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节
  南安当差,考满回京,半路被截……
  罗敷诧异道:“不会是州牧南安右副都御史方继卞公?”
  她顿时有种奇异的感觉,以前王放扮那么多次州牧,这下冒出真正的州牧家眷来,倒让她无所适从了。她一心一意地回想那张看过多次的面具,再把回忆中的面孔往老人家脸上套,居然发现眉梢眼角的轮廓大致合得上,王放那做面具的功夫也太炉火纯青了吧!
  “卞公被越王给劫走了?”
  王放跟她说过来龙去脉,假州牧在京畿拷问出糜幸和叶恭执贪腐官员的名单,威慑了越藩,洛阳和南安就在明面上撕破了脸,势同水火。方继被软禁在连云城的越王府,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事件上,王放这是要收线了吗?这种撼动国力的大事,国主不亲自到场说不过去。她掐着指头一数,自假州牧在京城出现,距离现在已有九个月,洛阳足够为削藩储蓄力量。如果方继已经死了,越王没有必要再追捕他的母亲和妻子,河鼓卫也就不会日夜保卫她们。
  这样看来形势还没到最危急的时刻。
  原来她南下一趟,什么事也没做,倒是他,比她迟来一个多月,做起事来却毫不拖沓。
  挽湘唇边露出两个酒窝,“秦夫人想什么呢?妾身出去让他们将水端过来,这一路辛苦大人了,待会儿替大人擦身换衣。外面来了客人,秦夫人想见见么?”
  罗敷愣愣道:“谁?”
  她莞尔道:“方氏的小公子在外头等了两个多时辰,大人……”
  “是和我们一起去赵王府的么?”
  挽湘点点头,听她斩钉截铁道:“那就不必再见了,我出了这门自然能看到他,以前也不是没见过。”
  罗敷脸色发沉,来认错的?她的意愿值多少银子,他不在望泽,跑这里做什么?总之一想到被方琼给卖了,就浑身不舒服。
  书架前的老太太咳嗽几声,从帘子外走进来一个高挑的女侍卫,对床这边躬了躬身,扶着老人慢慢地出了房间。
  挽湘托着腮,犹自回忆着:“晏小公子从前可是个好孩子呀,虽然只在洛阳见过一面……他做了让秦夫人厌烦的事么?真是想不到。”
  罗敷又吃了一惊:“夫人在洛阳见过他?”
  “是啊。承奉三十二年的上元节,他带了位伙伴来菡水居,在我的房里听了半宿曲子呢。”
  难怪这位挽湘夫人虽然气度高雅,举止和说话却不像高门里的小姐,原来曾经是洛阳唱曲的歌伎。她要是拿着琵琶唱上几阙,不知会有多少人倾心思慕。
  罗敷蓦地想起方继,东朝少师与美丽的歌女,绝对是一段佳话。不过她在京城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多年的世事变迁后,方继在帝都留下的印记少的可怜,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全部吹走。
  她犹豫了半盏茶的时间,问道:“两位夫人并非很担心卞公?”
  不管是老夫人还是挽湘,都没有露出一点忧惧的神情,连说话都带着三分笑意。
  挽湘柔柔道:“担心了大半年,也知道没有用了。婆婆她向来以夫君为荣,就算为国朝殉公,也是她能接受的。至于妾身,夫君待妾身很好,实在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她的声音低下来,浅浅的酒窝依旧嫣然可爱。
  第120章 人质
  罗敷说到做到,这一天没有踏出门槛半步,还好房里设施都齐全,并有人伺候,除了腿疼其他都无可非议。
  她睡得太多,到晚上又失眠了,原本住在这里的两人搬到了隔壁,挽湘提出要来照顾她,罗敷十分感激,两人聊了一夜,颇为投机。挽湘原是京城菡水居的头牌,这年头卖艺不卖身的女郎好像特别多,但她头一次看见靠嗓子当成花魁的,可想而知当年有多红。
  自方继被先帝逐出洛阳,她便用继续给自己赎了身,一路跟到南安来。少师在官署足不出户,挽湘只在那年的出榜唱名时远远见过状元郎一眼,此后就再不能忘怀。两人的交情是在贬谪后开始的,方继那时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还有女郎肯赌未来陪他,震动之外便暗生情愫。勾栏出身的女子很容易知足,心上人待她好,便一辈子都不会贪求,方继若是真有生命危险,她守着那份相濡以沫的感情也能过下去,何况还有年事已高的婆婆要照料。
  罗敷自问做不到这么豁达,她对这位州牧的好奇达到了顶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风采。王放在他的教诲下从七岁长到十二岁,正是男孩子最容易受影响的年龄,要是她见到他,是不是也应当行弟子礼……她这么想着,脸颊就慢慢红了。
  挽湘用素手拨弄着玉镯,“我在菡水居最高的楼层上日复一日地等,以为他会从少师做到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突然有人告诉我,他会被迫离开京城,到一个偏远又不知名的地方去,甚至可能丢掉性命——我那时真够高兴的,高兴到在路上遇到他,都不敢和他说话,怕他看到我觉得我在幸灾乐祸。其实我每天睡觉时都会想,要是他当了大官,娶了哪个氏族的闺秀,我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可是他落魄得很,正好可以让我钻了空子。于是他冷冰冰地待在租来的房子里,我兴高采烈地做饭洗衣,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以后都不用做饭了,他做的比我和他母亲做的好上千倍。”
  罗敷旁敲侧击,“卞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性格好吗?”
  “性格很差。整天就知道窝在书房里,不喜欢出门,只喜欢戳人痛处,还挑剔干净。”
  罗敷脱口道:“这种人要是长得不好看就没指望了。”
  挽湘颇有兴致地瞧她,“小妹妹,很有心得啊。”
  罗敷强忍尴尬,“他很会教学生吧?”
  “我问他,一般怎么教东朝?他说,不听话就打,陛下让太子殿下不许还嘴,再不听就吊起来打。”
  罗敷扑哧一声,连眼泪都挤出来了,颤着声音说道:“太子殿下小时候有这么调皮么,还……还吊起来打?”
  太有画面感了,少师果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胆识非常人能有。
  她又缠着挽湘问这问那,几乎把对方知道的那段历史翻了个底朝天,等到觉得累,天已经蒙蒙亮了。
  雨刚停,从窗口可以看到湿漉漉的城郊泥土,以及泥泞的官道。铁马铮鸣,风还是很大,在檐下硕大的水缸里撩起圈圈涟漪。
  众人准备好启程,八抬大轿里多了两个主子,少了两个婢女。罗敷打出门就没见着据说要负荆请罪的方琼,感到轻松多了,就陪老太太聊天闲扯,差点把自己家底给抖出来。
  午时渝州治望泽城门口驻了一排卫兵,皆挂着赵王府的腰牌,远远地迎着鸾轿屏风、洒花天女。百姓们像是司空见惯,人群里极快地分出一条道,走出匹毛色纯正的白额黑马,马背上坐的正是藩王世子,英姿飒爽的小王爷。
  轿子先落地了片刻,世子高声报了客人名姓官职,罗敷在里头庆幸没露面,不然这可是要被后世指指点点的,一个五品官装什么宰相!她开始安慰自己,正经郡主的轿子也是八个人抬,手头宽裕点的也有两个侍女洒水洒花,圣眷再隆一些也有精致绣出的屏风……可是现在叫个什么事?
  望泽似乎甚为有钱,城不小,沿着主路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王府的七彩照壁前。
  洛阳的郡王有许多,藩王却没几个。北部的朝廷向来疏于管教,也是他们每代本本分分,这些藩王才能延续两百年之久。长期积累的财富与交给朝廷的赋税想比,更多的是进了当地人的口袋,离天子脚下千里之遥,御史台的笔不会闲着没事往这里捣。罗敷早听闻南方富庶,原来财大气粗到了这种程度,这王府里的耳房建的都比药局翻新过的主屋要好。
  传承下来的雕梁画栋,碧绿的琉璃瓦,朱红的立柱,屋脊上蹲的鸱吻金灿灿的,四爪腾空欲飞。府中的下人们来到一进院落里,乌泱泱地问候来客,罗敷和令家夫人们下了轿子,面前又多了三张辇,一路被人抬进游廊尽头的月亮门里。数道云墙隔开了空间,座座小楼隐蔽在竹林里,是极具特色的花园布局,引路的侍婢身穿绫罗,斯斯文文地介绍着园子里的奇花异草,语气高傲。
  罗敷一开始还没怎么听,忽地耳朵里蹿进几个熟悉的字眼,环顾四围,十丈远的地方正是用栅栏圈起来的一方花圃,白色的花朵摇曳如雪。她几乎看直了眼,有钱人果然不同凡响,连这样百两黄金一株的银丝凤丹也养在家里,还没个人看守!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实在不好意思和抬辇的人说停下,目光胶在各种珍稀药材上不舍得移开。
  好容易送走了令老夫人和挽湘,她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来到住所玉翘阁,令侍从们都退下,拉着徐步阳道:
  “你晚上有空么?”
  徐步阳本来是住她对面的屋子,前脚刚要离开后脚便被她绊住,不耐烦道:“没空,你情郎有空,找他去。”
  罗敷坐在躺椅上支着上身,“师兄,你能帮我摘几朵那边花圃里的凤丹么?白天没见有人守着,晚上就是有也方便行动。我太医院那里正好有个方子要用,宫中的药库找遍了都没有,今日看见可不能放过。”
  小公主的病症没了十二叶青砂果,就要用别的药材来顶替,做出一张能说得过去的药方来,她才能安心。虽说已经有定国公府里的樊桃芝,还要辅助些其他的东西,她想做到最好,不辜负王放对她的信任。
  徐步阳语重心长道:“师妹呀,你这是偷,咱们师父在天上看着,要谴责你的。”
  罗敷道:“这玩意市面上的我都没见过,出了这赵王府,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看到。师父曾经说过,上贡的都是次品,宝贝都给有权有势的人家囤起来了,要么藏在库里,要么就摆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从罗山过来,这王府的架势你也看到了,和暴发户似的,就该是喜欢炫耀,咱们也好动手。”
  徐步阳对她刮目相看:“师妹居然这么有气魄。你是能给他再变出几株来呢还是能拿了就跑呢?虽然不清楚人家有没有搜刮民脂民膏,但这府里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的,咱们动了就是理亏。”
  罗敷抿着唇道:“我拿他一株,要么再给他种上一株,要么就把制成的药丸分他半瓶。”
  “说得倒好听,还种,先把腿养好再说吧!”
  “我跟他上峰说一声总行。”
  徐步阳啧啧两声,“秦夫人混的好,赵王爷的上峰……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要,他一道谕旨,多少花都给你。”
  罗敷垂下眼睛,拽着薄薄的绒毯,“我够给他添麻烦了。”又抬头,“说好了,明天我腿上的药再加量,反正也疼不死,我只想早点痊愈。”
  “……算了,师兄我先帮你打探打探情况去。”
  他摇着头,关上屋子的门,冷不防罗敷又追问了一句:
  “他晚上真的有空么?”
  徐步阳打了个哈哈,“对不住,师兄信口胡说的。唉……现在的小女郎。”
  *
  第二日晚上举办了迎接京城来人的宴会,罗敷的腿在持续一天的疼痛后已经可以稍稍活动了,拖着一截麻木了的肢体换上新衣。
  王府准备周全,衣裙备好了,首饰细心地略过了耳坠。她默默地想,扎耳洞什么的以后就不用怕了,这种断腿似的剧痛都能忍住,自己真是神奇。
  从玉翘阁到二进院子的主屋里有相当长的路,她一面欣赏着风景,一面盘算着能不能直接问主人要来几株凤丹。 王放要是在的话,这事就没多大障碍,毕竟妹妹摆在第一位。
  刚进抄手游廊,鼎沸人声就随着一片明晃晃的灯火扑面而来,只见树梢上挂着各色琉璃彩灯,托着杯盘的侍女们鱼贯而入,衣香袅袅鬓影绰绰,恍惚便是瑶池琼宴,阆苑仙境。
  通报的人拖长嗓子喊了她的职位,屋里两列席位上的人依次弯腰一揖,女眷手持团扇遮住面容,俯身行礼。
  罗敷就这么冠冕堂皇地被抬上了堂。
  她朝两旁一瞥,徐步阳没来,却见令老夫人和挽湘已然入座,面带微笑地望着她,敢情弄这么浮夸就是为了等她来……主位坐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盘领窄袖朱赤袍,两肩织着蟠龙纹案,是正经的常服。
  左首坐着赵王世子,不过十□□岁,银冠玉带,正襟危坐。本是很有风度的少年郎,被旁边的人一衬,竟如同蒹葭倚玉树一般。
  她被人扶下小辇,眼看那空着的座位越来越近,最后落了地,有人伸来一只仿若玉雕的手。
  南齐的礼节,华族女子赴宴,若旁边没有男性亲属,便要隔着手帕扶最近的一人入座。侍女忙着布菜斟酒,看到客人主动相帮也不会扫了兴,于是罗敷只好冷淡地搭了一下他的手指,意思意思。
  方琼低笑道:“我的命系在秦夫人身上,之前多有得罪,秦夫人见谅了。”
  罗敷刚想说话,赵王爷就与王妃一起起身敬酒:“今日几位客人从京城远道而来,小王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如有招待不周之处,只管差人往这报,小王定会好好教训他们。早就听说秦夫人在太医院统领御医有方,百闻不如一见啊!”
  他着实不像个王爷,倒像个腰缠万贯的财主,后院的妻妾们个个插金戴银、锦衣瑶佩,还有人穿着鸳鸯戏水的宫裙,在隆重的场合里一枝独秀。
  罗敷略微提了嗓音:“我是和众位御医陪同方公子来祁宁的,不好喧宾夺主。殿下容谅下官身子不便,不能站起来受王爷的酒。”
  赵王呵呵道:“小王知道,都让他们住在望泽城最好的客栈里了。驿馆离城远,惠民药局又陈设简陋,担不起御医大人们的贵体。”
  他将酒水一饮而尽,“秦夫人自便,自便。”
  丝竹悠悠响起,身披绸子的舞姬踩着莲花碎步,从半透明的屏风后款款移出。她们梳着灵蛇髻,蒙着面纱,媚眼如丝地挑逗着满席男客。世子是个血气方刚的,挥袖让为首献花的美人近前倒酒,顺手就将她揽住了。
  罗敷要是个男的还凑合,可惜女人对这种妖娆的舞姬半点不感兴趣。方琼的风姿在宾客中脱颖而出,不停地有女郎往他身上靠,脂粉浓香让罗敷掩住鼻子打了个喷嚏,骂了一句。
  酒过三巡,罗敷坐着有些累,虽然未喝酒但灵台还是不太清明。
  赵王突然在一片奢靡中询问道:“方公子是否答应小王,把黎州的贩盐权……”
  罗敷估摸,大约是要让方琼把贩盐权暗渡给他吧。
  方琼阖目,似是有些微醺,“王爷太急了,不如再等等看,这席上的商人朋友们会如何发难?”
  世子偷香窃玉的手僵住了,舞姬娇嗔一声,无人去管。
  罗敷举目望去,正堂很大,从主位到门口两边一共坐了三四十人。女眷与男客交错,纤纤素手上的指甲套交织成金闪闪的一片,有几枚玉扳指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记得端阳候手上好像也有一枚,这种戒指有的雕成两头翘起的元宝,所以商贾戴上了就不愿意离身。
  赵王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道:“啊,这些人都是小王请来的,公子是客,何来发难一说啊?”
  方琼看了一眼倚在世子怀里的美人,她的玉盏就要递到世子唇边,玉葱般的手指紧密贴合,形如螺壳。
  赵王看看左右,下定决心,无奈叹道:“公子莫非不想与小王合作?小王这里虽然地方偏僻了些,可也有好处不是?洛阳的手伸不到这么远……”
  “啪嗒!”
  清脆的碎裂声传入耳,罗敷骤然抬头,不过弹指的功夫,大堂里就变了个天。
  “手滑,不小心砸了。”
  方琼笑意盈盈,看向那名劝酒的舞姬。此时她手中的玉盏已经碎裂,凭空多出一把红色的利刃,不过寸长,与舞衣同色,一刀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