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
  刘妻被方固一刀断了头,刘青之子死于乱斗之中, 找着人时, 都被踩踏得不成人样。方固无奈之下, 只好被一塌糊涂的刘青子搁木板上抬到船中拉了回去, 寨中的财物也被一一起到船中带回。
  楼淮祀大喜过望, 万福寨在栖州声势不比云水寨,财物却不少, 且都在明处,搜检了无数的金银珠宝和粮食船货。
  这两个水寨一倒,余下水贼不成气侯, 散的散, 投诚的投诚, 不过留下一小撮隐到暗处伺机作乱。
  刘青没了水寨, 妻儿俱亡, 再无心气脸面活在世上, 在牢中求见俞子离,但求一死。
  俞子离道:“都说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你手下这些兄弟,有背主的, 亦有甘愿为你亡命的,不如给他们一条好路。”
  刘青问道:“甚是好路。”
  “死者与他们一副薄棺,生者服役三年得换良籍。”
  刘青想了一夜,点头同意。万福寨的那些匪徒听刘青发话, 不由泪流满面,无不跪伏。刘青倒也爽快,最后心事一了,很干脆利落地给自己一刀。死前又求俞子离将他尸首丢进江中喂鱼。这种事在别的地方也就深仇大恨才这么干,栖州人却觉得刘妻给了刘青戴了这么一顶绿油油的帽了,又杀夫又杀子的,这些难堪羞耻简直是附骨之蛆,身死后都要受它们的纠缠,随水去了也好,干干净净,无忧无愁,尸体都没了,哪还有耻辱缠身?
  俞子离又让楼淮祀划了一块地出来,安葬死去的匪徒。这么多的死人,可把棺材李等忙得够呛,学徒兼书院的学生,不管有几板斧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拉来做棺材了。变这么着也来不及啊,只好先搭了个草棚,分批下葬。
  死去的栖州兵有家小的,家小领了尸首怃恤回去,无家小的才由官府安葬,又另择了一块地,还给做水陆道场。
  归顺的匪徒哪敢有丝毫的不满,能饶一副棺材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徐泗在牢中得知刘青自尽身亡,兔死狐悲之下,悲怆难忍,一夜之间也生出求死之心,做了匪,提了刀,徐泗是真心不怕死。刘青既死了,下一个九成轮到了他。
  他想死,俞子离却不许他死,道:“栖州都知你云水寨三首是归顺了朝廷,你虽恶贯满盈,却已放下了屠刀,朝廷怎会出尔反尔治你死罪?”
  徐泗道:“你我心知肚明,我并无归顺之意,是你们设计唬诈了我三弟,才使人兄弟三人落到了这个境地?”
  俞子离上前一步,喝问:“徐泗,可还记得初心?”
  徐泗怔愣,半晌无语。初心?初时他离家学艺是为不受人欺侮,后来领着村人当水贼,是为族人有衣穿,有饭吃,如今……
  俞子离道:“你们既自诩豪杰,刘青以死报兄弟之忠义,而你徐泗,当以生赎满手罪孽。”
  徐泗咬牙,喘着粗气问道:“那我大哥与三弟呢?”
  俞子离看着他:“知州许诺放付忱归家自不会丝毫的反悔,徐方……我会向知州求情,容他跟付忱一块去桃溪。”
  徐泗有些吃惊:“那郎君要我做什么?”
  俞子离道:“我与梅明府围湖造田,你来我身边只叫归顺的诸匪安心服役,三年役满,也好换个清白出身。”
  徐泗道:“郎君将我大哥与三弟放到桃溪,是要辖制于我。”
  俞子离点头:“不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好汉,与人相交肝胆相照,为我办事却是莫可奈何,我不得不防。”
  徐泗一时无话可说,俞子离这般光明磊落、不遮不掩,倒让他无话可说。
  “时明府呢?”
  算起为,诸事之端还是因为时载,回想起来,悔也不是,不悔也不是,只剩唏嘘。
  俞子离默然片刻,道:“等时明府伤好之后,自然归于云水县为百姓做事。”楼淮祀这些天将时载搁老御医那,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还叫瘦道士三不五时地给人喂点药,别说不知外间事,连今夕何夕都不知晓。眼见时载大好,楼淮祀就打算什么都不曾发生,让人回去云水呕心沥血。
  徐泗确有几分义气,他咽下满嘴涩然,笑道:“也好,算是求仁得仁,不然一场奔忙,岂不只剩得出丑玩笑。”还好时载不曾死,还能照旧做云水县令,他们这场辛忙,终得一果,虽也酸涩无比,总比一无所得好。
  俞子离也不逼迫他,留他在牢中细思。
  过了三日,徐泗单膝着地,揖礼道:“愿为郎君效犬马之牢。”
  俞子离微微一笑,扶起徐泗将他收在了身边。
  栖州的水贼,在两只头羊的一死一生的威慑与安抚下,终于老实了下来。三年苦役,难捱归难捱,却也有奔头。
  付忱根本不
  梅萼清捊着胡须,一桩心事落了地,他通体畅快,能吃下海碗的米饭配酒,微熏之下,张开手低声道:“再等得降俘中那些个不安份的冒头,杀掉这一批后,才算得水平波静。”
  俞子离与他相视一笑,看看栖州四野,这些水泽,总有一日,终成沃野。
  .
  楼淮祀托着卫繁的下巴,捏着螺黛抿着唇,专心致志地给她画眉。楼二郎君别看正经的画画得不怎么样,描眉却是个中好手。纤纤长眉,柳叶弯弯,蛾眉?蛾眉也来得。轻浅浓淡长短,将卫繁的脸当画纸似得,画了一遍又一遍。
  话本里,晨光透纱窗,郎君为妻画眉,是何等浓情蜜意的风雅之事。
  看看这外头的晨光,那也是明澄澄,静悄悄的,还有几缕小风呢。卫繁生得圆脸水杏眼,不说倾国倾城,那也是俏丽富贵,楼二那是更不用说了,玉容天姿,俩张脸凑一块,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如诗如画。
  可之从晨起到近午,那就看得人浑身不逮劲。
  绿萼等人侯在后头,都想翻白眼了,没见画眉画一上午的,这俩连早膳也不用,凑在窗前腻腻歪歪地画一遍眉擦一遍,画一会吃盏茶,再接着画。她们小娘子也是闲得发慌的,坐那边画眉边叽咕个没完了。也不知道这俩是画眉还是唠闲嗑。
  素婆忍不信插了一嘴:“听闻那个匪首愿意投在俞郎君门下了?”
  楼淮祀有点酸,徐泗人才啊,光论身手,说不定比始一还强些,撇下嘴:“跟了小师叔也好,我算计了云水寨,难保对我不会心存怨气。”万一背手给他一刀,那还得了。
  卫繁道:“楼哥哥身边也不差人。”始一啊牛叔啊,都是身手过人又忠心的。
  楼淮祀扬了下眉毛,笑了笑,拿笔醮了点胭脂点在卫繁的眉心,道:“始一确实是个死心眼。”
  卫繁跟楼淮祀混久了,慢慢也知道楼淮祀话中另有话音,看左右都是心腹,小声:“牛叔不是啊?”
  “牛叔也好啊。”楼淮祀道,“但牛叔是舅舅的人啊。”
  卫繁恍然大悟:“我差点都忘了这事,那……”
  “我又没做对不起舅舅的事,牛叔忠君又没私心,做事又没尽心,那也是万里挑一的。”楼淮祀拍拍胸口,“我的事,全都可以摊开给舅舅看的。”
  素婆笑起来:“小郎君这心胸也是万里挑一的。”君臣之间又有几个敢剖开心胸说自己无有防备的。
  楼淮祀不要脸地接下夸赞。
  素婆又道:“造田的事,小郎君真就半点不插手了?”待得事成,千古之功啊,不为仕途计,只个人也有传唱的美名。楼淮祀说不管,素婆心中着实可惜。
  “不管。”楼淮祀为卫繁再点上口脂,“造田的事本就是梅老头一手操持的,除非我整个抢过来,不然,我的掺不掺一脚的,都要记我一功。身为栖州的头头,还是有些好处,但凡遇着好事,多多少少都得分我一口。既如此,我何必去管。”
  素婆还是心有不甘道:“这可是大功,稻黄谷熟时,哪个不念一声好?得益的人家能供起长生牌位。”还能建祠呢。
  楼淮祀道:“没死时天天被人烧香又不是什么美事,死后?死都死了,还管烧不烧香的?”
  素婆笑:“这浮名如云,却也能惠及子孙后代。”
  “不尽然,父是英雄,子是狗熊,那便是大罪。父是纨绔,子但凡能背下一本文章,那也是出息。”楼淮祀笑着道,“就看我楼家,不提我,就说我阿兄,君皇亲卫,搁哪都是青年才俊,可执牛耳,可有我这大将军爹,我哥那便是不肖子。世事无常,变化多端,今日就想操心百年子孙事的,大都是一场空。”
  卫繁叹口气:“像我们家,本来还以为有个伯父执掌家业的。”人算不如天算,谁会想到卫简会招来无妄之灾。
  楼淮祀笑道:“就是,万一我以后的子孙是个傻子,我将他搁在金山不死铁券上也没什么用。”
  素婆与绿萼等人不由怒视楼淮祀,什么人啊,就不能盼点好的,儿子都还没生下来,嘴一张,孙子就成傻子了。
  卫繁也瞟了楼淮祀一眼,她纯粹是羞的。
  楼淮祀给自己心爱的小娘子摆好眉点好唇,搁下笔,对素婆道:“梅老头算计栖州的这些烂泥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看一个齐勉就知晓,他八百年前就在栖州的水匪里头埋钉子。”他一个小县令,到栖州也不过这一两年间的事,却在两年前就和齐勉牵上了线,显是背后有人,十之八九就是他舅舅。他手指一扳,算了算,他舅虽说三年前就当了皇帝,偏偏死要面子撑父慈子孝的名声,说什么三年不改政令,搞得自己下不来台,可不得偷摸下暗手,细想想,梅老头的血米粮种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得来的,定是早前就在栖州偷摸着试过。
  再阴暗点,说不定他二舅舅在当皇子时就暗搓搓地瞄上了栖州……
  楼淮祀越想越有理,啧啧,他二舅舅还挺阴险的。
  卫繁因着素婆说了造田的事,生怕楼淮祀心里不痛快,趴在那道:“楼哥哥,我觉得书院的事,也是功在千秋的。”
  楼淮祀听了这话,又在叹手上无人可用,想要靠一片古卷将李不死等人忽悠来,心眼不多嘴皮子不溜脸皮不厚,办不成啊。他自己离不开栖州,俞子离要操心降俘的事,牛叔等人是个大老粗,卫放只有嘴皮子没有心眼……其实最合适的人是梅老头,可他也不能把栖州的县令给弄回禹京去哄骗人。
  果然,能用的人,总是少了那么一个。
  楼淮祀在家里发愁,天天哀声叹气的,卫繁心疼之下跟卫絮抱怨了几句。
  书院的事卫絮还记着一功,如何不关心?听完后苦思良久,一咬牙,鼓气找到楼淮祀。
  “大姐姐和卫放一块去?”楼淮祀被她吓了一大跳。
  卫絮说出口后没了顾忌,越想越跃跃欲试,她来栖州后见了很多的人,看了很多的事,再不能将目光束于内宅方寸之地。她想去试试能不能请来那些文豪大家,只她碍于身份不能放肆作为,但她不能做的事,卫放却能做,她在暗,卫放在明,又是自家人,再没什么可顾虑的。
  楼淮祀觉得这主意不错,只是……含糊道:“那……那,我表兄……”姬冶那心思,昭然若揭。
  卫絮脸一红,道:“与他何干。”又激将,“知州还要因私废公? ”
  楼淮祀没被激,带他蔫儿坏,想看姬冶着急,装模作样半会,就应下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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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6章
  卫放呆若木鸡、目瞪口呆、云里雾里、诚惶诚恐……半知书院要请先生, 这和他卫放有个鸟的关系?他好好听地坐在酒肆里听说书人说自己的书,“哐叽”一声,偌大的祸事砸他身上。
  他的命未免也太苦了点。
  楼淮祀蹲在他面前哄骗:“舅兄啊,咱们这半知书院, 早晚有一日名声四海, 声恸九州, 凡是读书的无不心生慕往。我给你分院院长当当怎么样?上次你手擒贼匪, 不够青史留名, 当了分院院长后,青史上, 必留一行名姓。”
  卫放听不见,不想听,他算是明白, 他这个兄弟兼妹夫, 是个坑货, 一肩扛着锄镐, 专在前头刨坑, 走他后头的, 有一个没一个都得栽里头。
  楼淮祀见卫放不为所动,叹口气, 唉, 他舅兄现在也长了点心眼了,没这么好骗了, 当下又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弄个碑来,立书院门口,把你的名姓往上面一刻, 纵使经千年风霜,字迹如旧,后人一看便知舅兄的功绩。”
  卫放将头一撇:“区区虚名,过眼那个什么云。”
  楼淮祀道:“舅兄不想回去看看岳丈岳母?”
  卫放瞪他,跳着脚:“长途水路的,我又不是纸鸢,来了去,去了来,你休哄我。”
  “……唔,那就让你大姐姐一人去?”
  卫放更生气了:“大姐姐一个弱女子,你怎忍心差使她?”又坐船又吹风的,还要去骗那些什么才子怪才。
  楼淮祀搭着他的肩:“舅兄不忍,陪着去就好。”
  卫放气呼呼地拂开楼淮祀:“我去问问大姐姐的心意。”说不定他堂姐姐也是被楼淮祀的花言巧语给蒙骗的。
  卫放过去找卫絮时,卫絮正和卫繁姐妹俩个趴在栏杆上说话。
  .
  “大姐姐,从栖州去禹京,水路长长,风吹日晒,好不辛苦,再者书院要招揽的先生都是放诞不羁之人。”卫繁忧心忡忡,“大姐姐全不必揽这麻烦事。”
  卫絮用一柄扇子半遮着日头,探身从枝头采了一朵花下来,拧首笑道:“我又不曾立下军令状,知州也不曾说过不成功便成仁之语,我走一趟,成便好,不成也无碍,倒算不得麻烦事。”
  “可是……”
  “我喜欢坐船。”卫絮低眸,“来时我便喜欢看船景,初看似处处景色处处同,细看却是各有乾坤在此中。”
  卫繁急得抓耳挠腮,她大姐姐如此雅致人,风里来雨里去的,她想想就心窝子疼。
  卫絮掷了手中的花,道:“妹妹可知,船泊码头,各不相同,便连叫卖的吃食都各不一样。未出禹京地带,兜卖的是茶水;出禹京到羡州,多卖梨浆,羡州多种梨头,因此梨多价廉,卖水的也多卖梨浆;再到甫地,则多卖蔗浆,想来此地多种甜蔗;到了栖州,码头便多卖银丹草浸得凉茶,概因天热又多生药草之故。瞧,虽是一样人来人往,船去船去来,贩夫走卒、熙熙攘攘,细看却如此多般差异,这还只是卖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