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在。”赵嘉容坐在榻边,轻声道。语调柔和,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赵嘉宜回过神来, 一下子坐起身扑进皇姐的怀里。
  赵嘉容也紧紧拥住妹妹, 轻拍了拍她的肩背, 柔声道:“别怕。”
  适才军医来诊过脉,只道瑞安公主乃是疲乏过度, 加之受了惊吓, 并无大碍。赵嘉容思及此, 便觉心疼不已。这一路以来, 妹妹担惊受怕,饱尝艰辛……幸而一向娇弱的妹妹比她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赵嘉宜感受到肩背上轻柔的力道,却想起那柄顷刻间刺穿心肺的长剑。
  “……皇姐,张刺史死了吗?”她嗓音低哑。
  赵嘉容面色和声调一道冷了下来:“他死有余辜。”
  赵嘉宜僵了一下, 自她肩颈间抬起头,正欲再张口说些什么,一抬头望见了跪在榻前屏风后的人影, 一时间欲言又止。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那个身影。
  那战场上英勇杀敌、战无不克的将军,那刀剑之下拼死护在她身前的护卫,此刻正安静地跪在那,不知已跪了多久。似乎犯了天大的过错,正心甘情愿地领受责罚。
  “荣将军有伤在身,皇姐何故罚他?”赵嘉宜皱着眉,不解地问。
  肃州这最后一战之前,荣子骓便受了轻伤。这一战殊死搏斗,她亲眼见他肩上中了一箭,咬牙将箭矢拔出,继续奋战。
  赵嘉容神色淡淡,不欲多言。
  荣子骓见状,低声道:“罪臣失职,理应受罚。”
  赵嘉宜想到城墙之上瞥见他盔甲间隐隐透出大片的暗红色,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扭头问皇姐:“他有何失职之处?”
  “护卫不力,置你于险境。”
  赵嘉宜无端想起那只逃窜出去被踩死的小白犬。彼时她下意识去追那白犬,未料迎面撞上刺来的刀锋,惊骇失神之下只见一个身影飞奔而来挡在她身前,生生受了那一刀。
  她望着皇姐,摇了摇头,有些哽咽地道:“我现下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
  “所以他没有死,只是跪着。”赵嘉容声音很轻,却暗藏不容置喙的冷硬。可下一刻,她的话音又柔和了下来:“宜娘,都过去了。阿姐接你回京去。”
  赵嘉宜心里一团乱麻。
  回京?
  “皇姐此番离京,是否得父皇首肯?”她问。
  赵嘉容眼睫低垂,只是道:“这不重要。”
  赵嘉宜望着她仍是一身男子军袍的打扮,心下了然,一时间情绪激动起来:“皇姐你这是欺君!皇帝的准许不重要,一州长官的性命不重要,那还何重要之事?!”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赵嘉容定定望着妹妹,心里划过一丝后怕,顿了下又道,“今日城墙上之事,万不可再如此。”
  赵嘉宜闻言,神情恍惚,怔然道:“吐蕃赞普的性命也不重要,两国交战死去的将士和百姓也不重要,是吗?”
  大抵在皇姐心里,那吐蕃赞普的性命和那胡乱逃窜的白犬一般微不足道,她后悔因白犬伤及荣子骓,却不后悔今日上城墙之举。
  赵嘉容蹙了眉,道:“宜娘,这不是你该承担的。”
  “我是和亲而来的公主,是我失职。”赵嘉宜摇了摇头,“皇姐连我一道罚了吧。”
  此话落下,两人都各自沉默下来。
  一室寂静,只觉呼吸间隐约的苦药味和血腥味越发重了。
  赵嘉容觉得妹妹变了很多,可思来想去,似乎又从未变过。她的妹妹从小便是如此正直、善良,她尊重每一个尽心尽责的小宫娥,怜惜宫墙下杂草堆里长出来的野花。那丑恶的深宫之中能生出她这样的品性该是多么可贵。
  赵嘉容不再多劝,只一锤定音地道:“今日且好生歇息,明日一早随我回京。”
  话音刚落,叩门声响,隔扇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
  “启禀公主,三军伤亡情况清点完毕,吐蕃人暂押刺史府大牢,已派出斥候打探敌军及沙州、凉州的情形。”
  闻言,赵嘉容思量片刻,便欲起身。
  却在起身时被扯住了衣摆。
  “皇姐,我不回京。”赵嘉宜话未出口之时,心下摇摆不定,惴惴难安,却在鼓起勇气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无比坚定起来。
  从离京的那一刻起,她日思夜想盼着的便是回京。京城之外是凶险万分、没有皇姐庇护的世界,其实是她原本应该独自面对的世界。
  赵嘉容愕然不已。
  “你说什么?”
  “皇姐,你错了,这世上有太多比我活着更重要的事。”赵嘉宜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清晰地道,“我的命是命,大梁将士和百姓的命也是命。我的婚姻是大事,皇姐你的前程更是要紧的大事。”
  “宜娘前半生蒙皇姐悉心庇护,已是三生有幸,无以为报,只望往后不再成为皇姐的拖累。恳请皇姐速速回京,毋叫父皇察觉。待战事毕,天下大定,是和亲还是回京,但听父皇旨意。”
  ……
  谢青崖候在门外,良久不闻屋内动静,正犹豫是否扬声探问,忽见门自内里而开。
  迎面出来的是面色沉沉的靖安公主。
  他见公主脸色不善,哑了一下,低头弓腰行礼之后,正欲开口说话之时,只觉公主的衣摆贴着他的脸飞快地滑走了。顺势抬头,便见公主已然移步远去。
  谢青崖张口想唤一声“公主”,眼见府院之中来来往往的兵卒,硬生生忍住了。
  他回头瞥了眼室内跪着的荣子骓和屏风后的瑞安公主,抿了抿唇,又扬手招了个亲兵过来,吩咐道:“凉州军星夜驰援,那军中谋士赵大人乃是文人,受不得颠沛,必已疲乏,你去寻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容赵大人歇息。”
  亲兵领命去了。
  谢青崖方移步入室,给瑞安公主行过礼问过安后,便打算从荣子骓这头旁敲侧击些消息。
  “荣兄,你还跪在这儿作甚?”他知荣子骓入公主府不成,话里话外都多了几分亲近,正说着,眼见荣子骓脸色苍白,话音一顿,“受了伤怎么也不包扎?”
  说着,谢青崖便打算上前扶他起来,下去处理一下伤口。
  荣子骓却不动,只抬眼道:“靖安公主尚未允我起身。”
  谢青崖闻言,动作当即顿住,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他眼珠子一转,从善如流地道:“不碍事,某去让医官进来为荣兄包扎便是。”
  正欲扬声叫人之时,却见瑞安公主下了榻,翻出了她的药箱。
  “不必劳烦医官,军中伤者众多,已然忙不过来。”
  谢青崖闻言,目光在这二人之间打转,挑了挑眉。
  “还请谢将军多照料几分皇姐,务必让皇姐平安回京。”赵嘉宜取出药箱,自屏风后移步而出。
  谢青崖听懂了她上一句,却不大明了这一句。
  谁回京?
  “我心意已决,还请谢将军多劝劝皇姐,毋要因小失大。”
  ……
  刺史府东厢房门外。
  谢青崖拧着眉,在门前来回踱步。
  瑞安公主不愿回京,当真是始料未及,也无怪乎靖安公主面色不善。
  这要从何劝起?
  谁人不知瑞安公主是赵嘉容从小便护着的眼珠子。若论在靖安公主心里的份量,他谢青崖这个下堂驸马恐怕不敌瑞安公主十分之一。
  谢青崖彳亍良久,终于抬手轻叩了两下隔扇门,却半晌不闻应答。
  他心里打鼓,侧耳贴门凝神细听,也不闻屋内分毫动静。
  门并未上锁,他靠得太近,不留神一下子把门给推开了。
  一声惊呼闷在了喉间。
  屋内静悄悄,隐隐有莹润的水汽拂过脸颊。他视线轻移,一眼便瞥见了榻边倚坐着的靖安公主。
  谢青崖呼吸一滞,正欲低眉告罪,下一刻目光却僵住了,将喉间的言语咽了下去。
  公主长睫低垂,纹丝不动,分明是睡着了。
  自边关事变,公主恐已有多个不眠之夜。北上这一路以来,劳神操心,日夜赶路,想必已然疲惫至极。
  谢青崖匀了匀呼吸,轻手轻脚地近前去。
  见公主披着身轻薄的中衣,斜倚在榻边,一手扶额,一手持行军图,乌发濡湿,双眸紧闭,眉头紧锁。
  他静静地望了许久。
  正出神,忽觉有水珠自公主发间滑落,啪嗒一声没入牛皮纸制成的行军图里,晕出一个深色的圆圈。
  他这才发觉公主沐浴后并未绞发。如此湿着长发睡深了,醒来必会头疼。
  谢青崖指尖触及一缕湿润的青丝,正犹豫是否要叫醒公主之时,便见她眼睫轻颤起来。
  下一刻,眼刀便甩了过来。
  “滚出去。”
  第59章
  谢青崖下意识松了手, 退后了半步。
  待回过神来,在公主不近人情的目光里,他捏了捏濡湿的指尖, 心下不免有些戚戚。
  奈何公主只睨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端详那行军图去了, 置他如空气。