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是女子的声音,颇为陌生。
  “唉,你去看看灶屋有没有东西,等一会儿给玉芝煮碗热汤也好……”
  是陌生的男声,带着些无奈。
  宋玉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王氏探头往南暗间看了看,见女儿还在睡,便又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粮食都被婆婆锁了起来,每次我做饭,婆婆恨不得一粒粒地数米给我……罢了,我去看看婆婆睡没有,若是睡了,我去东边园子里薅一把蒜苗,把我藏起来那六个小馄饨给下了,给玉芝弄碗热汤喝!”
  陈耀祖声音压得很低:“你先去看看咱娘睡没有。”
  王氏赌气道:“反正无论如何,我不卖自己亲闺女!”
  陈耀祖又叹了口气:“你先去给玉芝做些吃的吧!”
  王氏穿上褙子,悄悄把东厢房明间的房门开了一道缝,往朝南的正房方向看去,见正房关着门,没有一些声息,知道公婆和小姑子都睡午觉了,便轻轻把门打开,蹑手蹑脚出去了。
  宋玉芝饿得难受,蜷缩着身子不敢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就钻入了宋玉芝的鼻子里,她的肚子更疼了。
  随着一阵悉索声,一个温暖柔软的手放在了宋玉芝的额头上:“玉芝,起来吃点东西吧!”
  宋玉芝睁开了眼睛。
  第2章 理思绪步步为营,暗观察心中有数
  眼前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虽然荆钗布裙,却天然俏丽。
  她在床边坐了下来,柔声道:“玉芝,先吃点东西,你放心,娘不会让你祖母卖你的!”
  宋玉芝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即开口说话。
  那少妇做事甚是麻利,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往她身后塞了一个枕头垫着,然后探身把放在床头衣柜上的碗端了过来。
  宋玉芝抬眼看了过去,发现飘着碧绿蒜苗末和红色辣椒丝的清澈汤水中,浮着几个晶莹剔透的小馄饨。
  扑鼻的香气令宋玉芝的胃部又抽疼起来。
  少妇用汤勺舀了一个馄饨,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这才喂到了宋玉芝口中。
  馄饨小小的,可是味道极为鲜美,肉馅很有弹性,口感很好。
  见宋玉芝乖乖地吃了,少妇眼中一喜,忙又舀了一勺吹了吹,喂宋玉芝吃下。
  这时候门帘被掀开了,一个中等身量的男子走了进来,搓着手站在一边看着。
  少妇瞥了他一眼,口气颇为不善:“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不知道自己挡着光了?”
  那男子忙走到床尾坐了下来。
  宋玉芝喝了一口汤,抬眼看了过去,见这男子三十岁左右年纪,浓眉大眼,肌肤黝黑,正眼巴巴看着自己。
  她垂下眼帘,专心喝汤。
  王氏把剩下的汤喂完,抬眼看向男子,压低声音道:“凭什么要供老二家的儿子读书,就要卖咱家的闺女?反正我不同意,大不了把我和闺女一处卖了,反正婆婆一天到晚骂我‘不下蛋的鸡’!”
  陈耀祖低下头,没有吭声。
  王氏最恨他这愚孝的模样,当即恨恨地把空碗递给了他:“把碗送到灶屋刷了吧!”
  待陈耀祖拿着碗出去了,王氏一把把玉芝抱在了怀里,柔声道:“玉芝,我的闺女,你放心,娘定会护着你!”
  玉芝先是身子僵硬,接着慢慢在王氏带着皂角气味的好闻体香中放松了下来。
  王氏抱着瘦小的女儿,想到自己那偏心的公婆、自私的老二两口子和愚孝的丈夫,鼻子一阵酸涩,心里却愈发刚强起来,低声道:“现在家里的嚼用都靠你爹杀猪卖肉赚钱,我豁出去闹一闹,我不信了,你爹还真能狠心到这种地步。”
  玉芝伸出胳膊,抱住王氏,轻轻道:“娘,不要卖我……”
  前世她才十岁就被祖母给卖了,期间所受的苦真是不堪回首……
  王氏用力抱了抱女儿,语气坚定:“放心吧,我的儿!”
  宋玉芝待王氏松开了她,这才试探着问道:“娘,今年是哪一年?”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王氏,心脏怦怦直跳——她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脑海中浮现出儿子林沁可爱的脸庞,想起林沁白白嫩嫩藕节般的小身子,宋玉芝心的脏蹙缩成一团,都快要无法呼吸了。
  王氏松开女儿,起身拿过玉芝的衣服,口中道:“今年啊……今年是承安二十年,对,就是二十年!”
  宋玉芝闻言,心里一松:原来才过去了十年,阿沁也十六岁了……
  想到也许还能见到儿子阿沁,宋玉芝心中欢喜无限,心道:如今最紧要的事情是要打听儿子的情况,其余事情倒是要先放一放了!
  王氏麻利地帮女儿穿好衣服,又拿了桃木梳帮玉芝梳理头发,口中絮叨着:“你爹已经出摊了,等一会儿你和娘也一起过去,娘不放心把你留着家里和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在一块……”
  丈夫不在跟前,她没了顾忌,说话大胆了许多。
  玉芝一直专注地听着王氏说话,脑子里梳理着家中的情况。
  王氏给女儿梳了一对丫髻,用大红丝带绑好,又拿了件半旧桃红夹袄让玉芝穿上,给她系了条洗得泛黄的白绫裙子,这才带着她出了房门。
  到了外面,总算是亮堂了些,玉芝这才看清了自己这位娘,发现她身材高挑,肌肤微黑,瓜子脸,大眼睛,生得颇为俏丽,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紫色褙子,系了条白绫裙,瞧着很是利索。
  经过院子的时候,玉芝发现院子里有两株桃树,桃树的枝干上长着无数花苞,却还没有开放,树枝被风摇撼着,发出“咔咔”的声音。
  她仰首看了看碧青的天空,意识到如今正是早春时节,天还冷着呢!
  正房堂屋门窗紧闭,没有一丝声息。
  王氏拉着玉芝急急出了门,到了外面才悻悻道:“世上还真有你爷奶这样会享福的人,才五十岁,就躺倒啥都不干了,一天到晚的大事就是吃饭睡觉算计人!”
  见王氏说得有趣,玉芝不禁莞尔。
  王氏见女儿笑,心里总算是宽泛了些,牵着玉芝沿着门前的大路往东走去。
  在一户人家大门外,玉芝看到了一丛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开放的嫩黄迎春花,心里一动,弯腰掐了一朵拿在手里把玩。
  王氏腿长,走得很快,一阵风般拉着玉芝走到了街上,直奔自家的大肉摊子。
  她家的大肉摊子就摆在路边,上面挂着不少铁钩子,钩子上挂的是一条条切好的猪肉。
  陈耀祖正在给一位顾客称肉,见王氏带了闺女过来,脸上不由带了笑模样:“还有些腿骨没剔完,娘子你接着剔吧!”
  王氏答应了一声,先搬了张凳子过来让玉芝坐下:“玉芝,你啥都不用干,就坐在这里陪爹娘!”
  安顿好女儿,她拿起一边放着的围裙围上,拿了剔骨刀在手,站在那里麻利地忙活了起来。
  玉芝看了一会儿,便也起来帮忙。
  见案板上摆着一排刀,个个磨得锃亮,她便选了最小的那把,拿了根脊椎骨过来,试着剔上面的肉。
  王氏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的儿,你剔得太干净了,客人都不买这脊骨了!”
  陈耀祖见了,也笑:“玉芝把肉剔得这么干净,这根脊骨怕是没人买了!”
  王氏白了他一眼:“那正好拿回去给玉芝煮汤喝!”
  不过她想了想,又撇了撇嘴:“即使拿回去煮汤,婆婆也会先让四妹和老三家玉和啃骨头吃肉,咱们玉芝也只能喝口汤!”
  她越想越气,拿起刀用力砍了下去,刀砍在了案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陈耀祖不敢吭声,闷声把称好的一条肉用草绳绑起来,递给了客人。
  那客人正是镇上的牙婆韩九嫂。
  韩九嫂接过肉提在手里,笑着向王氏搭讪道:“王大嫂,你可有福了!”
  王氏拿了刀在手,一声不吭继续剔肉。
  韩九嫂似乎没发现王氏的冷淡,笑吟吟道:“王大嫂,你家玉芝将来到了许守备府上,肥鸡肥鸭吃着,绫罗绸缎穿着,好好将养几年,将来大些再被守备老爷收房,若是生下一男半女,定会被守备老爷抬举,你两口子岂不有福?”
  玉芝装作认真剔肉,却竖着耳朵听。
  她如今两眼一抹黑,只能多听多看了。
  王氏听得气闷,提着刀道:“有福?罢哟,守备老爷多大了?五十岁的人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摆在那里,这是有福?你这样说,那就把你闺女卖进守备府好了!”
  韩九嫂原是厉害人,如今被王氏抢白了一顿,本来想抢白回去,可是看看王氏手里白亮亮的剔骨刀,心里到底有些怕,撇了撇嘴道:“是你家婆婆要卖你闺女,又不是我非要当这中间人,你在我这儿出什么气呀,有本事和你婆婆说去!”
  她撂下这句话,提着一条子肉昂首去了。
  王氏恨恨看了在一边装死的陈耀祖一眼,咬牙切齿道:“陈耀祖,你娘要卖就卖你妹子去,少打我闺女主意,不然我和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家谁都别想活!”
  陈耀祖不敢搭腔,一枚枚捡起散在肉案上的铜钱,放回了钱匣子里。
  到了天黑收摊时分,玉芝已经把如今的情形了解得差不多了。
  如今正是承安二十年二月十五,她姓陈,小名叫玉芝,今年十三岁了。
  她家姓陈,住在西北甘州城西的小镇西河镇,她祖父大名叫陈富贵,祖母高氏,陈富贵和高氏一共生了三男一女。
  大郎陈耀祖,娶妻王氏,只生了一个女儿玉芝。
  陈耀祖两口在镇子上摆了个肉摊卖肉。
  二郎陈耀宗,娶妻武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陈玉川,今年十二岁,女儿陈玉梅,今年十岁。
  陈耀宗在尉氏县城孙大官人绒线铺里做伙计,因陈玉川考中秀才,在县学读书,因此一家人租了房子住在城里陪陈玉川。
  三郎陈耀文,娶妻董氏,生了一个儿子陈玉和,今年才五岁。
  陈家在镇子北边有七八亩地,如今都是老三陈耀文两口在种。
  陈家老四是个姑娘,小名叫娇娘,今年才十五岁,一向养得娇,正在说亲,因此不敢出门,怕脸晒黑了;不敢干活,怕手上长茧子,只在屋子里做些针线活,陪爹娘说说话。
  一梦醒来,从宋玉芝变成了陈玉芝,玉芝很快就适应了下来,默默地筹划着。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阿沁应该还在京城做质子,她须得想办法去京城,只是甘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此事须得慢慢计较。
  第3章 天色暗收摊回家,摆冷脸不怀好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王氏开始帮陈耀祖收摊,玉芝试着上前帮忙。
  她刚开始还有些慢,但是很快就上了手。
  收拾完肉摊,陈耀祖拉着车,王氏和玉芝跟着,三口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