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白水营里都是年纪大的长辈。唯一一个少女明绣, 在他眼里宛如恶魔,从来不敢惹;眼下突然出现一个明艳可爱,又不会欺负他, 甚至跟他算是休戚与共的女郎,有些时候便难免忘形。
  甚至,看到她因此生气发怒,他暗地里却反而窃喜,毕竟……是个探索学习的过程。
  让他学到,如何引逗女孩子的一嗔一笑。
  他从小无父母,表面上没心没肺,其实心思也难免细腻,懂得观察周围的人。
  早就看出来,罗敷阿姊虽然表面上凶,心地不坏,从来不会故意算计人。
  更何况,她就算凶,似乎也只对他凶过。这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但夜路走多了见鬼。一次次的试探底线,这次终于捅了马蜂窝,让她头一次开始质疑他的人品。
  他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伏在地上,轻轻朝她一拜。他不敢往上看,只敢往下看。眼看到她裙角曳地,一双足尖踏在竹席边缘,两只薄袜洁白整齐,线脚细密。
  他深吸口气,“王放对天发誓,绝无轻贱侮慢阿姊的意思。”
  这句话说得前所未有的诚恳。说毕,袖子里摸出手套,仔仔细细的戴回去,表示再不敢碰她一指头。
  罗敷凝目看他。他低头敛目之际,眉目间的狡狯藏进了眼窝阴影,倒现出些清秀隽朗的样儿,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信任亲近。
  可读过书的人,发个誓能有多算数?这人心眼比星星多,以后焉知不会再找其他方法戏弄她?
  但她也看出来,十九郎在很多方面还丢不掉孩子气。少年郎大抵比女子晚熟,也许他没她想的那样居心叵测?
  她还在踟蹰要不要信他,忽然耳朵一尖,薄袜不安地缩回裙摆,再一回身,竟而听到院子里趿拉着脚步声!
  一声带着困意的少女话音:“……夫人?你在说话吗?有何需要的吗?……”
  明绣。她在房间里跟王放拧巴着,又是挣扎又是叱骂,虽然都压着动静,到底断断续续传出了些声音。
  明绣半夜出来解手,恰好听见,想起自己肩负的职责,赶紧过来表示一下关心。
  罗敷眼见王放脸色一变,眼睛立刻往窗户上瞄。
  她马上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他的聪明劲儿哪去了,敢撩帘子跳窗户,屋里还亮着灯,光景立刻泻一院子!
  明绣推门,发现闩住,再问一句:“夫人没睡?咦,为何帘子也拉这么厚实?”
  寻常人睡觉,谁不是窗纸透月光,在房里留些微末的亮意,以便日出早起。哪有捂得严丝合缝的,简直像个漆黑的大衣柜。除非是有失眠症。
  装睡是不可能了。都是同龄女孩子,明绣身上还有着照顾她的任务,不开门也说不过去。
  罗敷顷刻间便做出权衡。王放再怎么出格,现在必须保他。
  往床后面的屏风一指。王放意会,刺溜一下藏到后面去,还不忘把他那双鞋扯在手里。再左右看看,机灵地把自己的影子融入屏风的支架上去。
  他刚刚舒口气,从屏风缝里看,心里刷的凉了半截。只见罗敷整整衣袖襟摆,大大方方的去开门了!
  几案上的帛书竹简都没收,灯烛也没熄,空杯子空碟子还散着,碟子里还两个尖枣核。这是等着让人起疑呢?
  罗敷只是收走了一个软垫子,甩手扔到屏风后面,他赶紧接住抱着。
  果然,门缝一开,明绣看屋里明晃晃的,吓一跳:“夫人,你……你半夜不睡?”
  再就看到了几案上的一堆东西,更是疑惑:“夫人抄书呢?”
  罗敷轻轻擦把汗,有些寂寞地笑:“进来吧。”
  明绣定神,仔细看了看夫人的面孔,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哭了。怎么眼角泛红呢?怎么唇瓣颜色深,不是胭脂,却像是自己咬出的齿痕呢?
  方才屋子里的似有似无的说话声,又是她在跟谁聊天呢?
  罗敷侧耳听,屏风后面没动静。定力不错。
  她把自己想象得跟王放似的不要脸,轻轻咳一声。
  “我……那个,我睡不着。”
  明绣马上紧张:“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被褥不合适?还是晚上饭菜不对?哎呀呀,他们让我侍候好你,我还是不该偷懒……”
  知道夫人年轻,体弱多病,癔病疯病也犯过,夜游症最近也有一次,眼下又多了个失眠症,也不觉得多惊讶,只是愈发觉得她不容易。
  她回头关门,挡住后半夜轻微的寒露气。
  罗敷摇头,轻声自嘲:“不不,我没事,只是……忽然思念夫君啦。不想睡觉,干脆起来抄抄字,念念书。明绣,你别笑话我。”
  明绣一怔,一只手尚且扶着门框,脸蛋迅速红起来。
  夫人也真……坦率!
  明绣没嫁人也没许人,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闺怨”的实景,感慨万分。
  而屏风后,王放一口咬住自己袖子,才没叫出声。从头一天见到她以平民身份戏弄方三公子开始,他就深深地认识到,这女郎颇有些欺瞒演戏的天分。
  软垫子被他跪了许久,还有两个膝盖涡儿的形状,闷在他脸上,鼻子里痒痒的,喷嚏憋在胸膛里,又大气不敢喘,难受得快死了。
  只听明绣嗫嚅了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合适的评价:“嗯,我们也时常思念主公……不过肯定跟夫人你不是一种思念……你、你们还真是,夫妻情深……”
  罗敷也红脸。亲亲热热拉着明绣,在床上跪坐下来。
  时人床榻低矮,不仅用来睡觉歇息,也可作为饮食、待客、游戏、读写的场所。跟王放男女有别,不能轻易请上来。但明绣就没什么顾忌了。
  不过明绣觉得跟秦夫人身份悬殊,推辞了几句,才扭扭捏捏坐上去。
  嘎吱一声轻响。床后屏风跟着晃两晃,几乎蹭到了王放鼻子尖。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多少年了,头一次跟明绣大力士挨在了一丈之内。要是让明绣发现他半夜骚扰年轻美貌的继母,那……
  他的归宿可就不止于猪圈了。
  他活了十几年,向来无法无天惯了,唯独此时,自觉离死最近。
  这下才深深懊悔,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把罗敷阿姊带回来……
  他在屏风后面思考人生,外面只听两姊妹开始絮叨。罗敷解释:“……拉严帘子,也是怕烛光影响到邻舍。没想到还是惊扰你了……”
  明绣赶紧说:“没,没有……”
  看着几案上的帛书简牍,又好奇问:“夫人的字真好看写的什么呢?”
  她伸手将一片帛书抚平,慢慢描着一个“王“字开蒙以来学写的第一个字动作间仿佛含情脉脉。
  然后十分自然地说:“先生以前教我的诗文。我跟他缘分虽然短,但……头一次见到如此才学广博之人,我及不上他的百分之一,也只能凭印象随便写写,想来错字不少……”
  王放在后头听的哭笑不得。简直睁眼说瞎话。
  但明绣居然信以为真,佩服道:“夫人会读书写字,就算只有主公百分之一的才气,那也比我们这些寻常女子强多啦。”
  王放他终于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良久的事实:在他自己眼里,那一桌子帛书是《论语》《女诫》;那些散碎的布片,是让人百口莫辩的习字字帖。但在明绣和罗敷眼里,都不过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罢了,说是什么都成。
  两个女郎嘻嘻笑几声,罗敷话锋一转,忧郁道:“唉,你说先生现在会在哪儿呢……”
  明绣跟着发愁:“是啊。以前主公也喜欢到处游历什么的,自己也会照顾自己,可从没有一去不回啊……”
  “……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让人欺负了也没办法,他也真狠心……”
  明绣连忙安抚:“你是主公夫人,谁敢欺负你!哎,你快别哭了,我知道相思苦,可你也得振作起来,不定主公哪天就回来了呢!”
  ……
  少妇思念夫郎,女伴竭力安慰。本是十分正常的情境。
  可王放藏在咫尺之外,却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一个浓眉大眼正派小伙子,深更半夜“幽会”女郎,香泽没碰到不说,女郎居然哭哭啼啼的,口口声声思念的,是自己的阿父……
  虽然知道她是演戏,但这戏演得太真,让他有一头撞死的冲动。
  更何况……之前灌下的两壶浓茶,此时开始发挥作用,让他觉得身体沉重。
  他握紧双拳,惶然左右四顾,只盼墙上突然出现道缝,让他钻出去。
  坐立不安之际,只能尽力分神,默背《尚书》:“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阿毛行行好……”
  忽然轻轻一声“咔”,发抖的身子,终于忍不住,碰到脚边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罗敷用力一抽鼻子,盖过了那一点点声音。明绣什么都没注意,还在唠家常,仿佛是想用聊天的办法来哄夫人入眠。
  王放低头,看清碰到了什么。一个干干净净小青瓷虎子,不用说也知道是干什么的。“夫人”搬来时日短,大约还没启封用过。
  他闭眼不看。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用啊……
  他轻轻一咬牙,决定自救。不能坐以待毙。
  第28章 衾被
  王放慢慢跪坐下去。看准了屏风后面墙角里的铜香炉。
  罗敷为了“郑重”开蒙, 特意点了些“青麟髓”, 内有龙脑、石菖蒲、细辛之类,香气冽凛,有通关醒神之效。大约她也希望能因此而多记住几个字。
  张骞通西域之后, 各式香料流行于民间。周氏给罗敷准备房间时,也都备了些常用香药。但罗敷本是小民出身, 香料放在身边,却舍不得多用, 此时那青麟髓已接近燃尽, 炉子里留不少余灰。
  王放伸手,在香炉下面的小格子里,慢取一撮沉香碎, 在屏风后面女郎们的咕咕哝哝声音掩护下, 轻轻放进炉内。微火一熏,丝丝缕缕的香气重新缭绕出来。
  沉香有安神助眠之效且不说这效果有多明显, 人们用得习惯了, 一闻到这气味,自然会把它和睡眠联系在一起。
  他年少,能忍。过去在书斋里听阿父的讲课的时候,也不是能说走就走的。
  果然,等不多时, 微醺的香气传到屏风外面。明绣和罗敷居然先后打了两个呵欠。
  明绣:“哎呀,说着说着居然困了。夫人还不困?”
  罗敷一时没注意到那香气从何而来,但既然明绣表态, 赶紧就着她的话,说:“嗯,该休息了……”
  秦夫人终于略微收住相思之情,表示要就寝。
  明绣尽职尽责,给她端来洗脸的水,又帮她换了轻便睡衣,扶她上床盖被,这才笑眯眯告退,吹熄烛火,轻轻给她带上门。
  出去的时候嘴角挂微笑,自觉做了一件大好事。
  王放屏息凝神,直到脚步声听不见,还不敢动。等到全身僵得站不住,才敢轻轻咳嗽一声。
  床那边没什么动静。她不会真被那香薰得睡着了吧
  窗帘拉出缝来,室内却依然黑漆漆的。月亮不知藏哪里去了。
  他只能套上鞋子,摸黑挪步子,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十九郎。”
  吓一大跳,差点绊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