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节
  少年愁得快,不愁得也快,笑脸灿烂道:“好咧。”
  徐凤年想了想,掏出一袋子碎银,丢给少年,“别让人觉得我们小气了。”
  少年接过一袋子银钱,突然低头闷声道:“世子殿下,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锦西州好了,我其实不那么怕死。”
  徐凤年拨转他身体,一脚踩在屁股上,笑骂道:“滚!”
  师父是戌他是戊的少年踉跄了一下,转身怔怔望着远去的背影,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才匆匆跑向老夫子一行人。
  苏酥惊讶问道:“呦呵,你小子竟然哭啦?”
  知道这人绰号的少年恨恨撇头道:“死酥饼,要你管?!”
  苏酥嘻嘻笑道:“那家伙是你亲哥不成?”
  少年恼火道:“是你大爷!”
  苏酥愣了一下,捧腹大笑。
  恼羞成怒的少年学世子殿下依样画瓢踹了苏酥屁股一脚,气势十足道:“滚!”
  连老夫子都乐得落井下石,抚须笑道:“小戊,教训得好。”
  苏酥拍了拍生疼的屁股,呲牙咧嘴,倒也不生气。
  转头望了一眼,苏酥虽然自认不聪明,但也不笨,他大概知道那姓徐的往北独行,不让小戊随从,是好心,换成是他,估计就做不到,别的不说,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多可怜。
  不知自己成为别人风景的徐凤年向北行去,拍了拍身后背负的春秋,笑了笑,“本来是想送给温华那小子的,总是用木剑也不像话,不过得等他出息了再说,否则背着一两天还没威风够了就给人抢去,也太丢人现眼。要是他钻牛角尖不肯要,那就送给邓太阿,权且当做还了赠剑之恩。遇不上的话,也没事,回了北凉,送给白狐儿脸。他若是不要,这位叫春秋的兄弟,那你就只能跟我混了。”
  徐凤年沉默下来,自言自语道:“其实说来说去,最想送给羊皮裘老头儿。”
  ※※※※
  江南红鹿洞,绿水青山之间有稻田。
  一名羊皮裘老头插秧过后,光着脚坐在田垛上休憩,身边有一架木制水车。
  跟随父辈一起入山隐居的佩剑少年蹲在老头儿身边,问道:“喂,李老头儿,你到底是做啥的?我问叔伯们他们都不说,姜姐姐只说你是练剑的,那你行走过江湖吗,给说说看呗?”
  羊皮裘老头弯腰从水车那边勺水泼在脚上,洗去田间带起的泥泞,没好气道:“去去去,别打搅老夫看风景的雅致。”
  少年耍赖道:“说说看嘛。”
  羊皮裘老头自嘲道:“江湖里哪来那么多大侠,都是小鱼小虾米,说起来也没个意思。”
  少年撇嘴道:“犟老头,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他就是响当当的大侠!”
  老头儿白眼道:“别说你爹,我连你爷爷都打过。”
  少年涨红了脸,怒气冲冲道:“你瞎说,我爹是西楚名列前茅的大剑客,我爷爷就更是剑术超群了,是咱们西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大宗师!”
  老头儿扣着脚趾,呵呵笑道:“还大宗师,你去把你爷爷喊来,看他脸红不脸红?吕家小娃儿,你看你爹每天擦拭那柄破剑就跟抚摸小娘们肌肤一般用心,可他哪次见老夫请教剑道,不是都不敢佩剑的?”
  少年虽然出身春秋高门贵胄,难免在细枝末节上沾了些娘胎里带来的骄横,不过也不算盛气凌人,接人待物都恪守礼仪,不过这座山里结茅而居的不是名将就是文豪,他就乐意来跟眼前这个最没风度的邋遢老头唠叨,听了羊皮裘老头儿的言语,细细思量,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将信将疑说道:“这么说来,你也是大剑客了?”
  老头望向浓绿绸带一般的潺潺小溪,反问道:“怎么才算大?”
  少年哼哼道:“听说你姓李,那就是李淳罡那样的剑客,才算了不起!不过你俩虽然都是断了一条胳膊,不过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以前听奶奶说起,李淳罡可是天下最英俊风流的男子,连她都思慕得紧呢,你再看看你!”
  老头儿随意拿手在裘皮上擦了擦,掏耳朵笑道:“小娃儿说够了就一边玩裤裆里小鸟去,老夫没心情听你捧臭脚。”
  少年天生聪慧,知道曲线救国的道理,嘿嘿改口笑道:“老前辈,既然连我爹都要跟你请教剑术学问,你见我根骨咋样?要不你把那啥成名绝学都教我一教?算我吃亏,做你的记名弟子好了!”
  羊皮裘老头被逗乐,“那你还真是吃天大的亏了?想学剑?根骨在其次,心性在先,懂吗?你这娃儿所在家族出了一大窝的名臣将相,那么你会不会下田插秧?”
  少年一拍剑鞘,气呼呼道:“我怎么能去做庄稼活,学那兵法和练剑都来不及了!”
  老头笑道:“这就对了,所以你学不来老夫的剑。”
  少年赌气道:“可见你的剑术也不高明。”
  与李淳罡同姓的老头儿一笑置之,起身道:“吕家小娃儿,去跟你那些爷爷叔伯们说一声,我要下山了。不回来了。对了,再给你姜姐姐带一句话,杀人救人,一线之隔,也是天人之隔。”
  少年虽然经常跟这老家伙顶嘴,可事实上还是打心眼喜欢这个没架子的邋遢老人,一听他要下山,以后自己不是要乏味死了?赶紧问道:“李老头,下山做什么啊,一大把年纪了,总不会还要闯荡江湖吧?江湖啊,都是我这些年轻人的了,你凑啥热闹,在这儿养老不好吗?别去了,最多我以后不骂你糟老头,行不?”
  这老头儿说走就走了。
  有些无奈的少年只好转身跑去山腰,先跟爷爷说了一声,曾是西楚名将的老人神情震惊,丢下书籍就要冲出茅屋追人,但随即泄气坐下,失魂落魄。
  少年好奇问道:“爷爷,怎么了?”
  老人摸了摸孩子脑袋,一起走出茅屋,望向山下,轻声道:“如今可以说了,你这位李爷爷,不仅和剑神李淳罡同姓,其实同名,因为本就是一个人啊!爷爷年轻时候被李前辈打过,说来不怕笑话,能娶你奶奶,还是归功于这顿打呐。前些天牵驴上山的那个小书童,跟你差不多岁数,被你说成一口西楚歪腔的同龄人,如果爷爷没有料错,是邓太阿的剑童。”
  少年如遭雷击。
  那架水车依旧汲水灌溉不停,而人已走远。
  ※※※※
  一名白发白须的魁梧老人出城。
  出城谁不会?进城总归要出城的不是?
  但他这次出城,一路行来,身后一百里外已经吊着足足八千铁骑了!经过广陵道的时候跟上了三千甲,再往南到了燕敕王辖地,又跟上了三千骑,中间又有八百里加急的京城密旨,再添了两千铁骑。
  不管他想要做什么,这八千铁骑都只是远远望着,不去插手。
  整整八千骑,就像一个欲语还休的羞涩小娘子,只敢远望着心中崇拜的汉子,就是不敢靠近。
  一身粗麻袍子的老人脚踩一双麻鞋,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绿衣小闺女,健步如飞,急速过奔马,可怕之处在于小女孩身体孱弱,被白发如雪的老人牵引,就一样可以如同草上飞。
  一老一小,让人惊骇侧目。
  被旧南唐境内带来的小孩子歪着头问道:“老爷爷,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老人大概不苟言笑了一甲子,在这孩子身边却破天荒多了些言语,说道:“去见一个故人。既是前辈,也是知己。”
  小孩子嗯了一声,也听不太懂,就装懂点头说道:“故人啊。”
  老人笑了笑,“故人就是老朋友的意思。不过去得晚了,就是已故之人,见与不见都没有意思了。”
  绿绸衣小孩子乖巧道:“老爷爷,那我们快些!”
  老人突然停下脚步,见小女孩眨着眼眸一脸迷惑,笑道:“绿鱼儿,稍等,再有三百里就要见到那名故人了,我要赶些苍蝇。”
  老人一瞬即逝,一瞬即回。
  然后拉起昵称绿鱼儿的小丫头继续前行。
  八千骑中当头三百先锋骑人仰马翻,再不敢越过半步雷池。
  他们如何不惊惧?
  这老人可是那雄踞武帝城的天下第一人王仙芝啊!
  ※※※※
  羊皮裘老头儿来到一座颓败黄泥屋子前,屋前有一方早已无水的水塘。
  年轻时下山行走江湖,曾在集市购得一条青鱼一条红鲤,放生养在房前小塘。当初极为自负,以为在江湖逗留不过半年,就要于世无敌,也就会无趣而回。刺伤你以后,去过斩魔台,带你骨灰返乡,才见房屋残破。
  池水干枯,荷叶皆枯,塘中两尾青红亦不知所踪。
  李淳罡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登山,山顶是他练剑处,山巅峰峦好似被剑仙当中劈去填海,山坪上酒就突兀树起了一道光滑峭壁。
  这一面峭壁,被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李淳罡剑气所及,沟壑纵横,斑驳不堪。
  李淳罡来到山坪,蹲在一座荒芜坟墓前,拔去杂草,墓碑无字,只留下一柄年轻时候的无名剑,与她相伴。
  这个羊皮裘老头儿望向山壁,笑道:“我李淳罡岂能腐朽老死,岂能有提不起剑的那一天?又怎愿舍你而飞升?天底下还有比做神仙更无趣的事情吗?”
  老人回首看了眼孤小坟茔,柔声道:“世间剑士独我李淳罡一人,世间名剑独我木马牛一柄,这是李淳罡三十岁前的剑道。”
  “再以后,如你所愿,如齐玄帧老家伙所想,山不来就我,我不去就山。有山在前拦去路,我就为后来人开山。这便是李淳罡的剑道了!”
  “绿袍儿,看这一剑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剑,轻轻一剑,劈开了整座峭壁。
  李淳罡抬头,朗声道:“邓太阿,借你一剑,可敢接下?!”
  有声音从九天云霄如雷传来,“邓太阿有何不敢?谢李淳罡为吾辈剑道开山!”
  轻轻一抛。
  这一剑开天而去。
  羊皮裘老头儿抛剑以后,不去看仙人一剑开山峰的壮阔场景,只是坐在坟前。
  一辈子都不曾与女子说过半句情话的老人细语呢喃,只是说与她听。
  天色渐暗,羊皮裘老头儿视线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了瞌睡。
  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望见一袭绿袍小跑而来。
  他轻声道:“绿袍儿。”
  绿衣怯生生站在他身前,轻声道:“我叫绿鱼儿。”
  独臂老人已是人之将死,合起眼皮,仍是颤抖着举起手,“绿袍儿?”
  这一袭小绿衣不知为何,灵犀所致,伸出小手,握住老人,点头道:“嗯!”
  第081章 指点江山一人少一人
  徐凤年再换一张面皮,符合舒羞大娘的刁钻口味,实在是书生得不能再书生了。春秋剑已经认主,敛去了滚滚如长河的剑意,斜背在身后,他本就身材修长,愈发凸显得玉树临风。只差没有出现一座坐立于荒郊野岭的古寺,否则徐凤年入宿挑灯读书,指不定就有狐仙猸子来勾引。
  橘子州地理状况其实和中原相差不多,也有一些崇山峻岭,不过比较南方山川殊胜,多了几分经不起细细咀嚼的粗粝感觉,徐凤年这一路行来,除去养剑,很大精力都花在破解第七页刀所载的结青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巷一战,目盲琴师好似孩子气的胡笳十八拍,虽然当时躲避狼狈,事后让他收益颇丰,徐凤年既然完成了一桩心愿,成功说服老夫子前往南诏,这一路就走得不急了。这会儿来到山脚岔路口,看到一家旗帜扑灰到不管如何大风吹拂都直直下坠的简陋酒肆,有个身段妖娆的少妇站在门口伸懒腰,这一扭动腰肢,成熟妇人独有的风情也就摇荡出来了。
  她瞧见徐凤年这位俊俏书生,两眼放光,马上小跑而来,挽住年轻后生的胳膊就拖拽向酒肆,挤啊挤的,还不忘拿挑了挑悬挂好些斤两媚意的眼角,直勾勾望向徐凤年,见他一脸邪气不侵的浩然正气,娇笑道:“公子别装了,知道你是老道的鸟。”
  徐凤年不再故意绷脸,十足奸夫淫妇一拍即合的登徒子,嬉笑道:“大婶好眼力。”
  大婶!
  轮到这位少妇有些绷不住脸色了,娇滴滴说道:“公子真坏,奴家才十八岁呢。”
  徐凤年一脸憨厚实诚说道:“是你女儿十八岁吧?”
  “小冤家,去死呀。”
  少妇满脸妩媚笑意,说着调笑的情话,袖中出匕首,则是直直刺向徐凤年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