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他原觉得她是发育得晚, 没长开,为此谑嘲过,但她现在这一整个笑开来,眉眼弯弯, 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齿, 明明还是张包子脸,却分明地有种明眸皓齿的明亮感。
  朱谨深有点不确定地想, 可能是他误会了?他其实长开了,但因为天生女相, 所以总是这个模样?那以后倒是不怎么好嘲笑他了。
  他并不是会踩朋友痛脚的人。
  并且他还有点微妙地同情沐元瑜起来——一个以后要做郡王的人, 长成这样一张脸,他可怎么带兵啊。
  然后他才想起道:“你又高兴什么?”
  问话的同时,他的心情又舒缓了一点下来,跟一个总是很容易就开心起来的人在一起,那些烦恼好像也不再令他那么耿耿于怀了。
  沐元瑜笑道:“我高兴以后可以一直跟着殿下啊, 我在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只有殿下肯照顾我,殿下若走了,我一个人抛闪在这里,受了欺负连个说心事抱怨的人都没有了。”
  更重要的是,大腿跑了,她一个挂件将何去何从?再去想别的辙不是不能,可是要多添多少麻烦。
  原来她还想着要寻个什么契机才能在不令朱谨深反感的情况下,自然地让他消掉就藩这个念头,这可好,沈皇后撞上来,大大帮了她一把。
  从她的立场上来说,简直该给沈皇后颁面锦旗。
  不过沈皇后下的套还是得解决。
  “殿下,眼下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呢?”
  她是觉得挺难办的,因为这个套的对症性很强,假使今天面对这个局面的是朱谨渊,那这根本不算个事,以他的性格,衡量过利弊之后肯定不带犹豫地就跪了,傲气算什么?到手的实惠才是真。
  在这个处理方法上无所谓高低,因为朱谨渊恐怕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跟皇父服软是天经地义的事,沈皇后的软刀子挨就挨了,权当忍辱负重。
  但朱谨深不是这样的人。
  “不怎么办。”
  果然,朱谨深一出口就是他鲜明的个人风格:“皇爷叫我反省,我反省着就是。”
  主动认错讨饶换取冠礼的机会?
  呵,他应得的东西,为什么要乞讨才能换来。
  沐元瑜头疼片刻:“——好罢,那就随它去了。”
  能令朱谨深不想着就藩已是很大收获,别的就缓一缓也无妨。她不想劝朱谨深应该如何如何做,他心里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讨巧的手段是什么,他不做,那就是不想做。
  然后她目光随意游移了一下,瞥见被朱谨深扔到一边去的那本书,不欲一直将话题停留在不愉快的事情上,就信手捡起,道:“殿下在看什么书?我可以看一下吗?”
  见朱谨深点了头,她翻开来。
  这是一本湖广人著的当地风物志,因朱谨深先前看的是汉阳卷,她一打开便正好也是这两页。
  这地名眼熟,沐元瑜很快想起来,好像那地的祁王刚绝了嗣,封地被收了回来。
  她额上悄悄冒出一点冷汗。
  好险,朱谨深都在着手挑选自己的封地了,可见他原本心意之坚,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朱谨深手指敲了下炕桌,忽然道:“沐世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沐元瑜忙抬头:“殿下请说。”又补一句,“殿下叫我的名字就好啦。”
  朱谨深道:“嗯——你明日去学堂时,替我向讲官问一问有什么书里记载汉阳的事迹比较详细一点。”
  他眯了下眼,“当着朱谨洵的面问。”
  沐元瑜立时领悟过来,笑道:“殿下,是,我明白了。”
  朱谨深还要继续搜集汉阳的书籍似乎和他暂不就藩的念头相悖,其实不然,有的时候,默默私下进行的才是当真要做的事,未做之前就先宣扬起来的反而不一定是。
  她把手里的书扬了扬,“殿下,那这本书也不妨借我一下?”
  朱谨深点了头:“你拿去罢,我大致翻过,也不需要了。”
  这个时辰已经不早,沐元瑜拿着书站起来告辞,朱谨深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灰蒙下来的天色,道:“你回去恐怕得天黑了,这里空屋子还有几间,要么让林安给你收拾一间出来,你凑合住一晚?”
  以朱谨深这样孤绝的个性,他肯留宿客人应当是很纳罕的事了,沐元瑜要没秘密,一定求之不得地留下来,顺道刷个秉烛夜谈之类的成就。但她现在只能遗憾地婉拒:“多谢殿下美意,我有个择席的恼人毛病,不便在这里打扰殿下,还是回去好一些。”
  朱谨深无所谓地点了头:“随你。对了,除了问书之外,别的事你不要做,冠礼的事,我有数。”
  沐元瑜:“……”
  她往外走的脚步顿住,转头,睁大眼:“殿下,您有办法?!”
  听这口气,还不是临时生出的灵感,而是本来就有,嘿,那感情这半日他就是在干生气呀?
  亏她还跟着发愁了好一会,简直浪费感情。
  朱谨深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我什么时候说过没办法?”
  沐元瑜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没有。
  “殿下,”她忍不住抱怨道,“您就眼看着我着急,也不说一声。”
  “没看出来你着急,你都说了‘随它去’。”
  “我那是怕给殿下压力嘛。”沐元瑜嗔道,“没想到殿下倒不怕给我压力。”
  朱谨深抽了抽嘴角,眼中笑意加深:“哦——你还能给我压力了。”
  沐元瑜觉得她可以着手写一篇小论文了,题目就叫《论有一个嘴毒上司的十八种花式体验》。
  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走回来问道:“殿下有什么法子?”
  朱谨深火气尽去,此时倒是不吝告诉了她:“冠礼的事,我从前和大哥有约定,会和他一起行,他记不住那许多麻烦的礼仪,说好了到时候我提醒他。”
  沐元瑜迟疑道:“这样就可以?万一大殿下忘了呢?或者还有三殿下,再还有礼官,都可以提醒大殿下的。”
  朱谨深摇头:“你见大哥少,不知道他的性子,他许多事上糊涂,但在他特别介意的事上,他会记得非常清楚,并且认个死理,谁都无法说服他。老三就不要提了,他跟别人面前都好,但大约觉得大哥不懂,所以对着他时就不耐烦,大哥面上不说,心里其实有点怕他,对他没有信任感,不会肯听他的。”
  沐元瑜有点懂了:“所以,大殿下会出头去找皇爷?皇爷若不允呢?”
  变数还是挺大啊,难道皇帝还能叫一个傻儿子胁迫住不成。
  朱谨深告诉她,真的能,因为——
  “皇爷当然可以找一堆礼官环绕住大哥,但这不能保证大哥不出问题。”
  是了,傻儿子想成事难,但坏事真的容易,并且你还无法把握住不顺他的意的话,他会在哪个环节上崩溃坏事——当然很可能不会出事,冠礼就顺利举行完成,可是皇帝赌得起这个可能性吗?
  “赌不起。”朱谨深望着她恍悟的表情,愉快地告诉她,“皇爷是个很要体面的人,而我不是。”
  所以,朱谨深如果赌输了,无非就是不参加这次冠礼,他的名声本来也就一般,丢得起这个人;皇帝是万乘之君,从他把长子藏了那么多年已可看出他对有个傻儿子多么介意,现在在成年礼这么重要的场合上,满朝重臣都会共襄盛举,朱谨治要是有一点差错,皇帝这个脸丢的,简直年都没法过了。
  说穿了,在冠礼这件事上,朱谨深根本没打算跟沈皇后较劲,他直接又找上皇帝了,光脚的跟穿鞋的,拼一拼谁更不要脸,豁得出去,谁就赢。
  沐元瑜:“……”
  忽然有点同情皇帝怎么办,这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糟心的节奏,傻的太傻,聪明的又太聪明了,脖子梗得好比强项令。
  她拱了拱手,只能拜服:“殿下英明,臣万不能及也。”
  她心里其实清楚,朱谨深能这样捏住长兄的脉,推演出他的举动,绝非一日之功。一般的弟弟,朱谨治不信任朱瑾渊,却肯信任他,这是多年善缘累积下来的功底,大概深宫之中,一个傻,一个弱,无论智力相差多远,于情感上还是有共鸣之处的罢。
  “殿下,那我告辞啦,明日我就帮殿下去问书。”
  朱谨深点了下头。
  沐元瑜退了出去。
  **
  翌日的学堂上。
  催眠效果十分好的十遍又十遍后,进入休息时间,沐元瑜把那本风物志拿了出来,去向讲官问询。
  讲官笑道:“二殿下几时对汉阳有了兴趣?若论风物,那地方倒没什么格外出彩之处。”
  沐元瑜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殿下在寺里无聊,想寻些消遣罢,让下人去买了两本,都不合意,知道先生们博学,所以托我向先生请教一声。”
  讲官想了想,去找着另外两个讲经的和讲史的讲官商量了一会,回来报了两本书名给她。
  这个过程里,别人看似都没留意,实则耳朵都竖得尖尖的。
  朱谨深打入庆寿寺后,除了病了一回,没有任何动向,安静得不行。
  如今虽然是问书这样的小事,也算是起了一点涟漪,不管有用没用,卡在将行冠礼这个关口上,各人都先暗暗记下了。
  ☆、第65章 第 65 章
  再小的一件事, 在有心人的眼中也能解读出独特的意味。
  沈皇后放下尚服局递上来的锦缎清册, 心中突突一跳, 向儿子确认道:“洵儿,你没听错, 确实说的是汉阳?”
  朱谨洵点点头:“母后, 我听得真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二皇兄忽然想要那里的书籍看, 先生都说那里没什么名胜。”
  沈皇后定了定神, 让朱谨洵的奶嬷嬷来领了他到旁边去吃奶糕。
  朱谨洵听话地去了。
  沈皇后的脸色立即压不住地难看起来。
  孙姑姑知道她在想什么, 汉阳这个地名本身没有什么, 跟朱谨深联系在一起, 其中的文章就令人不得不深思了。
  她低声道:“娘娘可是觉得二殿下是以退为进,博取皇上怜惜?”
  沈皇后却摇头,咬了咬牙关道:“若是如此倒好了,恐怕皇上知道,不会觉得他是乞怜, 更多地会觉得他是要挟——认个错就能解决的问题, 偏偏要玩这套把戏,皇上不给他行冠礼, 他就沉不住气地放风要去封地,做得太过了。”
  “那娘娘是以为——?”
  沈皇后默了一会, 露出掩饰不住的几乎是有点痛苦的表情道:“……我恐怕沉不住气的那个是我。”
  “娘娘,您的意思是,”孙姑姑反应过来, 惊道,“您觉得二殿下真的有意向外分封?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最顺理成章的——!”
  后面的话碍于沈皇后的心情,她没有说出来。
  但沈皇后当然听得出来,虽然她不喜欢听。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沈皇后苦笑着道,“二郎几年前就搬出宫去了,他离皇上远了,可是我们同样也离他远了,所知的一切都不过是猜测。”
  孙姑姑劝道:“娘娘一定是多想了,二殿下又不傻,怎么会主动放弃大位,想着就藩去呢?”
  沈皇后反问:“那为何会有汉阳这这一茬出来?正因为二郎不傻,他若没有这个意思,才断不敢放这个风出来,这绝不是能行险的事,若万一弄假成真,是再没有后悔药吃的。”
  汉阳的原主祁王刚去,这块封地空缺出来,朱谨深就好巧不巧地对它表示了兴趣,别人或者不留心,可落在她这样心头担事的人眼里,太醒目了,根本不容忽视。
  孙姑姑疑惑着道:“奴婢还是觉得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