比金襄可恨百倍。
  石清莲痛苦的捂着胸口喘息,她宁可沈蕴玉把她关起来,打她,骂她,折磨她,也不想沈蕴玉彻底放下她,弃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