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白马大惊,怒道:“先前你不是说,咱抢到的粮食够吃半年的吗?你谎报军情!”
  陆简满脸无辜,道:“上行下效,懂?都是你吃得多,不给下面的人带好头,可别污蔑我。”
  白马无语,细细回想一番,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咕哝道:“那我以后,尽量少吃些。”
  都说“民以食为天”,人要活着,就必须吃饭。若肚子都填不饱,还谈什么气节?
  兄弟们在一起,嘴上讲忠诚仁义,但白马知道,这些情义只是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共同作战中培养起来的,说到底,并没有稳固到能抵抗饿肚子的痛苦——这种痛苦,应该没人比白马更清楚了解,饥饿会让人丧失尊严。
  如此一来,摆在白马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
  白马同陆简去自己的田地上看过,他的封地远离城中自然河流,处在古运河一带。河道年久失修,淤堵不畅,晴天干旱、雨天洪涝,今秋收成平平,白马实不忍心强行收税。
  陆简无奈道:“你这样当活菩萨,他们都是自扫门前雪,可不会记你的好。”
  白马知道,陆简说得没错。若他这个侯爷刚来此地,就这样大方仁慈,百姓们就不会把他当一回事,待到他们习惯不交租税以后,再重新开始收租,只会引人反感。若自己家财万贯也就算了,但白马都穷得叮当响,怎能打肿脸充胖子?
  白马叹道:“这样,咱们暂时不收,当是借给他们的,要他们立字为据。往后倒不一定要全部收回来,但要让他们知道,天下没有白来的东西。”
  陆简:“哎!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白马在封地上巡视了一日,发现自己的田地集中在古运河白沟附近,或许可以说,这是整个清河城里最为贫瘠的河滩。
  白马让陆简查过史料,又亲自前去实地查看,更找手下熟悉城郊地形的人同自己分说,大致了解到清河县复杂的水网。
  原本,流经清河县的河流有二,其一为古清河,其二为古黄河。汉武帝时,黄河曾在馆陶决堤,分出一条屯氏河,由东北流入渤海;后又由屯氏河决口,分出屯氏别河、张甲河,此二支流皆流经清河县,注入漳河。而今,黄河东去,且数次决口,清河水少,屯氏河等三条支流,常常淤堵不通。河流中水仅能支撑本县大地主家田地的灌溉,许多百姓们平日用水全赖打井。
  另有一条至关重要的人工河,曰白沟,在清河县城西十里,既白马的封地上。汉献帝建安年间,白沟及古清河水势微弱,魏武帝先建枋头渠,遏淇水入白沟。待到淇水势弱时,他又主持修建利漕渠,引漳水入白沟,联通了淇河、漳河与清河县内的古清河、白沟。
  然而,人工运河不同于自然河流,只消稍稍欠缺维护,便易受到洪灾侵袭。白马看着眼前破败的古河道,知道这必是清河崔氏给故意划给自己的“好地方”,可他能怎么办?
  其实也不必怨天尤人,白马心道:“纵使他们给了我一块丰饶的食邑,但只要我知道清河城里尚有如此贫瘠的地方,我会如何?好不容易才做了一回侯爷,我必会如现在一般,想尽办法改善河道。”
  白马看着地图,手指点在利漕渠上,道:“若我手下有百万之众,必定引沁水北向入淇水,至馆陶、临清、静海,入漯河、至涿郡,拓宽河道、增加运力,联通南北。开此一河,而利万世。”
  陆简:“侯爷晚上早点睡,做做梦就行了。”
  白马把脸埋在地图上,闷闷地说道:“得去一趟鄄城,找岑非鱼,他一定知道当年魏武帝通白沟的种种细节。我们要疏通河道,然后把沁水引过来。”
  陆目瞪口呆,道:“把沁水,引过来?那要多少人才挖得动?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白马白了陆简一眼,道:“总能想到办法,只要我在那以前还没饿死。走!陪我找崔家借粮去。”
  陆简死死扯住白马的衣角,劝道:“崔家摆明了就是要你向他们低头,你这一去定会受辱。纵使你借到了粮,往后岂不是要事事受他们牵制?”
  白马扒开陆简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昨日你给我读《史记》,说到留侯世家,张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
  陆简撇撇嘴,“崔谅可不是什么隐士高人。”
  白马摇头笑道:“我还听岑非鱼说过《战国策》,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遂舍之。此二人皆志存高远,不逞匹夫之刚。项羽不能查张良之贤,而致张良转投刘邦;楚庄王见微知著,其后晋军以援郑之名追击楚军,郑军反晋而助楚,大破晋军于河上。”
  陆简自然知道白马的意思是,他是想凭一张嘴说服崔家,让对方知道他的人品与远略,而后不计前嫌相助于他。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崔家人。他们故意为难你,哪有什么气度可言?”陆简觉得白马疯了,“我看,还是找岑大侠来帮忙,去崔氏那边咋呼一番。”
  白马摇头,道:“清河崔氏,故齐国之公卿。而来千载,子嗣延绵不绝,必定有过人之处。”他长舒一口气道,“惠帝将我封至清河,多半是董晗将我和岑非鱼的关系说给他听过,他没考虑到当地豪族的势力。崔氏世代居于此,朝廷莫名其妙地派来一个白吃白喝的侯爵,他们怎能不惶恐?他们怎能不多心?设身处地、易位而思,这些我都能明白。”
  白马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失笑,道:“而且,你有所不知。魏时,崔家有高士崔琰为东曹掾,清忠高亮、推方直道,是冀州贤士皆之首。只可惜魏武帝疑心重,将此人冤杀了。你让岑非鱼去以势相胁?我可不想和崔家撕破脸,我还要在清河混呢。”
  白马说罢抬头,却见陆简已站在门外,见自己看他,便回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道:“不是要去崔家吗?走吧,马都给你备好了。”
  陆简同白马一同走出侯府,边走边说:“若是他们硬气,老子就日了他们世族里的美貌小公子,一天日一个,两天日一双。”
  白马随口道:“你行不行?”
  陆简:“老子可是号称建邺金枪小霸王!若换成江湖地位,自不逊于岑非鱼的。”
  白马:“你……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
  “这事儿是天生的,还用发现?”陆简莫名其妙,仿佛知道了什么隐秘,贼兮兮地问,“难道你不是?”
  白马点点头,道:“自我知道自己有喜欢别人的能力开始,我喜欢的就只有岑非鱼一个人。”
  第101章 借粮
  清河崔氏树大根深,子弟遍布北方各王侯幕府,上至洛京朝廷、下至县官乡贤,不分地域、不论朝代,政局中都不乏他们的身影。
  如今,崔氏中人丁最兴旺的一支,就在清河,族长崔谅乃崔琰兄孙,曾在周朝任尚书、大鸿胪,因年事已高而辞官归故里,在北方诸州县俱有贤名。
  白马觉得崔家能在历朝历代都混得如鱼得水,并非因为他们的子弟皆为贤才,更重要的是,他们懂得审时度势。
  审时度势,非是看一时之势,而是预料天下大势。白马自见到崔谅的面开始,就没有端着任何架子,亦未言及借粮,只是同对方闲谈、饮酒。
  两人谈了一日,陆简一直在门外候着。
  崔谅见到陆简的表现,甚感异之,问白马:“你府中主薄,是何许人也?”
  白马知道,对方定然已经将自己查的清清楚楚,自不敢谎报,而且崔谅有此一问,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展示自身的机会。
  白马答道:“陆简是并州军的子嗣,父兄蒙冤获罪,他不得已落草为寇。因缘际会,我同他不打不相识,看他既有武功在身又能读书识字,是块儿好材料,不愿见他被耽误,便将他从匪窝中绑了出来。”
  “你有将军风度,治下有方。”崔谅点点头,又笑道,“不默守陈规是好事,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白马闻弦音、知雅意,清楚崔谅是在说,抢劫山匪的事情虽能解一时之困,但毕竟书是荒诞不经的事情,绝不可多做,便从善如流道:“在下不敢为朝廷增添负担,可堂堂清河侯,是圣上御笔亲封的,在下若做不出个好模样,实在有愧浩荡皇恩。先前情势逼人,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自当刀枪入库,为清河做些实事。”
  直到走出崔府,白马亦未提及借粮的事情,陆简信他,没有多问。
  三日后,陆简兴高采烈地冲进书房,告诉白马:“崔家送粮过来了!还不是说借给你,只说给你。你怎么说服崔谅的?”
  白马早已料到,说:“还是多亏了你。”
  “我?”陆简大惊,“因为我长得好,崔谅那老头儿看上我了?”
  白马失笑,道:“你这模样,流里流气的,可当日站在门外,整整一日都没动过。崔谅见了你,自然知道我治下有方。所谓‘见微知著’,就是如此。他们这些老狐狸,看人很有一套。”
  “说这些做什么。”陆简倒不好意思起来。
  九月廿三,冬至。
  白马清早起来准备练功,推开窗户,发现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他看见轻缓飘落的雪花,天地都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雾,不禁放慢动作,披着件外衣,趴在窗边抬眼看雪。
  寅正四刻,天刚蒙蒙亮,雪沫子像干粉一样飘摇散落,覆在飞檐翘角上,相互堆叠继而滑落,发出沙沙响声。远山群峰,枫叶尚未凋尽,枯黄中夹杂着丝丝绕绕的火红,仿佛静夜中无声燃着的碳火。
  十一岁遭逢变故,而今已是七年过去。
  白马懂事以来,所过的日子里,总是苦痛多过快乐。但有关痛苦折磨的记忆,从不会在他心中停留多久,毕竟,人要向前走,就不能总回头。这些年,不分白天黑夜,他咬着牙不断向前走。刻在骨头里的苦难,让他飞速地成长。
  昨夜,他向外倒了一盆水,现下,回廊朱红的梁柱上,已蒙着一层薄薄的冰。
  冰面光亮如镜,映照出白马的模样——他才十八岁,外表是那样地新鲜,光阴的河流从他身上缓缓淌过,没有留下泥沙,只令他的颜色更加好看。赤红长发色若晚霞,入冬以来他懒得打理,就把头发编成了几条四股小辫坠在肩后,行动时辫子扬起,全是少年意气。他的眼睛长大了一些,双眸从灰绿变成了浓绿,像迷人的秋日湖泊。
  一颗雪花落下,映在白马双眸中的湖泊里,飘飘摇摇,最终停在他的鼻尖上。
  白马觉得鼻尖一凉,伸出食指,用指尖按住那一点雪,再抬起手指时,只见雪花已化成水。这一滴水聚在他的指尖,照出了他的眉眼、他的房间、桌上的刀剑、书橱里的笔墨,仿佛一面无所不包的尘世镜,让他看见生命中已有过的悲欢离合,忽觉光阴飞逝,转眼就过了一年又一年。
  当一切悲欢都如江水滚滚东流,白马指尖那面尘世镜中浮华幻象扫清,最终浮现出来的,只剩下一个岑非鱼。
  “七月里,他被我强行赶回鄄城,至今已是三月过去,我却没有收到他半点音讯。他该不会是生气了吧?”白马抖抖脑袋,不敢细想,迅速洗漱一番,跑到后厨去找东西吃,“我何曾想与他分开?可我不能做个没本事的人,纵使他喜欢我,我却没发喜欢自己。唉!待会儿就去鄄城看他罢,希望他别真的生气。”
  “可我不能惯着他的横脾气,得找个什么借口。”白马心里犯嘀咕,嗅着一股高墙隔不断的浓郁鲜香,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走到了厨房,心里犯起嘀咕,不知自家这做什么菜都跟豆腐渣一个味的厨子,厨艺何时变得如此精湛了,便又忍不住小小地思念了一把岑非鱼,心道:“有了!我叫陆简一起,拉上百来个兄弟,就说是去他那踢馆的。”
  厨子背对着白马,埋头在煮着一大锅羊汤。
  白马见灶台上摆着数个小碗,碗里已装好骨头汤,毫不客气,端起来就喝,一面咂巴着嘴,一面想:“羊肉是我的,厨房是我的,这么大个宅子也是我的,还有外头的农田,农田上的收成,竟然都是我的!我还有什么可烦心的?”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一个坐拥良田美宅的侯爷了,喝过一碗汤,将羊腿啃得只剩一截光溜溜的骨头,便又端起另一碗,心道:“这汤是我的,想喝就喝!”
  待到第四晚烫下肚,白马的肚子已经微微鼓了起来。他舔着碗沿,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汤的味道太熟悉了,就像是岑非鱼做的一样。他觉得莫名其妙极了,心道:“真是奇怪,想他都想出幻觉了。我怎会这样想他?”
  “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丈夫独自打拼,三个月来对我不闻不问。侯爷给我评评理,你说我怎摊上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夫君?”那厨子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白马背后,颠着大勺,给他手中的空碗里放了几个白胖胖的大馄饨,“难道,他还在为几年前我抢了他几个馄饨的事情生气?”
  白马听出岑非鱼的声音,一手拿着碗,看着碗里的馄饨,不舍得放下,喊完便喝汤一般,一口气将几个大馄饨吞下。他烫得险些灵魂出窍,放下空碗转过身去,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就是岑非鱼那张放大了的俊脸,怒道:“臭馄饨!”
  岑非鱼莫名其妙,问:“刚包的,哪里臭了?”
  白马撇撇嘴,不愿承认自己喊错了,恨恨地叫了声:“臭流氓!”
  “你别血口喷人!我可是洗得香喷喷的才过来的。”岑非鱼扯着袖子,给白马抹了把嘴,抱着他亲了一口,满脸委屈,“你才是,咸的。”
  白马既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怒道:“你他娘的!不会这几个月来,都在我家后厨里待着吧?”
  岑非鱼:“可不是嘛。”
  白马双目圆睁,不敢置信:“真的?”
  岑非鱼哈哈大笑,道:“你还真信!本公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工夫给你当厨子。”
  白马面色发白,捂着肚子,不出声了。
  “你!我说了你多少次,没人跟你抢!你是猪精变的吗?”岑非鱼满脸担忧,单膝跪地,拉着白马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给他揉肚子,“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有人吃馄饨用喝的。一碗馄饨而已,真那么记恨我?”
  白马面色少霁,懒得同他嚼舌,把脸别开,道:“我方才刚好在想你,准备去鄄城看你。没想到,你就自己跑来了。”
  岑非鱼动作一滞,笑道:“是吗?我可没看出来。”言语间颇有些被冷落的怨气。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白马望着窗外的雪,低声道,“终于明白这诗的意思。跟你不过几月未见,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年。”
  白马一句话,岑非鱼已丢盔弃甲。
  岑非鱼不再抱怨,老脸微红,笑道:“终于知道我的好了。”
  白马用手肘拐了岑非鱼一下,撞到他胸前,感觉不太对劲,机警地问:“怀里揣着什么?”
  岑非鱼捂着胸口,不让白马看。
  白马使劲将岑非鱼的衣服扒开,用力过猛,反将岑非鱼推倒在地。
  岑非鱼衣襟大敞,近百封书信如雪花片般洒落。
  “又要使苦肉计?”白马瞬间明了,这些只怕都是岑非鱼写给自己的信,一日一张,该有百来张了。
  岑非鱼躺在地上,笑道:“那你说管不管用嘛?”
  白马不答,俯下身去,慢慢将脸贴近岑非鱼,闭上眼,吻在他唇上。
  “大哥,嫂夫人房里没人,你把信给我,我趁现在偷偷放到他被窝里去?是放在枕头下还是……呃?”苻鸾推门而入,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个人,仿佛看到了一副活春宫。他脸颊绯红,想要假装没看见,倒着退出去。
  不料正在此时,陆简带着几个兄弟跑到厨房,准备包馄饨过节。
  “苻鸾?你何时来的,这是准备要帮咱们改善改善伙食?”陆简跑上前,痞兮兮地搂住苻鸾。
  苻鸾僵着脖子,半晌不答话,只喃喃道:“走走走,别找死。”
  陆简顺着苻鸾的视线望去,见厨房里满脸通红趴在地上的两人,瞬间眼睛瞪得像两个铜铃,扯起嗓子大喊:“快来看!侯爷光天化日对鄄城公霸王硬上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