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击天下 第95节
  郗鉴与王导联盟,虽说为了家族利益,却也阻止了朝中主要士族的剧烈斗争,让经历了两次大动乱的东晋能够维持安定。
  如今的郗鉴,已经六十七岁,即将致仕的年龄,满头银发,颇显老态,唯有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
  在郗鉴的面前,摆放着两份信笺。
  一份是司马珂平定赵胤之乱,拜左将军,都督中央军事,封历阳县公的消息;一份是庾亮的弹劾信。
  当他看到第一封信的时候,神色顿时一阵黯然。
  他深感王导重用赵胤、贾宁等人,便是早早埋下祸根,躲过了陶侃那一劫,最终却没躲过司马珂这一劫。赵胤等人谋逆叛乱,被司马珂收拾得无话可说。
  郗鉴对于司马珂的印象,最早始于其送的两坛蒸馏酒,因为那酒是真的好喝,后来司马珂这个名字便屡屡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先是庾亮弹劾司马珂,然后是司马珂在历阳追袭并斩杀石赵居摄天王第四子石韬,再后来便是司马珂在历阳凭借火牛阵和长矛方阵,以五千大破三万赵军。
  为了验证司马珂的历阳之战是否属实,郗鉴还根据以往实战经验,特意推演了一下司马珂的战术,最后确认这两种战术配合之下,仓促之间还真无法破解,心中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宗室的评价便提高了很多,甚至经常以司马珂的故事来激励部曲。
  当他看到庾亮的弹劾信时,心中犹豫了。
  不管如何,王导是他的铁杆盟友,而他的女婿王羲之又在庾亮手下为幕僚,而司马珂不但得罪了庾亮,还损害了王导的利益。更何况,近来还盛传司马珂有意拉拢南方士族来对抗北方士族。
  从家族的利益来说,他理应跟着庾亮一起交劾司马珂。
  只是,这样一来,恐怕便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对于多灾多难的大晋王朝来说,将是不堪之重。
  郗鉴思虑了大半个晚上,依旧没有办法做出决定。
  一旁的长子郗愔见父亲这般神情,问清了原委之后,提醒道:“父亲何不问问王丞相的意见?”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郗鉴一拍大腿,笑道:“老了老了,糊涂了,终究不及你等年轻人……”
  说完,当即挥笔疾书,修书一封,让郗愔派人加急送往建康城。
  第151章 郗鉴弹劾
  乌衣巷,王导府上。
  书房之中,王导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不再卧床,只是还时不时的咳嗽一下,正捧着一卷书在细细的阅读。
  自从中书监传达小皇帝司马衍的旨意,宣布王允之、王悦和王恬三人晋升之后,王导便心中彻底松了一口气,知道赵胤叛乱这个坎是过去了。
  虽然代价也算是惨重,他彻底丢了整个京师的兵权,但是正如王曦所说,对于不善征战的他来说,没了兵权,未必就是坏事。反而将司马珂直接推到了最前面,直接与庾亮对抗,自己则可以隔岸观火。
  王曦轻轻的走了进来,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轻轻的放到他面前的案几前,低声道:“此肉糜阿父须趁热吃,莫要凉了。”
  王导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接过肉粥,舀了一勺肉粥,轻轻的吹了吹,然后慢慢的凑到嘴边,吃了一口,笑道:“果然好香。”
  王曦嘻嘻笑道:“诸位兄长都加官进爵,元瑾兄长果然未令阿父失望,故此阿父心情舒畅,便吃得香。”
  这话说到王导心坎里去了,他对王曦露出一丝慈爱微笑:“阿父给慧君讲个故事,此故事阿父从未跟他人说过。”
  王曦一听王导要给她讲故事,笑靥如花:“阿父请讲。”
  “当年,阿父虽然鼓动元帝下江东建立基业,众皆相疑,其实莫说他人,就连阿父也未有把握。后来,我偷偷去找郭璞算了一卦。”
  “郭璞?就是被堂阿父(王敦)杀掉的郭璞?”
  “对,就是此人。郭璞当场卜卦,阿父当日看着郭璞满脸肃然,心中甚急。彼时我等琅琊王氏已经开始为南渡各做准备,若是郭璞说不可,阿父亦不知何以处之。就在阿父甚为焦急之时,郭璞却指着卦象对阿父道,‘吉,无不利,淮水绝,王氏灭’。”
  王曦疑惑的说道:“淮水绝,王氏灭……”
  王导微微笑道:“是啊……阿父这一听,心里顿时就踏实了,因为阿父知道,淮水,绝不了……王氏亦不会灭!故阿父便不再犹豫,举族随元帝渡江,在江南建立基业,乃至有今日。”
  王曦一听便乐了,笑嘻嘻的说道:“琅琊王氏,千年不灭,万古不息!”
  王导怜爱的看着她,微微叹道:“此番幸得慧君提醒,阿父这才免予陷入与司马元瑾之争。慧君说得对,阿父终究是老了,‘王与马,共天下’终究将成为一段过往佳话,只要保住我琅琊王氏生生不息,便比什么都好。司马元瑾和天子要兵权,阿父便给他就是,终究好过阿父去后,琅琊王氏被庾家清算。”
  他顿了一下,又笑道:“慧君说得对,司马元瑾并非心胸狭隘之小人,此番大力荐举你的兄长们,阿父甚是感激。”
  王曦听他左一个“司马元瑾”,右一个“司马元瑾”,每听到这个名字时,都忍不住心中怦怦直跳,脸色微微一红,不觉羞笑着低下了头去。
  两人,正说话间,王悦轻轻的走了进来,低声道:“启禀父亲,京口郗太尉来信,孩儿已把信笺留下,送走了信使。”
  王导刚刚把热粥吃完,对王恬道:“只有慧君在此,未有闲杂人等,你就替为父把信拆了,读来听听。”
  王悦答应了一声,便将那火漆密信拆了开来,一字一字的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书房内顿时一片静寂。
  许久,王导才咳嗽了几声,然后叹道:“庾亮此子,果然借机生事,欲与太尉一并交劾元瑾。慧君说得没错,此后庾亮的矛头,不再指向琅琊王氏,而是必将死死盯着元瑾……”
  他转过头,对王曦笑道:“快替阿父研墨罢,此次回书,就由慧君来说,阿父来执笔。”
  王曦原本听到庾亮要联手郗鉴弹劾司马珂,脸色变得黯然起来,听到王导这般说,立即又笑靥如花,喜滋滋的说道:“谨遵阿父之命。”
  ………………
  京口距离建康,不到两百里,快马加鞭,两日可达。
  很快,王导的回信,便到了郗鉴的手中。
  郗鉴望着王家的回信,又皱起了眉头,满脸疑惑之色。
  郗愔轻轻的走了过来,问道:“父亲,王家怎么说?”
  郗鉴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了郗愔,微微叹道:“我原以为王导纵然出于大义,不会对司马珂记仇,也不会对司马珂过于亲近,想不到其信笺之中,竟然对司马珂的评价如此之高。”
  郗愔细细看了之后,也是一头雾水,满脸疑惑的表情,不解的问道:“‘绝世神将,勇冠三军’、‘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王家居然对司马珂如此赞誉有加,孩儿甚觉不可思议,莫非是他人代笔?”
  郗鉴摇了摇头道:“此便是王丞相亲笔所书,我与其交往近三十年,岂会认不出他的笔迹。虽我听闻王家有意将嫡女婚配于司马珂,但是如今司马珂尽夺其兵权,尚能如此评价司马珂,恐怕司马珂此子,果真是人中龙凤。否则亦不会短短七八个月之间,便由骑都尉晋升之左将军,且战功赫赫,朝中大臣纵然不服,亦无话可说。”
  郗愔呆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便回绝那庾亮弹劾之请?”
  郗鉴眼中露出狡黠的神色,笑道:“既然如此,为父便真个要弹劾司马珂,且要加重弹劾之言辞,对其及天子产生压迫之感。”
  郗愔顿时懵了,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郗鉴笑笑道:“为父便是要看看,司马珂是何等的绝世之才,是否真如王丞相所言。方回(郗愔的字)是否知道为父的用意?”
  郗愔依旧满头的雾水,恭声道:“孩儿不知,还请父亲赐教。”
  郗鉴笑道:“为父便故意先随庾亮弹劾,且试试看司马珂如何处置,便可知其到底是绝世之才,还是庸才,抑或是废材。”
  郗愔似乎明白了一些,问道:“父亲这是在试探司马珂之才,绝世之才如何,庸才如何,废材又如何?”
  郗鉴缓缓的说道:“须知为父与庾亮所掌兵力,便是占了大晋的八成军马战力,若其为废材,接到我与庾亮的弹劾,必然不堪重压,便会自请降官爵,交兵权;若其为庸才,便会借天子之力,不予理会我等的弹劾,暗中厉兵秣马,准备一战;若其为绝世之才,便会亲自出面,与我周旋及谈判,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此事!”
  郗愔顿时恍然大悟,随即又问道:“然则试探之后,父亲又将何以处之?”
  郗鉴道:“若其为废材,自是可忽视之;若其为庸才,阿父便收回弹劾,任其与庾亮争斗;若其为绝世之才,阿父便要逐步将京口之兵,尽交予其手,接替阿父镇守京口。”
  郗愔不禁神色大惊:“父亲……”
  郗鉴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庾亮今年不过四十有六,春秋鼎盛,其兄弟庾冰、庾翼、庾条、庾怿个个皆是贤才,其又占据外戚之优势。父亲已近古稀之年,再过三年便要致仕了,这京口之兵,若无绝世之才接替,恐怕迟早要落到庾家手中。庾亮此人,心胸狭隘,行事狠辣,如今已都督六州军事,手握重兵,唯父亲京口之兵可与其抗衡。若是京口之兵落于其手,必当权倾朝野,则我等郗家及琅琊王氏,都将遭其打压,甚至清算,为父岂能不防之?”
  郗鉴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若是司马珂乃绝世之才,为父将京口之兵交予其手,便可与庾亮抗衡,庾家兄弟虽春秋鼎盛,又怎熬得过未及弱冠的司马珂?如此一来,司马珂必然感激我郗家,则郗家便可继续屹立于高门之中,不至没落!”
  郗愔听得父亲这般解释,顿时明白了过来,心悦诚服的说道:“父亲高见!”
  郗鉴微微叹道:“终究你等与王家之后辈,都是庸才,否则为父将京口之兵交予你兄弟或者王家,岂非更好……”
  郗愔低下头来,讷讷的说道:“孩儿愚钝,让父亲失望了。”
  郗愔一向低调,自己和弟弟郗昙,到底有多少斤两,心中还是知道的。
  郗鉴生子较晚,三十四虽才生得长女郗璿,两个儿子就年纪更小,长子郗愔才二十二岁,次子郗昙更是才十五岁,与司马珂同年,的确没有能力好生掌控京口的这只重兵。
  郗鉴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并没有责怪之意,摆了摆手,对郗愔道:“给为父磨墨罢,我这便修书,同庾亮一起,弹劾司马珂!”
  第152章 与伧子决一死战
  南苑。
  叩哒哒~
  一阵如雷的马蹄声响起,只见得远处大队大队的骑兵狂奔而来,带动着漫天的烟尘,向南苑滚滚奔来。
  西风烈,马蹄疾,那一片骑影如同铁流一般,汹涌而来,越来越近,整个地面似乎都震动了起来。
  奔驰在最前的是一匹八尺高的西极马,马背上一人,长身玉立,猿臂豹腰,手执战刀,身后一袭大氅随着寒风,猎猎鼓荡而起,显得英气勃勃,威风凛凛,正是左将军司马珂。
  紧随他身后的则是羽林骑都尉周琦,再往后面则是随他训练归来的三百名羽林精骑。
  一连半个月来,司马珂把重心放在了羽林骑的训练之上。他让周琦在南苑的马场之内,设置了类似后世的马术障碍物,还设置了火堆,三米宽的深壕,让众骑兵每日训练马术,跨障碍物,窜火堆,越沟壕。除了马术,还让众羽林骑每天练习五十次投矛射击,确保投矛的命中率和射程,当然骑射也在训练之列。除此之外,司马珂还亲自带队到野外驰骋,跋山涉水,训练放风筝战术,如何在奔跑中骑射,如何保持最佳距离,如何做到收放自如,以及在奔驰中遇到接近自己的敌军如何投矛攻击。
  经过半个多月的训练,众羽林骑对司马珂的战法已基本了解,但是还须多多训练,才能做到得心应手。
  眼看即将奔到南苑之前,突然司马珂长刀一拦,身后的大旗立即挥动,众羽林骑立即缓缓的停了下来。
  南苑门口,谯王司马无忌,正率着十几名亲兵,似乎在等候着他。
  司马珂见他居然寻到南苑门口来等自己,很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转身对周琦道:“你先率羽林骑回营,我与谯王殿下说会话。”
  周琦一声应诺,率众往一旁滚滚而去。
  司马珂则策马缓缓的往司马无忌的方向而去,对面的司马无忌见到司马珂,也赶紧打马奔来,迎向司马珂。
  两人相见,翻身下马,互相施礼之后,司马珂问道:“王叔何事如此紧要,居然寻到此地?”
  司马无忌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望了望四周,见得四周无人,指着南苑前一棵大树道:“事情的确很紧急,还请左将军借一步说话。”
  两人各自牵马,来到树下,司马无忌这才低声说道:“今日一早中书监送来两份奏折,呈送给陛下批阅,陛下看完之后,登时脸色便不对了,愣了许久,便将奏折撕得粉碎,然后便起驾回式乾殿了……”
  司马珂一愣,他知道小皇帝十分勤勉,一般都要批阅奏折到晌午时分才会回式乾殿,看来此奏折所奏之事必然十分重大。随即,他便想到,此事必定与自己相关,否则司马无忌不会来找自己,应该是司马衍派谒者宣他前往太极西堂议事。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司马珂神色一片淡然,笑了笑,问道:“莫非是弹劾我的,弹劾者何人?”
  司马无忌见司马珂一语中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说道:“因陛下撕掉了奏折,我等自然不敢问,便私下找中书监内体己之人打听,果然如左将军所猜测,此奏折正是弹劾左将军的,而且是当朝最有权势者……而且中书监早已放风出来,宫内各署之官尽皆议论纷纷,尤其是那些北方士族,更是个个幸灾乐祸,洋洋得意,令人愤恨!”
  司马珂眉毛一挑,淡淡的问道:“莫非是郗鉴与庾亮两人交劾?”
  王导抱病在家,而且其也不太可能弹劾自己,那么余下的所谓最有权势者,便不言而喻了。
  他原以为郗鉴会比较公正,没想到郗鉴也会与庾亮沆瀣一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仔细想想,这次王导的利益损害最大,庾亮又与自己誓不两立,郗鉴既与王导同盟,其女婿王羲之又在庾亮麾下做幕僚,郗鉴为了家族利益,弹劾自己,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在他的印象中,郗鉴一直是王导的铁杆联盟,而且总体来说还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看来这次还是蒙蔽了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