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计
  正当晚晴万念俱灰之际,身下那匹受惊狂奔的马却忽而被从天而降的一截粗麻绳套住,马身向前一倾,她险些栽下马来。
  紧接着,她的身子腾空而起,落在了疾驰而来的一匹骏马上,身后,一条粗壮有力的胳膊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惊魂未定的她转过头去,意外见到了一张满脸络腮胡的魁梧大汉的脸,那是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原来救她的是从马直指挥使郭谦之。
  急切之中,她脱口而出道:“郭大哥,谢谢你……”
  被她这么一叫,郭谦之也愣住了,原来他正是当年在掖庭与化名小蛮的晚晴交好的优伶郭门高。
  当日他立了战功回来后,成了皇上的心腹,又拜郭崇滔为义父,改名谦之,后来被提拔为皇上身边的高级指挥使。
  发迹之后,他曾去掖庭找阿蛮,阿蛮当然早就不存在了,不但阿蛮不在了,连烧火的龙七的也不在了。
  他去找秦内人,人家说早病死了,龙七刚走她就死了,有诸多人可以作证。
  掖庭丞齐大人为了撇清自己,曾当着他的面把掖庭几百号人一一叫过来,让他自己发问。
  郭谦之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再说当时齐大人一直休病假,那段时间是副丞高大人理事,谁料他一个喝酒过多跌落马下摔死了呢!
  掖庭局就像见了鬼一样,所有认识阿蛮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
  就这样,他还是不死心,他压根不信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仍然四处托人去打听,可惜找了很久,都是查无此人。
  直到有一天,因缘际会之际,他竟然得以重逢当日的女子。
  那女子的相貌同当日的阿蛮一模一样,只是言谈举止略有不同。只是那时他只顾着狂喜,哪会在意这些细节?
  他以最隆重的礼仪迎娶了这位贫贱之交,也算实现了自己当日的诺言。
  虽然碍于地位,他未能给她正妻身份,但他将满腔的爱意都给了她。她的器物用具、衣裳簪环,比自己的正妻还要隆重。
  他只当老天爷待他着实是好,阿蛮便是他失而复的女子,又是他的患难之交,自己怎么爱惜都不为过。
  所以后来即使已察觉眼前的阿蛮与当日阿蛮有所不同,但他也从未动过其他心思。
  今日出手相救晚晴,他只是刚好路过,偶尔瞥见柳贵妃她们当众胡来,要置这梁国夫人于死地,心中大大的不满,仗义相救罢了。
  虽然这些年他从一个低级军官变成了高级将领,但是当日的古道热肠依然不改,仍然痛恨这些背后捅人刀子的腌臜事情。
  再说他隐隐听说梁国夫人辅佐皇后做了不少好事,对宫里的太监、宫女乃至于优伶都礼遇有加,自己倒着实对她另眼相看,所以今日才会出手相救。
  只是他虽闻其名,却很少见到晚晴本人,正式接触更是只有这一次,为何晚晴能这般熟稔的叫他郭大哥?
  而且她的神态举止,尤其是她的声音,怎得会如此熟悉?难道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他在马背上揽着她,一瞬间生出这千万个疑问,待要问时,又怕唐突,是以进退犹疑。
  晚晴已渐渐平静下来,见他半晌不说话,似乎陷入沉思之中,不由心中一动,又道:
  “郭大哥……今日若不是你,我便……便要命丧此地了……”
  要知道当日她虽易容,却未曾遮掩声音,这声音娇滴滴软绵绵,和在掖庭时并无二致,这让郭谦之更加疑虑,踌躇半晌,他开口问道:
  “夫人……识得郭某?”
  晚晴刚待要说话,却见朱公公带着数人从前方骑马而来,便不欲节外生枝,笑着说道:
  “是奴家失礼了,今日多谢郭将军搭救之恩。”
  郭谦之还待要问,又见有人来,也只好暂时打住话头,勒住缰绳,自己先跃下马来,又将晚晴扶下马,低声叮嘱道:
  “夫人保重,此处凶险。”
  晚晴躬身施礼:“谢谢郭将军。”
  转眼间朱公公已到跟前,转达了皇上口谕,对晚晴嘘寒问暖了一番,又说已经重重责罚了柳贵妃身边的侍女。
  晚晴心中不屑之极,强捺住性子谢了恩,再一看,郭谦之早已骑马离开了。
  朱公公临行前,悄声对晚晴道:“夫人小心,今日再不要骑马了。”
  晚晴感激,颔首致意。
  一时众人都回到大帐休息,裴后听说晚晴遇险一事,吓得脸都变了,忙过来握住她的手问长问短,晚晴笑着说没关系,只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打发了众人。
  裴后又让人给她倒茶压惊。
  她连喝了两盏茶,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恐,却不知为何今日未见钰轩,正思虑间,忽看到紫蝶给她使眼色,她心知其意,便假借更衣出去了。
  到了一处茂密的丛林中,她正四处打量,却忽被丛里中一只大手拖进了灌木丛,定睛一看,原来时钰轩一脸紧张地望着她,急切问道:
  “晴儿,他们说你骑马遇险了,是不是?快让我看看有么有受伤?”
  晚晴听他发问,刚才那惊魂一幕就重现在眼前,不由扑倒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嘴里喃喃道:
  “没有受伤,可是我吓死了……”
  钰轩被她的哭泣弄得心都碎了,拍着她的背,他哽咽着说:
  “是我的错,都怪我刚才没在你身边,乖,不哭了,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晚晴抬起满面泪痕的小脸,泣道:“轩郎,柳莺儿她要害死我……今日若不是郭门高,喔,郭谦之,我就要从马背上跌下摔死了……”
  钰轩脸上一抹冷戾划过,咬牙道:“这个该死的蛇蝎女人,往日里她还遮掩,今天竟然这么明目张胆起来……总有一天,我让她付出代价……”
  晚晴紧紧搂着他的腰,哀哀道:“轩郎,我好怕……”
  钰轩心疼地替她擦拭眼泪,柔声道;“晴儿不怕,有我呢,我们马上就会逃出生天了。”
  “你见到孟志祥孟大人了?”听他这么说,晚晴停住抽泣,抬头低声问他。方回要替他介绍孟志祥的事,他早已悄悄告知她。
  “嗯,他还颇赏识我”,钰轩轻抚她的秀发,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小声说:
  “今天我看张守义父子都在,晴儿,咱们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晚晴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轩郎,郭谦之好像有点认出我来了,你说我们现在要不要告诉他实情?”
  钰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急,他知道了反倒要生事。他自还有他的作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惊动他。”
  晚晴靠在他怀里,只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的心安方静下来,便一切听他吩咐。
  忽然,她又想起一事,忙忙附在钰轩耳边说,钰轩听了身体一震,思忖了一下,道:
  “是,我早知道她是个祸害了,但现在她有魏王在手,我们投鼠忌器;再则,她在暗,我们在明,如不能一击即中,只怕反受其害。
  你先不要动,包括柳莺儿,我们也暂时忍耐,现在头等大事就是安排你出宫,只要你能出宫,后续的事情我们慢慢来。”
  晚晴知他深谙权谋之道,便也不再说话,二人又相拥片刻,忽听外面一片喧嚣,可能是皇上游猎已毕,已经要举办晚宴了。
  钰轩紧紧拥着她,与她触额道:“晴儿,你千万小心。”
  晚晴含泪给他打气:“轩郎,成败在此一举,咱们一定会成功的。”
  钰轩的心一片刺痛,良久方道:“傻晴儿,计谋成功我就要离开你了,你舍得吗?”
  晚晴不说话,那泪水扑簌簌落下来。钰轩亲吻她的面颊,又抬手替她将泪水拭去,只觉心内如捣:
  “不要哭,咱们该高兴……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逃出生天的,你乖乖等着我好不好?万不可再出头了……”
  停顿了片刻,他又道:“即使是中宫殿的事情,以后也不许你出头了,你再不要犯傻了,晴儿,这些你都记下了吗?”
  晚晴听他这么说,不觉心中狐疑,抬眼看着他,他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胸前,缓缓道:
  “晴儿,你还记得我说过咱们夫妇共用一条命吗?以后你再不许以身涉险了,万一被人设计,我又不在身边,如何是好?”
  晚晴听他这般说,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揽着他的腰,泪水悄悄滑落,钰轩自己也红了眼眶。
  定计
  狩猎之后照例是夜宴。
  今日陪侍宴席的除了勋贵旧臣,也有张守义父子、景进等新贵陪侍在列。
  一时宴会上觥筹交错,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柳贵妃因杜晚晴的事情找了侍女顶缸,自己毫发无损,又见皇上似也不大在意晚晴遇险一事,不由更加得意,喜气洋洋地坐在首席,颇是挑衅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脸倦容的裴后,轻挑兰花指,喝下第一盏甜酒。
  为了凸显义父父子的地位,酒过三巡后,柳贵妃又故意让义兄出来为皇上敬酒,皇上半酣之际,趁兴对张光夕道:
  “光夕别偷懒,去替朕敬一敬诸位爱卿。”
  张光夕闻言,便从郭元帅一席开始敬酒,众人对他还算客气,也都喝下杯中酒。
  等敬到钰轩那一席,晚晴忽然站起身,微微点头向钰轩遥遥致意。
  钰轩会意,将张光夕所敬之酒当着他的面全部折进了盂中,只是他以袖遮掩,除了张光夕,别人却未曾看见他倒酒的动作。
  那张光夕本就恨他入骨,又见他上次连那般折辱都认过了,只当他是个胆小鼠辈,此次看他竟敢这般侮辱自己,自然是忍不过,借着几分酒意,他嘴里胡乱叫嚷了起来。
  恰在此时,晚晴轻移莲步,亲自捧一盏美酒,到皇上面前去,恭敬道:
  “臣妾来为皇上敬一杯酒,感谢皇上今日御赐的金马鞍。”
  柳贵妃满面讥讽地看着她,只当她是来邀宠。
  晚晴装作不知,故意将那盏酒举到皇上面前,皇上一把拽过她的手,就在她手里喝了那杯酒,笑眯眯地说:
  “你要早点学会骑马,不然不但要受惊吓,还对不起朕赐你的马鞍……”
  晚晴含笑应是,便回了座位。
  她还没坐稳,忽听得席下吵嚷了起来,再一看,钰轩已经怒发冲冠地冲出席位,在御前叩头道:
  “皇上,微臣实在不堪忍受这般侮辱,请您赐微臣一死……”
  一脸懵的皇上还不知出了何事,关切问道:“裴爱卿怎地忽出此言?”
  钰轩还没答话,只听张光夕在身后乱嚷道:“你个吃软饭的还这么嚣张……竟敢敬酒不吃吃罚酒?即便闹到皇上那里,他老人家难道便会饶了你吗?”
  这张光夕也是个草包之人,色厉内荏惯了,忽见裴钰轩竟然真到御前告状,一时乱了分寸,嘴硬逞强想要为自己找点面子回来。
  他只当自己嘟囔几句外人听不见,谁料此时宴客厅内忽然鸦雀无声,他说的每个字都被众人收到了耳中。
  裴后听张光夕当众侮辱哥哥,脸色顿变,径直离席,与三哥并排跪倒在皇上面前,朗声道:
  “请皇上为裴家做主,裴氏不知何故受辱?”
  以晚晴为首的女官和侍女见皇后跪下,也都在她身后跪倒一片,匍匐在地。
  柳贵妃见裴后竟不依不饶起来,也乱了心绪,有些坐不安席,她死死瞪着张光夕,心中暗骂他多事,张光夕不敢接她目光,只能也低着头跪在御前。
  一直稳如泰山般的韩淑妃见此情景,唇边反倒浮出一缕笑,眼神缓缓扫过全场,谁料无意中见魏王跃跃欲试,看那样子竟是要起身要说话。
  她吓了一大跳,忙以锐利眼神制止他,魏王见母妃阻拦,便犹豫着没有动,只是看着晚晴的背影,脸上颇有不忍之意。
  自然地,淑妃脸上的喜色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放肆!”皇上一拍酒案,向说话颠三倒四有了几分醉意的张光夕怒喝道:
  “张光夕,朕是不是过于容忍你了,让你这般侮辱朝廷贵戚!”
  张光夕还没认清形势,只觉酒往上涌,满腹委屈地说:“皇上,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给他敬的酒……”
  听他这么说,诸人脸上均现出不平之色。
  在郭帅旁就坐的郭诲首当其冲站起身对张光夕责斥道:
  “张主事,你上次在兴王的酒宴上就当众讽刺过裴侍郎一次,怎么今天又故态重萌了?难道当真是觉得我晋国无人,由得着你们这般亡国之奴糟践?”
  郭诲这么一说,酒宴上的气氛更加紧张起来,张光夕冷汗直流,已经半瘫在地上。
  他父亲张守义也硬着头皮起身跪在御前,巍颤颤道:“是老臣失职,教子无方,请皇上责罚。”
  “王叔,”皇上没理会他父子,只冷着脸向兴王问道:“郭诲所说之事是否属实?”
  兴王是皇上的八叔,最是冲淡平和的一个人,平日里不甚关心朝政,听着儿孙辈的吵嚷,便不由笑道:
  “皇上不必心忧,孩子们斗嘴吵架也是有的,喝醉了酒难免的事情。不过故梁国勋贵既然入了我晋国,也不能当两样看,你说是不是?
  依老夫看,裴侍郎在刑部任职这些年,做事也算勤谨,并没犯什么大过错,看着倒是个好孩子,皇上,你心里有杆秤就是了。”
  兴王这番话虽未说谁是谁非,但偏倚还是分明的,皇上一听连他也这般说,脸上有些挂不去了。
  原来这梁国灭国之后,颇有些大家族投降晋国受到重用,尤以张守义攀附了柳贵妃,更是飞扬跋扈,原来晋国的宗亲王室反而靠后,是以两派之间的矛盾势同水火,只是隐忍未发罢了,今日只是揭开冰山一角。
  “如此,是裴爱卿受委屈了……来,皇后请起,爱卿也起来”,皇上爽朗笑道:
  “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朕定给你们个说法,今日难得大家高兴,看朕的面子,你们都不许生气了。” 说着,亲自下来搀扶皇后。
  皇后起身后,钰轩却依然跪地,向他启奏道:
  “请皇上允许微臣去战场上真刀真枪干一场,微臣宁愿为保卫我晋国肝脑涂地流血牺牲而死,也不愿再在朝中受这斗筲小人折辱。”
  皇上听了钰轩的话,不觉一愣,旋即笑道:
  “行啦,朕知道你的报国之心,只是你大哥已在军队多年,现在你父亲又病重,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照顾,你不要做此义气之举。”
  钰轩扬眉慨然道:“古来忠孝不能两全,微臣愿为国尽忠。家父也常勉励微臣男子汉当马革裹尸,效死疆场,裴氏百年清门,声名不能折于臣手,请皇上成全。”
  皇上的视线扫过宴会群臣,只见众人都对裴钰轩所说似有钦佩之意,又看郭氏父子,郭元帅沉吟不语,郭诲一脸不平;
  再看马步军都虞候孟志祥,也是一脸淡然。
  孟志祥年龄既长,又是前朝姻亲,功勋卓著,在宗室中很是德高望重,此时见皇上望向自己,便起身笑对皇上同郭元帅道:
  “罢了,皇上不必为难,既然裴侍郎有这般的胸襟抱负,又熟知刑名律法,不如我做个保人,崇滔啊,让他到你军中做个佥事如何?
  等打完了仗,再让他重入六部效力就是,就此也可堵住悠悠之口,免得让人瞧不起咱晋国的儿郎,尽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歪话。皇上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因孟志祥自己娶的也是公主,当日那闲气可也没少受,之前又和裴钰轩攀谈一番,对他的才情颇为赏识,是以此时挺身而出为他说话。
  张守义父子一听他的话,只觉冷汗淋漓,张光夕更是面如土色,彻底瘫倒在地,此时才知自己一家竟成了他晋国勋贵旧臣的眼中钉刺。
  郭崇滔本不愿掺入此事,但见老上司已经举荐,且小儿子也已经趟上了这浑水,只好顺水推舟回答道:
  “也罢,在下便听孟侯爷的,请皇上吩咐罢,臣等必遵君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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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分离了喔,后面几章全是虐虐虐,五一期间发出来是不是不太好啊?影响大家过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