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四章-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14)
  大学开学前夕,白宸搬进了四人房的校内宿舍。
  室友都是企管系的大一新生,其中两个人是a班,一人个是b班,刚好和他是同班同学。
  「嗨嗨,我是b班的任之凡,我是台南人。作为见面礼,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橘子,大家饿了都可以直接拿去吃,未来四年还请多多指教啦!」
  入住那天,白宸提着行李进房,便见任之凡在发橘子,很快就和另外两名室友熟络了起来,就连他也被莫名其妙塞了一颗橘子。
  之后开学,任之凡天天跑系学会和社团,每天都到了半夜才回宿舍,再加上他开朗又白目的个性,很快就成为系上的风云人物。
  相比之下,白宸从开学就朝系边发展,儘管两人是同学兼室友,几乎天天见面,但是个性天差地远,压根就没想过会成为朋友……
  呃……损友。
  他们的宿舍格局是上床下桌,大家都在睡上铺,下面放书桌衣柜。
  一天深夜,任之凡把手机搁在了下桌,隔日铃声大作,扰人清梦。当时另外两名室友都不在宿舍了,房里剩下他和任之凡。闹铃没吵醒任之凡,却吵醒了白宸。
  白宸隔空朝他喊了几声,没想到他彻底睡死。
  面对响个不停的手机,白宸心不甘情不愿下床,决定直接按掉闹鐘,再好好睡个回笼觉,
  谁知,刚关掉手机,还没回到床铺,任之凡忽然从上铺掉了下来,而且好巧不巧,就重重压在白宸身上。从天而降,正中红心。
  莫名其妙。
  「奇怪……怎么一点都不痛?」任之凡茫然看着上方的天花板,「难道……我还在梦里?」
  「因为你压在我身上。」白宸从齿缝挤出这句话,双手犹如掀棉被般,奋力推开了他的身体,「你到底是怎么睡觉的啊!」彻底没了睡意。
  第一次见白宸发怒,任之凡吓得爬起身,彻底醒了,「我、我就想关掉闹鐘,想把手伸长了些,谁知……就掉了下来了哈哈……」
  白宸无言以对,重新爬回自己的上铺。
  「你生气啦,对不起!」任之凡站在他的床铺下方,「你救了我,以后你若有急难,我必定为你两肋插刀,救你于水火!」他拍胸脯保证。
  但每次身陷水火的,都是任之凡。
  「兄弟,我这个生活费有些拘谨……你先借我两千块应急吧。」
  「兄弟,我昨天衣服忘了洗,你裤子借我穿一天。」
  「兄弟,我今天要打工,没时间倒垃圾,你帮我处理一下,谢啦!」
  到了最后,忍无可忍的白宸郑重向他申明:「我们不是兄弟,不要再跟我称兄道弟了。」
  心想,到了大二,他一定要一个人租房子,过上单身贵族的生活。
  不知是不是怕被人知道他身患重疾,儘管彼此是室友,但是任之凡向来习惯趁着宿舍没人时吃药。他总是把药丸分装在塑胶药盒里,方便随身携带。当时,见药盒只剩下不到两天份的药量,他便拿出了药包和药罐分装。
  没想到,白宸那天正好走进来,见他桌上满是药袋和药罐,他默默收回了视线,一句话也没说,就回了桌前打电动。
  到了秋天,校内举行了一年一度的新生盃篮球混合赛,这是专为大一新生举办的班际友谊竞赛,以班为单位组队。企管系的男生人数向来不多,于是曾是高中篮球校队的任之凡,很快就被大伙举荐了出来。
  篮球赛採淘汰制,他们班在第一轮就惨遭淘汰了。
  在气氛低迷的情况下,不少同学早早就离开了体育场,剩下的一群人则在讨论等会去哪聚餐。鲜少人注意到,任之凡一下场就默默拿起书包离开了。
  白宸原本打算直接离开,但注意到任之凡离去时黯然的背影,以及被他遗忘在板凳上的水壶,他思忖几秒,决定拿起水壶尾随。
  比赛会场位在体育馆的室内篮球场,篮球场后方有片不小的空地,左侧设置了洗手间,右侧则是紧急逃生楼梯。见任之凡转身走进楼梯,他加快了脚步。
  一踏进楼梯口,便见凡之凡浑身乏力地倒在墙壁。汗水滑下那张苍白的脸庞,他的呼吸急促,右手紧紧贴着胸口,整个楼梯口都是他的喘气声。
  现在回想起来,他离去时的身影,与其说是筋疲力尽,不如说是硬撑。
  硬撑到了这里。
  白宸立刻在他身边蹲下,「你把药放哪?」
  任之凡轻轻看了他一眼,从书包掏出一瓶深色玻璃瓶的药锭罐。白宸立刻伸手接过,为他扭开了瓶盖,倒出一粒白色药丸递给他。
  任之凡将药丸含在舌尖下,再度靠上墙壁,闭着双眼深呼吸。
  见他的情况稳定下来,白宸跟着坐下,将水壶递给他。
  「谢了……」任之凡伸手接过,撑起一个勉强的笑顏。他的额际佈满了细密的汗珠,黏着湿漉漉的瀏海,分不出是热血的汗水,还是痛苦的冷汗。
  不久,任之凡的手机传出了提示音。班上同学发现他走不见了,传了讯息问他要不要去聚餐?他简单回了讯息,喝了一口水,就再度回到球场,彷彿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不过白宸依然什么也没问。
  隔日傍晚,两人各自买了晚餐回宿舍。
  宿舍只有他们俩,任之凡吃完饭便光明正大地配着温开水吃药,然后再拿出药罐和药袋,分装着下週的药量。
  此时,白宸正好从洗手间出来,经过任之凡的座位时,他特别嘱咐了一句:「这週轮到你了,别忘了倒厕所的垃圾。」
  「好啦,我等下就去倒。」他回得敷衍,专注分配每格药盒的药量。待分装完毕,他扭上药罐,忽然问:「你都不问我都在吃什么药吗?」
  「治你个性太白目的药?」他戴上全罩式耳机,点开赛车游戏。
  「是治心脏病的药。」他分秒不差地公佈答案。平静的嗓音穿过耳机精密的机械构造,在游戏登入的音乐响起时,抢先一步传入了白宸耳里。
  像是没听清楚,白宸摘下耳机,侧头看向他。
  任之凡往后靠上椅背,看着他,一隻手指向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在我这里,有一个金属支架。」
  气氛犹如被投下了一颗震撼弹,没有人伤亡,却令人难以作出反应。
  白宸默然望着他。
  任之凡放下手,重新看向桌前的药罐和药袋,轻轻逸出一口气,如陈述事实般道:「小时候,我常常跑一跑就很喘,体力明显比我妹还差,个子也比别人矮,我爸妈担心我发育不良,就带我去医院求诊。医生听诊,发现我心音不整,就用超音波检查,最后确诊是先天性主动脉瓣狭窄。」
  「我爸妈听从医师建议,让我先用药物控制再动手术。我们家没什么钱,只能装最便宜的支架,代价是必须一辈子服用药物。不过手术很顺利,从那以后我的体力变好了,还长高不少,能跑能跳,甚至还能加入了篮球校队。」
  喀一声,他关上塑胶药盒,拿起来晃了晃。药丸撞击着塑胶盒身,声响犹如糖果撞击铁罐那般清脆。他从小吃到大,吃了整整十年。
  「当时我以为我跟正常人一样了,直到高二那年,我在篮球场上昏倒,紧急送医后医生说我的病情復发了,而且开始急速恶化,就算想替换新的支架,但由于已经进行过一次心导管手术,再进行第二次不但失败率高,成效也不彰,建议我进行换心手术,不然最快两年,最慢五年我就会死掉。」
  「可是我们家只是开牛肉麵店的,哪来这么多钱啊?」他苦笑,再度靠上椅背仰望天花板的樑柱,「那么多人有钱也等不到心脏,所以我就想开啦,既然都要死了,不如痛快玩一场,大学耶,人生最自由自在的四年。」
  「那你还上场打球?」白宸近乎吐槽质问。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想活了吗?
  「机会难得啊。」他像个孩子理直气壮回:「高中那年在球场上昏倒后,我不但退出了校队,就连班上朋友都不敢再跟我打球了,就怕我出事。好不容易到了大学,同学都不知道我的病情,也不会把我当病人看待,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班际篮球赛了耶,最后一次打篮球了耶。大家都觉得拿到大学毕业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对我来说却不是。没有未来的我,根本不在乎文凭,只想快快乐乐度过这四年。」
  「怎样,吓到了吧?」
  白宸静静看着他,几秒后,不忘嘱咐了一句:「记得倒垃圾。」
  「我在跟你谈心耶,你居然还在掛念垃圾!」任之凡不可置信大喊,随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而且我才忘记两次而已……」最后再咒骂了一句:「冷血动物。」
  白宸无视他的抱怨,重新戴回耳机,拿起游戏遥控手柄选定车辆进入赛车场,准备再度享受飆速快感。
  谁知,当他准备以甩尾的方式越过终点线时,任之凡忽然隔空唤了他一声:「欸──」
  「干嘛?」他忘了把耳机的音量调大。
  任之凡浑然未觉他的不耐,只是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椅子上,朝他嘻皮笑脸道:「你知道,是唯一知道我的病情,却不会用怜悯表情看我的人耶。」
  白宸瞥了他一眼,但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就见画面杀出了一辆鲜红的跑车,从后方狠狠撞毁了他的宝蓝色跑车。
  他看着游戏画面出现「gameover」,在内心咒骂了一声,结束了这一回合。
  可人生不是游戏,无法重来。
  从那时起,他结下了这段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