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虞华绮眼底蕴着浅浅笑意,思忖片刻,下马步行。
  雪地里半埋着一盏又一盏的玛瑙宫灯,宫灯无数,毫无规矩地排列着,并未汇聚成一条路。
  虞华绮见状,也不刻意研究,只是随心所欲,信步而行,绕过几百盏宫灯,突然看见站在雪地尽头,丰神俊朗的青年。
  她忍住没有上前,看着青年,轻声问道:“你想明白了?”
  闻擎见她停驻脚步,便主动上前。
  他多日不曾见虞华绮,盯着她看了会,复又牵过她的手,撩起袖子看了一眼。
  手臂间仍存着淡淡的痕迹,尚未消退干净,让人立刻联想到此处曾经受过的伤痛。
  闻擎眸光一厉,“褚鲛的药没有效果?”
  都已经第六日了,按常理来说,虞华绮手臂痕迹早该褪去。
  虞华绮摇了摇头,“我没用药。”
  闻擎的脸色不太好看,待要说什么,虞华绮却突然抽回手,站得离闻擎远了些,笑吟吟道:“特意留给你看的,怎能用药?”
  她说完,成功看到闻擎的脸瞬间黑成锅底,却故作惊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要打我吗?”
  闻擎对她无可奈何,黑沉着脸,用力揉了揉鼻根。
  他惯来秉节持重,冷漠威严宛若神祇,却因这个动作显出几分疲惫。
  虞华绮有些心软。
  闻擎几不可闻地叹气,“我不打你,你过来。”
  虞华绮稳住心神,坚定地摇头,“你还没说自己想明白了没有?”
  闻擎无言,雪山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
  良久,他的声音才响起。
  “阿娇,今日你出门,同昌平选马,马槽前那么多骏马,其中不乏千里马,你却选了最俊逸,品相最好的踏云乌骓。刚才你途径此处,能找到我,也是因为你下意识地朝那些雕镂最精美、光彩最绚烂的莲花玛瑙宫灯走。”
  虞华绮隐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蹙眉道:“我虽喜好华美,但你说的这些,都是随时可更换的身外之物,怎配与你相提并论?”
  闻擎答道:“阿娇连宫灯精致些,都会多看几眼。我亦想让阿娇多看看我。”
  虞华绮闻言,有些想欢喜,又有些生气,“我喜欢你,就因为你俊吗?你也把我想得太浅薄了!”
  闻擎看着她艳若桃李,生动明媚的神情,眼底划过一抹笑意,“阿娇不仅喜欢俊的,还喜欢没有瑕疵的。”
  “你胡说,我从未嫌弃过你的伤疤!”虞华绮快速反驳,反驳完,还补充道,“不准用首饰摆件等死物做例子,我堂堂虞家嫡长女,难道还能用破损之物不成?”
  闻擎颔首,“那就说活物。前些日子,你教唆滚滚和孔雀打架,滚滚被孔雀啄秃了几处,之后你就只抱那两只猫,很少再抱滚滚了,是也不是?”
  滚滚便是两人一起养的那只胖狗崽,他们还养了两只猫。
  虞华绮被闻擎说中心思,好一会,才反驳道:“滚滚和你怎么能一样?你是独一无二的的,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闻擎无奈,她会如此说,是因为自己藏得极妥帖,从未让她这挑剔又矜贵的小祖宗见到过,自己遍布全臂的疤痕。
  “阿娇,你确定自己会喜欢划满丑陋伤痕的手臂?”
  “自然!”
  闻擎指着粗糙龟裂的梅树树干,“阿娇对着那树干,也能亲得下去?”
  虞华绮犹豫一瞬,“亲就亲!”
  闻擎眼底笑意渐深,“每日都亲?”
  虞华绮逞强,“每日都亲就每日都亲。”
  闻擎拥住倔强的小姑娘,轻轻含住她的丹唇,“阿娇唇瓣娇嫩,哪能亲吻那样粗糙之物,若划伤了,阿娇舍得,我却舍不得。”
  虞华绮娇滴滴地哼了一声,主动迎上去,加深这个吻,含含糊糊道:“我愿意亲,是因为假拟了,粗糙树干是你的手臂。如今你已换了旁人的皮,即便手臂再光滑无暇,我也不稀罕亲。”
  闻擎同她解释,“褚鲛说过,换完皮后,一两月间,就能长出自己的新皮。”
  虞华绮被他吻得浑身发软,脑子晕乎乎的,险些被说服。
  好半晌,她才道:“可祛疤的方法如此多,为何非要换皮?换皮那么危险,弄不好会伤及根本!”
  闻擎将她抱到铺了火狐裘的软椅上,“我的疤痕太深,普通方法无法彻底祛除。”
  虞华绮勾着他的尾指,恹恹道:“那就不祛疤呗……即便你非要祛,也该告诉我,让我陪着你。你那样死死瞒着我,生怕我知道,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闻擎很认真,“将你当作我的妻子。”
  他说着,眼底罕见地流露出受伤的情绪,“阿娇,我何曾对你有过半分玩弄之意?那日你说我将你当做玩物,我很难过。”
  “你还不信任我,在洪敬面前,污蔑我宠幸宫女,我何曾正眼看过哪个宫女?”
  虞华绮有些发懵,明明是她在讨伐闻擎,怎么说来说去,都成了她的错。
  她的声音有些发虚,“话要说清楚的。我那日在气头上,说你把我当成玩物,确实是我的错,辜负了你的心意。但宫女的事,是你的错,若不是你让洪敬隐瞒我,洪敬支支吾吾的,我何至于误会?”
  说着说着,她又有了底气,“闹出这许多风波,皆因你不尊重我而起。世间夫妻,哪对不是相护扶持的?你偏要事事瞒着我,连危及生死的事情,也不肯叫我知晓。”
  “我最近睡不好,每夜每夜都梦见,你独自躺在床上,被褚鲛拿尖刀刺穿身体……你以为瞒着我,就是为我好?我知道了真相,只会更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何没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守在你身边。”
  闻擎在听到虞华绮说自己整夜噩梦时,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阿娇,你说世间夫妻,哪有不相护扶持的?可他们需要扶持,是因为他们需要面对重重难关。而我只愿护你无惊无惧,无忧无虑,无有一切苦难。”
  虞华绮看着闻擎,“可我现在的惊惧忧虑,都是你带给我的。闻擎哥哥,我知道你想要我永远欢欣,但我不要虚假的欢欣,不要建立在你痛苦上的欢欣,真相只会让我痛苦,而你,也未必能瞒我一辈子。”
  “以后有什么事情,你都告诉阿娇,好不好?”
  闻擎沉默了许久。
  他拥着虞华绮,掌心覆在她尚余换皮痕迹的手臂间,“好。”
  他已为自己的隐瞒,付出惨痛的代价,如何还能不好?
  闻擎看着怀中眉眼弯弯,欢喜得意的小娇娇,在心间无声叹了一口气。世上再无人比她更懂得,该如何拿捏自己。
  “一码归一码,我的错我已经认了,亦改了。那么阿娇不信任我,污蔑我与宫女有私,是否也该罚?”
  虞华绮正戳着雪地里一盏玛瑙莲花宫灯,闻言惊道:“你还要罚我?”
  闻擎逗她的,哪会真舍得罚她,不过是见她憔悴,想寻个借口,哄她回宫休息。
  他帮虞华绮取出玛瑙宫灯,“就罚阿娇帮我梳发三日。”
  虞华绮明白闻擎此言何意。
  她对回宫无甚意见,但对梳发三日意见很大,“早朝时辰那么早,我可起不来。”
  言毕,不待闻擎说什么,她又道:“我想吃蟹酿橙了。”
  闻擎明知她在转移话题,却没有揭穿,只是道:“螃蟹性寒,阿娇此时不宜食用,只能吃一点点。”
  虞华绮不肯,非说闻擎几日不见,就不疼自己了。
  闻擎抱着她,进了回宫的车舆,任她如何闹,都铁面无私地没有应允。
  雪山重新归于寂静,仅余兀自燃烧着的玛瑙宫灯,与几道深深的车辙。
  ☆、第77章大婚,上
  御辇行至宣德宫, 闻擎将虞华绮抱进崇明殿。
  至此, 被阴云笼罩了整整六日的皇宫,终于放晴。
  最近虞华绮总是休息不好, 此刻,她躺在闻擎怀中,被抱进温暖而熟悉的殿宇,一路睡得昏昏沉沉, 毫无知觉。
  殿内燃着沉水香, 宁神静心。
  闻擎见虞华绮睡得安稳, 取出青玉葵花盒, 帮她上药。
  他的伤势比虞华绮严重, 恢复却比虞华绮快,手臂已然毫无痕迹,身体亦康健无恙,反倒是虞华绮, 面色苍白,眼底发青,需要好好调养。
  闻擎坐在床沿, 静静看了会虞华绮的睡容。
  忽而, 洪敬躬身站在门边, 低声禀报:“陛下, 户部尚书魏大人求见。”
  “让他候着。”
  闻擎知魏骞此行为何而来, 故而并不着急, 先给虞华绮掖好锦被, 再吩咐宫人仔细照看,若虞华绮醒了,立刻派人通知自己。
  待安置妥当崇明殿内一切,他才起身,前往御书房。
  晌午时分,闻擎回到宣德宫。
  洒金透鲛绡幔轻柔垂落,沿着殿门刮入的冷风,被红萝炭熏得暖软,载着沉水香的清雅芬芳,吹开鲛绡一角,露出安睡其中的美人。
  黛黛青丝铺散,芙蓉面半掩于锦被中,细腻莹白,秾丽眉眼之下,雪腮泛着胭脂般娇艳的颜色。
  闻擎见她睡得如此香甜,哪里舍得叫醒?
  故而传膳太监三番五次请丁姑姑进殿请示,都只得到再等等的回复。
  直到未时将至,闻擎担心虞华绮再一味沉睡,会伤着脾胃,才唤她起床用午膳。
  虞华绮尚未睡足,娇懒地半阖着桃花目,靠在闻擎胸膛上,不甚配合地洗漱。
  闻擎见她靠得舒服,似乎又要睡着,轻轻捏她的指尖,“阿娇,用完午膳再睡。”
  虞华绮嫌他吵,攀着他的肩,主动啄了几口他的薄唇。
  果然换得几息安静。
  不但闻擎安静了,连伺候的宫人也安静了,巾帕都忘了拧,呆呆愣在原地,直至被闻擎冷厉睨了一眼,才回过神,继续服侍。
  洗漱完毕,闻擎抱虞华绮去用饭。
  虞华绮被折腾许久,此刻已有些清醒,但她正犯懒,乐得有人代步,敷衍地吻了下闻擎的唇角,以示鼓励,便心安理得地继续躺在他怀里。
  她几日未归,胖狗崽和异瞳猫们都很想她,齐刷刷自殿外跑进。
  异瞳猫银杏蓝褐眼眸,性情冷淡,进殿后,瞬间跃上黑漆描金山水纹柜顶,居高临下地盯着虞华绮。另一只异瞳猫丁香蓝橘眼眸,性情活泼些,绕着闻擎和虞华绮跳来跳去。
  胖狗崽滚滚则最闹腾,胆大包天地扒拉着闻擎小腿,试图够到他怀里的虞华绮。
  虞华绮见到滚滚,眸光微转,斜觑了闻擎一眼,突然伸手,对胖狗崽道:“滚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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